徐天宏取出火絨火石,打亮了往鐵門上照去,果然又找到一個太極八卦圖,挺單拐在太極圖中連按兩按,叫道:“大家讓在一旁。”群雄縮在甬道兩側,提防鐵門中又有暗器射出來,這次暗器倒沒有,但聽得軋軋連聲,鐵門緩緩上升。等鐵門離地數尺,群雄已看得明白,這鐵門厚達兩尺,少說也有千斤之重,駱冰不等鐵門升停,矮身從鐵門下鑽入。徐天宏叫道:“四嫂且慢!”叫聲剛出口,她已鑽了進去。章進、周綺接著進去。


    群雄正要跟入,衛春華從外麵奔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那將軍已被他溜了出去,弟兄們沒截住。咱們快動手,怕他就會調救兵來。”陳家洛道:“你去幫助馬大哥,多備弓箭,別讓救兵進來。”衛春華接令去了。陳家洛與無塵等也都從鐵門下進去,隻見裏麵又是一條甬道,眾人這時救人之心愈急,顧不到什麽機關暗器,一股勁兒往內衝去。


    奔得數丈,甬道似又到了盡頭。章進罵道:“王八羔子,這麽多機關!”待趕到盡頭,原來甬道忽然轉了個彎。群雄轉過彎來,眼前是扇小門。章進挺棒撞去,小門應手而開,突然眼前一亮,門後是間小室,室中明晃晃的點著數枝巨燭,中間椅上一人按劍獨坐。


    仇人相見,分外眼明,正是火手判官張召重。


    張召重身後是張床,駱冰看得明白,床上睡著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文泰來聽得腳步響,回頭看時,見愛妻奔了進來,宛如夢中。他手腳上都是銬鐐,移動不得,隻“啊”了一聲。駱冰三把飛刀朝張召重飛去,也不理他如何迎戰躲避,直向床前撲去。張召重左手自右向左橫掠,將三把飛刀都抄在手中,右手在坐椅的機括上撳落,一張鐵網突然從空降下,將文泰來那張床恰好罩在裏麵,夫妻兩人眼睜睜的無法親近。


    陳家洛叫道:“大夥兒齊上,先結果這奸賊。”語聲未畢,腕底匕首翻轉,猱身直上,向張召重當胸刺去。無塵、趙半山、周仲英都知張召重武功高強,這時事在緊急,也談不上單打獨鬥的好漢行徑,三人各出兵器,把他圍在垓心。


    火手判官凝神接戰,和四人拆了數招,百忙中凝碧劍還遞出招去。陳家洛將匕首往懷裏一揣,雙手施開擒拿法,直撲張召重的前胸。他想敵人攻勢自有無塵等人代他接住,雙掌有攻無守,連環進擊。張召重武藝再高,怎抵得住這四人合力進攻,又退了兩步,鬥室本小,此時背心已然靠在牆上。無塵大喜,劍走中宮,當胸直刺,同時周仲英、陳家洛與趙半山也同時攻到。


    張召重左手按牆,右手挺劍拒敵。無塵一劍快似一劍,奮威疾刺,眼見便要把他釘在牆上,那知噗的一聲,牆上突然出現一扇小門,張召重快如閃電般鑽了進去,小門又倏然關上。四人吃了一驚,無塵頓足大罵。陳家洛縱到文泰來麵前,這時章進、周綺、駱冰各舉兵刃,猛砍猛砸罩著文泰來的鐵網。


    突然頭頂聲音響動,一塊鐵板落了下來,剛把文泰來隔在裏麵。陳家洛雙手疾把駱冰和周綺向後拉扯,兩人才沒給鐵板砸著。章進舉起狼牙棒往鐵板上猛打,錚錚連聲,火花四濺。徐天宏細察牆上有無開啟鐵板的機關,尋到了一個太極八卦圖形,用力按動,但顯然張召重已在內裏做了手腳,連撳十幾下,全無動靜。


    楊成協站在最後,守在甬道轉角,以防外敵,忽聽得外麵軋軋連聲,鐵索絞動,叫聲:“不好!”猛然竄出。徐天宏等人仍不死心,在鬥室中找尋開啟鐵板的機關。駱冰撫著鐵板哀叫:“大哥,大哥!”


