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站起身來,見鏡中自己一身漢裝,麵目神情,毫無滿洲人的痕跡,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陳家洛,兩人年歲不同,容貌卻實在頗為肖似,歎了口氣,回坐椅中。陳家洛道:“哥哥,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動刀掄槍,骨肉相殘,爸爸姆媽在天之靈,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並無損傷,並沒做下難以挽救的事來。”


    乾隆隻覺喉幹舌燥,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個不住,隔了半晌,說道:“我本來叫你到京裏去辦事,你自己不肯去。”見陳家洛轉身眼望大江,並不置答,續道:“我已查過,知道你已中鄉試,那好得很啊。憑你才學,會試殿試必可高中,將來督撫、尚書、大學士,豈有不提拔你之理?這於家於國,對你對我,都是大有好處,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幹這種大逆不道之事。”


    陳家洛忽地轉身,說道:“哥哥,我沒說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說起我來。”乾隆咦了一聲,道:“臣對君盡忠,叛君則為大逆。我既已為君,又怎說得上不忠?”


    陳家洛道:“你明明是漢人,卻降了胡虜,這是忠嗎?父母在世之日,你沒好好侍奉,父親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於心何安,這是孝麽?”乾隆頭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滲了出來,低聲說道:“我本來不知。是你們紅花會已故的首領於萬亭今年春天進宮來,我才聽說的,現今我仍是將信將疑。不過為人子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信錯了不過是愚,否則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寧來祭墓。”


    實則這年春天於萬亭偕文泰來入宮,將陳夫人的一封信交給乾隆,信中詳述當時經過,又說他左股有一塊朱記,這是再也確切不過的明證,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於萬亭走後,把當年喂奶的乳母廖氏傳來,秘密查詢,更得悉了詳情。


    原來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皇四子胤禛的側妃鈕祜祿氏生了一個女兒,不久聽說大臣陳世倌的夫人同日生產,命人將小兒抱進府裏觀看。那知抱進去的是兒子,抱出來的卻是女兒。陳世倌知是皇四子掉了包,大駭之下,半句都不敢泄漏出去。


    當時康熙諸子爭儲奪嫡,明爭暗鬥,無所不用其極,各人籠絡大臣,陰蓄死黨。胤禛知父皇此時心意難決,皇太子已立了二哥胤礽,但父皇久欲廢立,兄弟中如胤禔、胤祉、胤祀等才幹都不在自己之下,諸人勢均力敵。皇帝選擇儲君時,不但要比較諸皇子的才幹,也要想到諸皇子的兒子,要知立儲是久長之計,皇子死了,皇孫就是皇帝。胤禛此時初生之子弘暉早夭,剩下的兒子弘時相貌猥瑣,不為祖父所喜,兼且未曾出過天花,當時天花流行,孩子患上,十有五死。胤禛之子未出天花,差不多等於沒有兒子。滿盼再生一個兒子,豈知下一個兒子難產,出生時便即夭折。胤禛側妃鈕祜祿氏不久懷孕,兩夫婦求神拜佛,但願生個兒子,那知生出來的卻是女兒。胤禛不顧一切要做皇帝,湊巧陳世倌生了個兒子,生得唇紅麵白,眉目清秀,就強行換了一個。胤禛於諸皇子中手段最為狠辣,陳世倌那敢聲張?


    這換去的孩子取名弘曆,康熙時封為寶親王,後來就是乾隆。他自小聰穎武勇,六歲即能誦〈愛蓮說〉,到了九歲時,更遇到一件事,使康熙十分喜愛。


    這年弘曆跟隨祖父到熱河打獵,衛隊從山中趕了一頭大黑熊出來,趕到康熙跟前。康熙舉起火槍,一槍打中黑熊頭上,那熊撲地倒了。康熙放槍之時,弘曆騎了一匹小馬,舉起火槍,在祖父身旁躍躍欲試,見了那龐大的黑熊居然絲毫不懼。康熙看得有趣,說道:“你過去打它一槍。”康熙愛惜孫兒,叫他去打一槍,就算是他打死的,將來說弘曆九歲擊斃大熊,可以誇示群臣。弘曆下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對準黑熊肚皮放了一槍,眾侍衛齊聲歡呼叫好,康熙也是撚須微笑。弘曆轉身回來,剛要上馬,那知黑熊沒有死透,突然人立,惡狠狠向康熙馬前撲來。眾侍衛大驚,數槍齊發,將之擊斃。康熙驚喜交集,對侍衛們道:“這孩子福份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之時那熊站了起來,那還有命麽?”


