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房裏興高采烈的喝酒聽曲,白振等人在外麵卻忙得不亦樂乎。這時革職留任、戴罪圖功的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統率兵丁趕到,將巷子團團圍住,他手下的總兵、副將、參將、遊擊,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個遍,就隻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白振帶領了侍衛在屋頂巡邏,四周弓箭手、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古往今來,嫖院之人何止千萬,卻要算乾隆這次嫖得最為規模宏大,當真是好威風,好煞氣,於日後“十全武功”,不遑多讓焉。後人有《西江月》一首為證,詞曰:


    鐵甲層層密布,刀槍閃閃生光,忠心赤膽保君皇,護主平安上炕。


    湖上選歌征色,帳中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誰防?屋頂金鉤鐵掌。


    眾侍衛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無事,雞犬不驚。到太陽上升,和珅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從窗縫裏一張,見床前放著乾隆的靴子和一雙繡花小鞋,帳子低垂,寂無人聲,伸了伸舌頭,退了出來。那知從卯時等到辰時,又等到巳時,始終不見皇上起身,不由得著急起來,在窗外低呼:“老爺,要吃早點了嗎?”連叫數聲,帳中聲息俱無。


    和珅暗暗吃驚,轉身去推房門,裏麵閂住了推不開。他提高聲音連叫兩聲:“老爺!”房裏無人答應。和珅急了,卻又不敢打門,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們叫老鴇去敲門,送早點進去,皇上不會怪罪。”白振道:“李軍門此計大妙。”


    三人去找老鴇,那知妓院中人竟然一個不見。三人大驚,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門,越敲越重,裏麵仍然毫無聲息。李可秀急道:“推進去吧!”白振雙掌抵門,微一用力,喀喇一聲,門閂已斷。


    和珅首先進去,輕輕揭開帳子,床上被褥零亂,那裏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蹤影?登時驚得暈了過去。白振忙叫進眾侍衛,在院子裏裏外外搜了一個遍,連每隻箱子每隻抽屜都打開來細細瞧了,可是連半點線索也無。眾人又害怕又驚奇,整夜防守得如此嚴密,連一隻麻雀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眼睛,怎麽皇上竟會失蹤?白振又再檢查各處牆壁,看有無複門機關,敲打了半天,絲毫不見有何可疑之處。不久禦林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到。眾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無措,魂不附體,麵如土色,呆若木雞。


    正是:皇上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象牙床。


    那晚乾隆聽玉如意唱了一會曲,喝了幾杯酒,已有點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爺安息吧?”乾隆微笑點頭。玉如意替他寬去衣服鞋襪,扶到床上睡下,蓋上了被,輕笑道:“我出去一會,就來陪你。”乾隆但覺枕上被間甜香幽幽,頗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間,聽得床前微響,笑道:“你這刁鑽古怪的妮子,還不快來!”


    帳子揭開,伸進一個頭來,燭光下隻見那人滿臉麻皮,圓睜怪眼,腮邊濃髯,有如刺蝟一般,與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還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低喝:“丟他媽,你契弟皇帝,一出聲,老子就是一刀。”


    乾隆這一急當真非同小可,霎時間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從頂門上直灌下來。那人更不打話,摸出塊手帕塞在他嘴裏,用床上被頭把他一卷,便像個鋪蓋卷兒般提了出去。


    乾隆無法叫喊,動彈不得,睜眼一片黑暗,隻覺被人抬著,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聞到一股泥土的黴臭潮濕之氣,走了一會,又覺向上升起,登時省悟,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進來的,因此侍衛官兵竟沒能攔住。剛明白此節,隻覺身子震動,車輪聲起,已給人放入馬車,既不知大逆謀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帶到何處?


