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一走,文泰來由提督府親兵抬入地牢,沿路來去,都由張召重仗劍護送。剛回地牢,一名親兵對張召重道:“李將軍有封信給張大人。”張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


    文泰來躺在床上,想念嬌妻良友此時必仍在窮智竭力營救,然而朝廷勢大,皇帝親臨,實在非同小可,別要朋友們因救自己而有損折,那麽即使獲救,也是此心終生難安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聞閘門響動,不一會,進來一人,文泰來隻道他是張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到床前,輕聲道:“四哥,我瞧你來啦。”


    文泰來一驚,睜眼一看,竟是總舵主陳家洛。黃河渡頭陳家洛率眾來救,他未得相會,今日上午才親見豐采,危急之中隻是隔著鐵網看了幾眼,見他義氣深重,臨事鎮定,早已心折,此刻牢中重會,不由得驚喜交集,忙挺腰坐起,叫道:“總舵主!”


    陳家洛微笑點頭,從懷中拿出兩把鋼銼,就來銼他手上手銬,用力銼了幾銼,手銬上隻起了幾條紋路,鋼銼卻磨損了。原來這手銬是用西洋的紅毛鋼鑄成,尋常鋼銼奈何它不得。這一著大出陳家洛意料之外,心中一急,手勁加大,再銼得幾銼,啪的一聲,鋼銼竟自折斷,忙換過一把鋼銼再銼。銼了半天,兩人滿頭大汗,手銬卻仍是紋絲不動。陳家洛又從懷裏撈出鑽子、起子、錘子諸般鐵器,可是不論如何對付,手銬總是解脫不開。文泰來道:“總舵主,這副腳鐐手銬隻有寶刀寶劍才削得斷。”


    陳家洛想起黃河渡口夜鬥張召重,他一把凝碧劍將自己鉤劍盾牌與無塵長劍全部削斷,忙問:“張召重是不是整天都守著你?”文泰來道:“他和我寸步不離,剛才不知有什麽要緊事才出去。”陳家洛道:“好,咱們等他回來,奪他寶劍。”把鋼銼等物丟在床底。


    文泰來道:“我能否出去,難以逆料,皇帝要殺我滅口,怕我泄漏秘密。總舵主,我把秘密跟你說了,那麽不論我是死是活,都不會耽擱咱們的大事。”陳家洛道:“好,四哥你說。”文泰來道:“那天晚上我隨於老當家進宮,見了皇帝,乾隆當然大感驚詫。於老當家說:‘浙江海寧陳家一位老太太叫我來的。’他拿了一封信出來,皇帝看後臉色大變,叫我在寢宮外等候。他們兩個密談了大約一個時辰,於老當家才出來。他在路上告訴我,皇帝是漢人,是你的哥哥。”


    陳家洛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那決不能夠,我哥哥還在海寧。”


    文泰來道:“於老當家說,當年前朝的雍正皇帝生了個女兒,恰好令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個兒子。雍正命人將孩子抱去瞧瞧,還出來時,卻已掉成個女孩。那個男孩子,便是當今的乾隆皇帝……”


    話未說完,忽然甬道中傳來腳步之聲,陳家洛忙在床角一隱,進來的是一名親兵。他不見陳家洛,很是詫異,問道:“紅花會的陳當家呢?”陳家洛從隱身處出來,道:“什麽事?”那親兵道:“張召重大人回來了,李將軍留他不住,請你快出去。”


    陳家洛道:“好!”左手一探,已點中他“通穀穴”。那親兵一聲不出,倒在地下。陳家洛隨手將他拖入床底。


    文泰來道:“張召重就要來到,詳情已不及細說。於老當家知道皇帝是漢人,就去勸他反滿複漢,恢複漢家山河,把滿人盡都趕出關去,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頗有點動心,不過他說這事是真是假,還不能全然確定,要於老當家把那兩件證物拿給他看看,再定大計。那知於老當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遺命要你做總舵主,他對我說,這是咱們漢家光複的良機。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滿複漢,大家就擁你為主。”


    這一番話把陳家洛聽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回想在湖上初見乾隆,後來又見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對自己的情誼,其中確有不少特異而耐人尋味之處,難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隻有如此,他手題“春暉”、“愛日”的匾額才說得通。


    文泰來又道:“雍正怎樣用女孩掉換了你的哥哥,經過情形,據說你令堂老太太詳詳細細寫在一封信裏,此外還有幾件重要證物,於老當家都交給令師天池怪俠袁老前輩保管。”陳家洛道:“啊,今年春天常氏雙俠來看我師父,就是奉義父之命,送這些東西來的?”