    從此康熙認為弘曆福命大,兼之他文武雙全,在諸孫中最為得寵。胤禛後來能做皇帝,實頗仗這假兒子之力。是以終雍正一朝,海寧陳家榮寵無比,雍正一來是報答,二來是籠絡,免得陳家有所怨望,而泄漏這天大秘密。


    至於換到陳家的女兒,本是公主,後來嫁給常熟蔣溥。蔣溥的父親蔣廷錫於雍正初年任戶部侍郎,其時陳世倌任山東巡撫,兩人共同治水有功。陳蔣二人後來都入內閣。蔣溥由戶部尚書、禮部尚書、吏部尚書而大學士,終乾隆一朝,蔣家榮寵不衰。據常熟故老相傳,蔣溥陳夫人所住的樓堂,當地都稱為“公主樓”,至今遺跡尚在。


    乾隆初被抱入雍親王(胤禛封號)府時啼哭不止,不肯吃奶。胤禛的側妃鈕祜祿氏隻得把陳家原來給乾隆喂奶的奶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這才止哭吃奶。那知事隔多年,乾隆忽然問起,廖氏本不肯說,但聽他口氣,知道已悉詳情,無法再加隱瞞。廖氏這時已六十多歲,當夜就被乾隆派人絞死,防她走漏隱事。


    乾隆說這番話時,想起廖氏撫育之勞,心頭頗為自疚。


    陳家洛道:“你自己看看又那裏像旗人了?還有什麽好疑慮的?”乾隆沉吟不語。陳家洛道:“你是漢人,漢人的錦繡江山淪入胡虜之手,你卻去做了胡虜的頭腦,率領他們來欺壓咱們黃帝子孫。這豈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嗎?”


    乾隆無言可對,昂然道:“我今日反正已落入你的手裏,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言。”陳家洛溫言道:“咱們在海塘上曾經約定,以後互不加害,言猶在耳,我豈能背誓?何況現下知道你是我的親哥哥,兄弟相會,親近還來不及,那有相害之理?”說著不禁掉下淚來。


    乾隆道:“那麽你要我怎樣?要逼我退位麽?”陳家洛拭一拭眼淚,說道:“不,你仍然做你的皇帝,然而並非不忠不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開國之主。”乾隆奇道:“開國之主?”陳家洛道:“正是,做漢人的皇帝,不是滿清的皇帝。”


    乾隆一聽此言,已明白他意思,道:“你要我把他們趕出關外?”陳家洛道:“不錯,你一樣做皇帝,與其認賊作父,為後世唾罵,何不奮發鷹揚,建立萬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怦然心動。陳家洛鑒貌辨色,知道自己說詞已經見效,續道:“你現今做皇帝,不過是承襲祖宗餘蔭,有什麽希奇?你看看這人。”


    乾隆走到窗邊,順著他手指向下望去,見一個農夫在遠處田邊揮鋤耕作。陳家洛道:“要是這人生在雍親王府中,而你生在農家,那麽他就是皇帝,你卻須得在田間鋤地了。”乾隆一向自以為天縱神武,迥非常人可比,此刻細細琢磨陳家洛的話,不禁爽然若失。陳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間,百年之期,倏忽而過,如不建功立業,轉眼與草木同朽,曆來帝皇,如漢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傑。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爾哈赤、太宗皇太極,也算得一代雄主。如漢獻帝、宋徽宗、明崇禎這種人,縱使不是亡國之君,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這番話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坎。他知道自己是漢人後,曾幾次想下令宮中朝中改服漢人衣冠,都被太後和滿洲大臣攔住,心想倘若真的依著陳家洛的話,推倒清廷,改朝換代,重還漢家天下,自己就是陳姓皇朝的開國之主,功業實可上比劉邦、李世民。


    他正想接話,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犬吠之聲,又見陳家洛雙眉微揚,轉身外望,忙跟著向窗外望去,隻見四條身軀異常龐大的獒犬向六和塔疾奔而來,後麵跟著兩人。


    轉眼之間,兩人四犬已奔到塔下,隱隱聽到有人厲聲喝問。六和塔塔高十三層,乾隆與陳家洛這時在第十二層上,與塔下相距甚遠,聽不清楚下麵說話。隻見兩人四犬都衝進了塔中,忽然四條獒犬反身奔逃,孟健雄手挾彈弓追出,一陣連珠彈把四犬打得狺狺狂叫。


    陳家洛正自奇怪,不知兩人四犬是什麽路數,忽見塔中一人竄出,身法迅疾無比夾手把孟健雄的弓奪過,左掌便向他項頸劈落。孟健雄一閃沒避開,忙舉手格時,被那人用彈弓弓端在腰裏一戳,戳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頭也不回,直奔進塔。這人剛進塔門,塔裏便拋出一個人來,仰天跌在地下,動也不動,卻是安健剛。又聽得塔內的馬善均、馬大挺父子哨聲大作,連連報警。