    車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動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車子停住,乾隆感到給人抬了出來,愈抬愈高,似乎漫無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發抖,在被窩中幾乎要哭了出來。惶急之際,忽動詩興,口占兩句,詩雲:“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


    被人抬著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後突然一頓,給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語,靜以待變,過了半晌竟沒人前來理睬。將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開,側目外望,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隻聽得遠處似有波濤之聲,凝神靜聽,又聽得風卷萬鬆,夾著清越悠長的銅鈴之聲。風勢越來越大,一陣陣怒嘯而過,似覺所處之地有點搖晃,更是害怕,推開被頭,想站起來看看,剛一動,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別動。”敢情監視著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嚇得不敢動彈。


    如此挨了良久,心頭思緒潮湧,風聲漸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處之所是一間小室,但爬得這麽高,難道這是高山之巔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一陣唏哩呼嚕之聲,細細聽去,原來是監守者正在吃麵,聽聲音是兩個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騰了一夜,這時已感饑餓,麵香一陣陣傳來,不覺食欲大起。


    過了一會,兩人麵吃完了,一個人走過來,將滿滿一碗蝦仁鱔糊麵放在他頭邊地下,相距約有五尺,碗中插了一雙筷子。乾隆尋思:“這是給我吃的麽?”不過這兩人既不說,肚中雖餓,也不便開口動問。隻聽一人道:“這碗麵給你吃,裏麵可沒毒藥。”乾隆大喜,坐起身來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陣微涼,忙又睡倒,縮進被裏。原來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時,已幫他將上下衣服脫得精光,這時一絲不掛,怎能當著眾人前鑽出被窩來拿麵?


    那人罵道:“他媽的,你怕毒,我吃給你看。”端起碗來,連湯帶麵,吃了個幹幹淨淨。乾隆見這人滿臉疤痕,容色嚴峻,甚感懼怕,道:“我身上沒穿衣,請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他話中雖加了個“請”字,但不脫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聲,道:“老子沒空!”這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一副神情,無人不怕。


    乾隆登時氣往上衝,但想自己性命在別人掌握之中,皇帝的威嚴隻得暫且收起,隔了半刻,說道:“你是紅花會的麽?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


    石雙英冷冷的道:“咱們文四哥給你折磨得遍身是傷。總舵主在請大夫給他治傷,沒功夫見你,等文四哥的傷勢好了再說。”乾隆暗想,等他傷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著急。隻聽得另一個喉音粗重、神態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歸了天,那隻好叫你抵命。”這人是鐵塔楊成協,這話倒非威嚇,實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無法搭腔,隻得裝作沒聽見。


    隻聽兩人一吹一唱,談了起來,痛罵滿洲韃子霸占漢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壓小民,說來句句怨毒,隻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到了午間,孟健雄和安健剛師兄弟來接班,兩人一麵吃飯,一麵談論官府拷打良民的諸般毒刑,什麽竹簽插指甲、烙鐵燒屁股、夾棍、站籠,形容得淋漓盡致,最後孟健雄加上一句:“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汙吏抓來,也教他們嚐嚐這些滋味。”安健剛道:“第一要抓貪官的頭兒腦兒。插他的手指,燒他的屁股。”


    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是所謂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的喝酒,後來酒意三分,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故。什麽黑虎崗郝寨主當年失風被擒,越獄後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什麽山西的白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把仇人全家活埋;什麽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餓又怕,想掩上耳朵不聽,但話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耳來。兄弟倆興致也真好,一直談到天明,“龜兒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罵了幾千百句。總算他們知道乾隆是總舵主的同胞兄弟,沒辱及他的先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雙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燈下看來,實令人不寒而栗。


    次日早晨,趙半山和衛春華來接班。乾隆見這兩人一個臉色慈和,一個麵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又均在西湖上見過,稍覺放心,實在餓不過了,對趙半山說道:“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請你通報一聲。”趙半山道:“總舵主今兒沒空,過幾天再說吧。”乾隆心想:“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天,我還有命麽?”說道:“那麽請你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饑。”趙半山道:“好吧!”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用禦膳,快開上酒席來。”衛春華答應著出去。


    乾隆大喜,說道:“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趙半山又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穿衣了,快拿龍袍來。”乾隆喜道:“你這人不錯,叫什麽名字?將來我必有賞賜。”趙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記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進來,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見是一套明朝的漢人服色,不覺大為躊躇。趙半山道:“咱們隻有這套衣服,你著不著聽便!”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勢必不能吃飯。餓了一日兩夜之後,這時什麽也顧不得了,隻得從權穿起。