    文泰來道:“不錯,這是最機密的大事,因此連你也不讓知道。袁老前輩也隻知是要緊異常的物事,到底是什麽他並不清楚。於老當家臨終時遺命,等你就任總舵主後,開啟信件,共圖大舉。那知我失手就擒,險些耽誤了要事。總舵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趕快到回疆去見你師父,千萬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誤光複大業。”文泰來說完這番話,欣慰之情,溢於言表。


    他正想續說,忽聽得甬道中又有腳步聲,忙做個手勢。陳家洛躲入了床底。文泰來上身倚出床外,半個身子跌在地上,一動不動。


    張召重走進室來,地牢內一燈如豆,朦朧中見文泰來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死,大吃一驚,縱上前來,在他背上輕輕一推,文泰來全然不動。張召重更驚,一把將他拉起,伸手要探他鼻息,文泰來突然縱起,向他撲去,雙手連銬橫掃而至。張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退,忽然小腹上“氣海穴”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敵人,已中暗算,怒吼一聲,竄出兩步,雙掌一錯,護身迎敵,一麵竭力凝定呼吸,閉住穴道。陳家洛見他被點中穴道,居然不倒,也自駭然,疾從床底躍出,雙拳如風,霎時之間已向他麵門連打了七八拳。


    張召重不敢還手,惟恐一動手鬆了勁,穴道登時阻塞,他臉上連中了七八拳,腳下不住倒退。陳家洛飛起右腳,向他左腰踢去。張召重向右一避,隻覺“神庭穴”一陣酸痛,又給對方打中了穴道,這時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癱軟,跌倒在地。


    陳家洛在他身上一摸,那知竟無凝碧劍,十分失望,搜他身邊,從衣袋裏摸出一張紙來,燈下展視,見是李可秀寫給他的一個便條,請他攜凝碧劍出去,有一位貴官要借來一觀。陳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他調開的藉口,不料他放心不下,走出去一會,又回來監視,想是觀劍未畢,是以沒有帶來。


    陳家洛再搜他身上,觸手之間,高興得跳了起來,文泰來見他喜容滿麵,忙問:“怎麽?”陳家洛手一揚,拋起一串鑰匙,在銬鐐上一試,應手而開。


    文泰來頓失羈絆,雙手雙腳活動了一會,陳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風帽除下,說道:“你快穿上出去!”文泰來道:“你呢?”陳家洛道:“我在這裏耽擱一下,你快出去。”文泰來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總舵主,你的好意我萬分感激,可是決不能這樣。”陳家洛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這裏並無危險。”於是他把和乾隆擊掌為誓的經過約略說了。文泰來道:“此事萬萬不可。”


    陳家洛眉頭一皺,道:“我是總舵主,紅花會大小人眾都聽我號令,是不是?”文泰來道:“那當然。”陳家洛道:“好吧,這是我的號令,你快穿上這個出去,外麵有兄弟們接應。”文泰來道:“這次隻好違抗你的號令,寧可將來再受懲處。”陳家洛道:“四嫂對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都盼你早日脫險,現下有這大好良機,你怎地如此無情無義?”任憑他說之再三,文泰來隻是不允。


    僵持了一會,陳家洛知道他決不會答允,靈機一動,道:“那麽咱們兩人冒險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說著向張召重一指。文泰來喜道:“妙極,你怎不早說?”


    兩人把張召重的衣服剝下,和文泰來換過,又把腳鐐手銬套在張召重身上鎖住。陳家洛把鎖匙放在袋裏,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領,這次再不能跟咱們為難了吧?”張召重急怒欲狂,眼中似要噴血,苦於說不出話。


    兩人輕輕走了出來,過了閘門,穿過甬道,從石級上來,突然眼前大亮,隻見滿園中都是火把,數十名兵士手執長矛,亮晃晃的矛頭對準地牢出口。遠處又有數百名兵士彎弓搭箭,向著地牢口瞄準。李可秀右手高舉,雙目凝視,祗要他右手向下一揮,矛箭齊發,陳家洛與文泰來武藝再高,卻也無法逃得性命。


    陳家洛退後一步,低聲問文泰來道:“你傷勢怎樣?能衝出去嗎?”文泰來微微苦笑道:“不成,我腿上不靈便。總舵主你一人走吧,別管我。”陳家洛道:“那麽你冒充一下張召重試試看。”文泰來把帽子拉低,壓在眉簷,大模大樣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見張召重和陳家洛一齊出來,心中暗暗叫苦,隻道張召重已將陳家洛擒住,轉頭對李沅芷道:“你去把劍還給張召重,和他東拉西扯說幾句話,讓紅花會的總舵主逃走。”


    李沅芷雙手托著凝碧劍,走到地牢出口,把劍托到文泰來跟前,故意處身兩人之間,說道:“張師叔,你的寶劍。”手肘輕輕在陳家洛身上一推。文泰來哼了一聲,伸手接劍。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失聲驚叫:“文泰來,你想逃!”雙手回縮,右手握住劍柄,拔劍出鞘,向他當胸刺到。