    忽聽楊成協在甬道中連聲猛吼,聲甚惶急,趙半山與周仲英忙奔出。不一會隻聽得趙半山大叫:“大家快出來,快出來。”眾人疾忙奔出,隻有駱冰仍是戀戀不舍,手扶鐵板不肯離去。周綺走到轉角,見駱冰不走,回頭用力將她拉著出來。


    隻見楊成協雙手托住那重達千斤的鐵閘,已是滿頭大汗。周仲英拋去大刀,擠過身去,蹲下用力向上托住。陳家洛見情勢危急,叫道:“咱們先出去,再想辦法。”群雄從閘下鑽出。楊周兩人使盡全力,那鐵閘仍是一寸一寸的緩緩下落。章進弓身奔到閘下,說道:“我來頂住!”挺駝背駝住千斤閘,楊成協與周仲英向外竄出。楊成協拾起他丟在地下的鋼鞭,豎在閘下,叫道:“十弟快出來!”章進往地下一伏,鐵閘往下便落,仗著鋼鞭一支,落勢稍挫,楊成協已揪住章進的肩膀提了出來。喀喇一聲,鋼鞭已被鐵閘壓斷,又是嘭的一聲大響,鐵閘打在地上,灰塵揚起,勢極猛惡。楊成協與章進都已氣盡力竭,坐倒在地。


    甬道中腳步急速,常赫誌奔了進來,說道:“總舵主,外麵禦林軍到了,咱們要不要接仗?”徐天宏道:“打硬仗不利,咱們退吧。”陳家洛道:“好,大家退出去。”


    趙半山與周仲英在鐵閘機關上又撳又拉,弄了半天,始終紋絲不動,聽得陳家洛下令,隻得向外奔出。在花園中忽見一個豔裝少婦,神色倉皇,正自東躲西閃。陳家洛道:“拿下!”周綺一把拖住,拉了出去。


    到得提督府外,隻見人頭聳動,亂成一團,官兵與會眾擠在一起。陳家洛以紅花會切口叫道:“馬上退卻,大夥到武林門外聚集。”眾人齊聲應令,各路人馬向北退去。官兵一時摸不著頭腦,也不追趕。群雄功敗垂成,在路上紛紛議論。出得城來,陳家洛叫道:“到城北山裏煮飯吃了,再商善策。”


    周綺所率會眾正帶有大批鑊子,另有數十名會眾采辦米糧菜肴,在樹林中煮起飯來。趙半山安慰駱冰:“四弟妹你盡管放心,不把四弟平安救出,咱們誓不為人。”眾人大罵張召重十惡不赦,兩次相救都給他壞事。大家又猜那蒙麵人不知是誰,他指點監禁文泰來的所在,明明是朋友,怎地不肯露麵,又助李可秀逃走,實是費解。


    正談論間,忽然林外傳來“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趟子聲。楊成協道:“鎮遠鏢局的鏢到了。”駱冰罵道:“鎮遠鏢局罪大惡極,那姓童的雖給七哥殺了,仍不能消我心頭之恨。這次算他運氣,保了總舵主家裏的東西,否則不去奪來才怪呢。”


    徐天宏把陳家洛拉在一旁,說道:“咱們今天這一鬧,說不定皇帝心慌,提早害了四哥。”陳家洛皺眉道:“這一著實不可不防。”徐天宏道:“目前別無他法,隻能搶他的玉瓶。”陳家洛不解,說道:“玉瓶?”徐天宏道:“不錯,剛才十二弟說,回部送了一對玉瓶來求和,就由鎮遠鏢局護送。皇帝既已派出大軍西征,講和是一定不肯的,不講和就得還他們的玉瓶,否則豈不失信於天下?皇帝老兒最愛戴高帽,要麵子,這種事情是很有顧忌的。”陳家洛道:“咱們拿到玉瓶,就去對他說,你動四哥一根毫毛,咱們就打碎玉瓶。”徐天宏道:“正是!就算不能用玉瓶換四哥,至少也可多拖得幾日,這對回部木老英雄也有好處。”陳家洛喜道:“好,咱們就鬥鬥這威震河朔王維揚。”