    他穿了漢人裝束,雖覺不慣,倒也另有一股瀟灑之感,站起來走了幾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嚇了一跳,隻見遠處帆影點點,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樹木委地,田畝小如棋局,原來竟是身在高塔之頂。這寶塔高聳如是,既在大江之濱,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過了兩個時辰,才有人來報道:“酒席擺好了,請下去用膳。”乾隆跟著趙半山和衛春華走到下麵一層,見正中安放一張圓桌,桌上杯箸齊整,器皿雅潔,桌邊已團團坐滿了人,留下三個空位。眾人見他下來,都站起身來拱手迎接。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心中暗喜。


    無塵道人道:“我們總舵主說他和皇上一見如故,甚是投緣,因此請皇上到塔上來盤桓數日,以便作長夜之談,那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貧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無塵請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壺上來,無塵執壺在手,說道:“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請別怪罪。”一麵說一麵篩酒,酒剛滿杯,無塵忽然變臉,向侍仆怒罵:“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麽拿這樣子的淡酒來?”舉杯一潑,將酒潑在侍仆臉上。侍仆十分惶恐,說道:“這裏隻備了這種酒,小的就到城裏去買好酒。”無塵道:“快去,快去。這樣子的酒,咱們粗人喝喝還可以,皇上那能喝?”徐天宏接過酒壺,給各人篩了酒,就隻乾隆麵前是一隻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會兒侍仆端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肴,一盆清炒蝦仁,一盆椒鹽排骨,一盆醋溜魚,一盆韭黃鱔背,菜香撲鼻。無塵眉頭一皺,喝道:“這菜是誰燒的?”一名廚子走近兩步道:“是小人燒的。”無塵怒道:“你是什麽東西?幹麽不叫皇上寵愛的禦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菜?這等杭州粗菜,皇上怎麽能吃?”


    乾隆道:“這幾樣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說是粗菜。”說著伸筷去盆裏夾菜。陸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說道:“這種粗菜皇上不能吃,別吃壞了肚子。”雙筷在他筷上一夾,潛用內力,輕輕一折,把乾隆的筷齊齊折斷了一橛。


    群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露了這手,都是暗暗佩服。無塵心道:“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談到內功,恐怕還是不及師兄。綿裏針果然名不虛傳。”乾隆筷子被陸菲青夾斷,伸出又不是,縮進又不是,登時麵紅過耳,啪的一聲,把斷筷擲在桌上。大家隻當不見,“請請”連聲,吃起菜來。


    徐天宏向廚子喝道:“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餓了。你不知道麽?”廚子諾諾連聲,退了下去。


    乾隆自知他們有意作弄,肚中饑火如焚,眼見眾人又吃又喝,連聲讚美,心中又氣又恨,可又發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上來,塔中設有爐灶,每道菜都是熱香四散。好容易幹吞饞涎等他們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龍井清茶。徐天宏道:“這茶葉倒還不錯,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來兩口喝幹,茶入空肚,更增饑餓。蔣四根在旁卻不住撫摸肚子,猛打飽嗝,大呼:“好飽!”趙半山道:“我們已去趕辦禦用筵席,請皇上稍等片刻。”無塵在一旁頓足怒罵,說怠慢了貴客,總舵主回來定不高興。周仲英把鐵膽弄得當啷啷直響,說道:“皇上肚餓了吧?”乾隆哼了一聲,並不言語。


    蔣四根道:“餓乜?我好飽!”徐天宏道:“這叫做‘飽人不知餓人饑’了。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幾千幾萬,可是當政之人,幾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或者以後會懂得老百姓挨餓時是這般受罪。”常赫誌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餐。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有啥子希奇?”常伯誌道:“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樹皮草根,你龜兒嚐嚐這滋味看。”說到了餓肚子,紅花會群雄大都是貧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休。乾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聽他們說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動,心想:“天下果真有這等慘事?生而貧窮,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聽愈不好過,轉身向上層走去,群雄也不阻攔。徐天宏道:“待禦膳備好,就來接駕。”乾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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