    文泰來一側身,左掌翻出,伸食中兩指夾住劍身,右手快如閃電,向她“太陽穴”猛擊過去。李沅芷一驚,急退向後,那知劍身被他雙指夾住,竟自動彈不得,急忙鬆手,直竄出去,左肩上已被文泰來五指拂中,隻感奇痛徹骨,大叫一聲:“媽呀!”蹲了下來。


    陳家洛向外奔得兩步,回頭看時,文泰來已被眾親兵團團圍住,隻見凝碧劍白光飛舞,矛頭紛紛落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


    文泰來一使力,腿上舊傷忽又迸裂,流血如注,知道無力衝出重圍,喊道:“總舵主,接住劍,你快出去。”把凝碧劍向陳家洛擲去,忽然肩頭劇痛,手一軟,那柄劍隻拋出數尺,便落在地下,原來肩頭已中了一箭。


    陳家洛竄出數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別放箭!”李可秀手一揮,眾親兵不再射箭,十餘把長矛分別指住了陳家洛和文泰來。陳家洛道:“快請醫生給文四當家醫傷。我去了!”昂然向外走出。眾親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呐喊追逐,並不真的阻攔。陳家洛躍上牆頭,隻見內外又是三層弓箭手和長矛手,心中暗暗發愁,對方如此戒備,今後相救文泰來那是更加難了。


    剛出提督府,衛春華和駱冰已迎了上來,陳家洛苦笑著搖搖頭。此時東方已現微明,群雄心懷鬱憤,齊回孤山馬宅休息。


    睡不到兩個時辰,各人均懷心事,那裏再睡得著,又集在廳上商議。陳家洛向衛春華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給他送去,咱們不可失信於人。”衛春華答應了出去,馬大挺走進廳來說道:“總舵主,張召重有封信給你。”


    陳家洛道:“張召重寫信給我?這倒奇了,不知他說些什麽?”拆信一看,但見滿紙激憤之言,責他行詭暗算,非英雄好漢之所為,約他單打獨鬥,分個勝負,時地由他決定。


    陳家洛道:“那家夥想報昨晚之仇,哼,單打獨鬥,難道懼了你不成?”提起筆來,覆了一信,便說謹如所約,明日午時在葛嶺初陽台相見,如約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們須得在兩天內救出四哥。張召重之約,延遲數日如何?不要因此而誤了正事。”陳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約定廿三午時。”當下另寫一信,命人送去提督府。


    趙半山道:“這家夥寶劍鋒利,總舵主別和他比兵刃,在拳腳上總不致於輸他。”無塵道:“就怕他要比劍,這賊子……”想起黃河渡口削劍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總舵主你別見怪,我有句話要說。”陳家洛道:“周老前輩盡管指教,怎麽跟小侄客氣起來啦?”周仲英道:“總舵主的武功我是領教過的,那確是高明之極,不過那張召重功力深厚,咱們都鬥過他。不是我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總舵主雖不致輸給他,但要勝他恐也不易,咱們須得籌個必勝之策。”陳家洛道:“周老前輩說得不錯,要勝他確是沒有把握。不過他既約我決鬥,如不赴約,豈不為人恥笑?隻好竭力一拚,勝負在所不計了。”常伯誌道:“這龜兒子,咱們先去把他的劍盜來,殺殺他的威風。”章進叫道:“咱們一個一個先去找他打架,就算勝他不了,也教他這兩天中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總舵主好好休息兩天,精神力氣就勝過他了。”群雄大笑,覺得他這主意倒也頗有道理。


    正議論間,馬家一名莊丁過來對馬善均道:“老爺,那王維揚老頭子仍舊不肯吃飯,隻是大罵。”馬善均問:“他罵什麽?”那莊丁道:“他罵禦林軍做事沒道理。他說在江湖上行走幾十年,人人敬重於他。那知這次給朝廷保鏢,反給不明不白的扣在這裏。”無塵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們江南來,嘿嘿,威風可就沒有了,隻好吃點苦頭!”


    徐天宏心念一動,說道:“我這裏有條‘卞莊刺虎’之計,便是從十弟的念頭中化出來的,各位瞧著是否使得?”把計策一說,眾人無不拊掌大笑。無塵連說:“妙計,妙計!”周綺笑著不住搖頭,對徐天宏扁扁嘴。


    陳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夠光明磊落了。不過對付小人,也不必盡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說去吧。”


    王維揚在齊魯燕趙之地縱橫四十年,無往而不利,那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見禦林軍統領評理。正自吵鬧,室門開處,進來一個中年漢子,身穿禦林軍軍官服色,卻是孟健雄。


    他精明幹練不讓衛春華,走進室來,漫不為禮,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說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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