    威震河朔王維揚今年六十九歲,自三十歲起出來闖道走鏢,以一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打遍江北綠林無敵手。他手創的“鎮遠鏢局”在北方紅了三十多年,經過不少大風大浪,始終屹立不倒。綠林中有言道:“寧見閻王,莫碰老王。”見到他的鏢旗,膽子大的,也不過遠遠瞧上一眼而已。他本想到明年七十大壽時封刀收山,得個福壽全歸,那知今年奉兆惠將軍之命護送回部聖物可蘭經卻出了亂子,不但聖物被劫,還死傷多名得力鏢頭。這次奉命護送玉瓶,兵部指名要他親自出馬。王維揚年紀雖老,功夫可沒擱下,知道這次差使事關重大,不敢輕忽,從各處鏢局調來六名好手,朝廷還派了四名大內侍衛、二十名禦林軍護送,連同回人使者南來,一路上戒備森嚴,倒也平安無事。


    這天快到午牌時分,到了一座大鎮。離杭州城已不過十裏路。大夥走進一家大飯鋪,點了菜。此去人煙稠密,已保得定沒有亂子,眾人興高采烈,都在談論到了杭州之後,如何好好的玩樂。


    正說得口沫橫飛,忽然門外一聲馬嘶,聲音清越。韓文衝聽得特別刺耳,忙搶出門去,隻見自己那匹愛馬從門外緩緩走過,馬上卻堆滿了硬柴,良駒竟被屈作負柴的牲口。韓文衝又疼又氣,又是歡喜,急躍而出,伸手便拉馬韁。馬後跟著一個鄉下人,在馬臀上打了一鞭,隨即跳上馬背,坐在柴上。韓文衝一下沒拉住,那馬已躍出數丈。馬背那人叫了聲“啊喲!”似乎坐得不穩,搖搖欲墜。韓文衝不舍,發步急追,那馬轉了個彎,奔入林中去了。韓文衝那裏還管什麽“遇林莫入”的戒條,直追入林去。


    眾鏢頭見他追趕一個鄉民,也不在意。鏢頭汪浩天笑道:“韓大哥想他那匹白馬想瘋啦,路上一見到毛色稍微白淨的馬匹就要追上去瞧個明白。明兒回家見到韓大嫂一身細皮白肉,怕也會疑心是他的馬,一跳就這麽跨上去……”眾人樂得哈哈大笑。


    正取笑間,店小二一連聲的招呼:“張大爺,你這邊請坐,今兒怎麽有空出來散心?”一個富商模樣的人走了進來,身穿藍長衫紗馬褂,後麵跟著四個家人,有的捧水煙袋,有的挽食盒,氣派豪闊。那張老爺坐定,店小二連忙泡茶,說道:“張老爺,這是虎跑的泉水,昨兒去挑來的,你嚐嚐這明前的龍井。”張老爺嗯了一聲,一口杭州官話,道:“你給來幾塊件兒肉,一碗蝦爆鱔,三斤陳紹。”店小二應了下去,一會兒酒香撲鼻,端了出來。


    王維揚道:“韓老弟怎麽去了這麽久還不回來?”趟子手孫老三正要回答,忽然門外踢躂踢躂拖鞋皮響,走進一個矮小漢子,後麵跟著一個大姑娘,一個壯年漢子,三人都是走江湖的打扮。那矮子作了個四方揖,說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流落江湖,有一點小玩藝兒供各位酒後一笑。玩得好,請各位隨意賞賜。玩得不好,多多包涵。”拿起一隻茶杯在桌麵一頓,取下頭上的破氈帽往上一蓋,喝聲:“變!”氈帽揭起,茶杯竟然不見,他揚了揚氈帽,帽中並無茶杯。眾人明知戲法都是假,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門道。


    那張老爺看得有趣,站起身來,走近去看。那矮子笑道:“這位老爺的鼻煙壺,可不可以借來一用?”張老爺笑嘻嘻的把手中鼻煙壺遞給了他。矮子把鼻煙壺在氈帽下一放,揭開時又已不見。張老爺的一個家人笑道:“這鼻煙壺貴重得很,可別砸壞哪。”那矮子笑道:“請管家摸摸你的口袋。”那家人伸手一摸,那鼻煙壺竟從他袋裏掏了出來。


    這一來,不但張老爺與他的家人大感驚訝,眾鏢師與禦前侍衛也覺出奇,紛紛圍攏來看他變戲法。張老爺脫下左手食指一個翡翠般指,遞給矮子,笑道:“你倒再變變看。”矮子接過放在桌上,蓋上氈帽,吹一口氣,喝道:“東變西變,亂七八糟,閻王不怕,性命難逃!”手一指,揭開氈帽,那般指果然不見了,眾人嘩然叫好。矮子道:“老爺,你摸摸你袋裏。”張老爺一伸手,竟從自己袋裏摸了出來,目瞪口呆,連叫:“好戲法!好戲法!”


    這時店門外陸陸續續走進幾十個人來,有的是行旅商人,有的是公差打扮,有的是統兵軍官,見一群人圍著看變戲法,也走近來。


    一個軍官罵道:“他媽的,江湖上的人騙錢,有狗屁希奇,老子這東西你敢不敢變?”隨手在桌上一拍,眾人見是一角文書,封皮上寫著“急呈北京兵部王大人”的字樣,下麵寫的是“浙江水陸提督李”的官銜。那矮子陪笑道:“總爺莫見怪,小人胡亂混口飯吃,官府的要緊文書,小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


    張老爺看不過那軍官的氣焰,說道:“變戲法玩玩,又有什麽大不了,你就變他一變。”轉頭對家人道:“拿五兩銀子出來。”家人從行囊裏取出一錠銀子,張老爺接過放在桌上,對矮子道:“你變得好,這銀子就是你的。”


    矮子見了銀子,轉身與那大姑娘咬了幾句耳朵,對軍官道:“小人大了膽子,變個戲法,請總爺多多包涵。”舉氈帽往文書上一蓋,喝道:“快變,快變,玉皇大帝到,太白金星哇哇叫!”胡言亂語,東指西指,突然指著盛放玉瓶的皮盒喝道:“進去進去,孫悟空一根毫毛,鑽進盒去不見了!”揭開氈帽,那文書果然不見。那軍官罵道:“龜兒子,倒真有一下子。”那矮子向張老爺請了個安,笑道:“多謝老爺賞賜。”取了那錠銀子,交給站在他身後的大姑娘。眾人不住喝采叫好。


    那軍官道:“好啦,把文書拿來。”矮子笑道:“在這皮盒之中,請總爺打開一看。”此言一出,鏢行眾人都嚇了一跳,那隻皮盒上貼著皇宮內府的封條,誰敢揭開。那軍官走過去,伸手便要摸那皮盒。


    鏢頭汪浩天道:“喂,總爺,這是皇宮的寶物哪,可不能動。”那軍官道:“開什麽玩笑?”仍是伸手過去。禦前侍衛馬敬俠道:“誰跟你開玩笑?走開些!”那軍官見他穿著侍衛服色,官階比他大得多,不敢挺撞,躬身道:“是,是!請大人把文書還我。”馬敬俠向矮子喝道:“你別玩鬼花樣啦,快把文書還他。”矮子道:“文書真的在這盒子裏哪,大人要是不信,請打開來一瞧便知。”


    那軍官惱了,一拳打在矮子肩頭,喝道:“別囉唆,快拿出來。”那大姑娘怒道:“有話好說,幹麽打人?”軍官罵道:“混帳王八蛋,老子的公文你也敢拿來開玩笑!”張老爺看不過了,說道:“總爺,別動粗。”對矮子道:“你快把文書變還給這位總爺。”矮子愁眉苦臉的道:“我不敢騙你老爺,那文書真的是在這皮盒子裏,小人變不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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