    乾隆眼見來了救援,心中大喜。陳家洛四下了望,見各處並無動靜,知道來攻的隻此兩人,馬家父子此時才發警號,想是敵人行動過速,待到發現,敵已入塔。這兩人身手如此矯健,必是大內侍衛中的高手,看來比之金鉤鐵掌白振尚要勝得一籌。


    四條獒犬重又折回,再竄進塔內,隻聽得女子斥罵聲、少年叫喊聲、獒犬吠叫聲響成一片,那是把守第二層的周綺和心硯正在對付獒犬。突然兩聲驚叫,第二層窗口中投下兩件兵器來,一是單刀,一是軟鞭。陳家洛認得是周綺和心硯所用,想是被敵人奪去而擲下來的,不知兩人是否遇險,甚是耽心。


    乾隆見陳家洛本來神色自若,忽然臉有憂色,知道自己手下人占了上風,暗暗歡喜,突見他轉露微笑,忙向下望。隻見一條大漢手舞大鐵槳,將四條獒犬打出塔來。周綺和心硯搶出來扶了孟健雄和安健剛進去。四條獒犬猛惡異常,直如四頭豹子一般。一條獒犬後腿給鐵槳打斷,兀自不退,仍然猛撲亂咬,蔣四根給四隻狗圍在垓心,竟爾有些手忙腳亂。


    心硯又從塔裏奔出,雙手連揮,十幾塊磚頭把獒犬打得汪汪亂叫。蔣四根乘機一槳,擊在一條獒犬臀部,把它直摜出去。周綺也奔出塔外呐喊助威,眼見四犬就要給蔣四根和心硯盡數打死。忽然第六層窗口有人探出頭來,撮嘴作嘯,聲音甚是奇特。四犬一聽,立即掉頭,向外奔去。周綺和心硯拾起兵刃,站在塔下守禦,怕再有敵人來攻。


    陳家洛見敵人在第六層窗口中指揮獒犬,心想:“那麽第四層上的十二哥,第五層的九哥和第六層的八哥都沒攔住他們……”想到這裏,暗叫:“不好。”敵人武藝高強,而且兩人合力,己方每層一人,定然攔他們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層上攔截,忽見第七層窗中竄出一人,正是徐天宏。他剛躍出窗口,後麵一人跟著跳出,伸手抓住了他左腳。陳家洛大吃一驚,手中扣住的三粒圍棋子正要擲出,忽聽徐天宏大喝:“照鏢!”右手揚動,敵人縮頭避讓,卻無暗器射來,徐天宏乘機掙脫了左腳鞋子,已站在寶塔簷角之上。


    這時距離已近,看清敵人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灰衣,滿頭白發,竟是個年老婆婆。她背插單劍,雙手空著,淩空躍起,又抓了過去。徐天宏右手無刀,想來已被敵人打脫,左手鐵拐使招“一夫當關”在胸前橫擋,又喝:“照鏢!”那老太婆罵道:“猴兒崽子,莫想再騙你奶奶!”夾手來奪單拐。那知徐天宏這一次卻非虛招,已揭起塔頂瓦片猛擲過去。那老婦避讓不及,迎麵發掌,把瓦片擊得粉碎,四散紛飛。守在第八層的常氏雙俠似已被另一人纏住,始終沒出來相助。徐天宏武功遠不及那老婦,交手數招,迭遇凶險,他聲東擊西,又支撐了幾招。


    周綺抬起了頭,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婦惡鬥,眼見不敵,很是焦急,大叫:“爹,爹啊!快動手哪!”


    周仲英守在第十層上,也早見兩個徒弟被敵打倒,義子處境危險,探身窗外,叫道:“什麽人在這裏撒野?”兩枚鐵膽一先一後向那老婦擲去。鐵膽未到,那老婦忽然如飛般直縱而下,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個筋鬥翻過來在第六層上站住,隻聽得叮叮叮一陣亂響,袖箭、鐵蓮子、鋼鏢、背弩,大批暗器紛紛落在第八層塔頂上,卻是守在第九層上的趙半山為助徐天宏而放。


    周仲英鐵膽打空,啪啪兩聲,把塔角的木簷打斷。徐天宏俯身搶住一個,另一個在塔角瓦溝中亂轉。周仲英縱身躍下想拾,腳未踏實,突然一陣掌風向胸口襲來。


    他身子臨空,無法避讓,掌風來勢淩厲,若是出手抵擋,懸空不能借力,必被敵人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拔出金背大刀豎立麵前,和身向敵人撲去,拚著受他一掌,落個兩敗俱傷。


    敵人見周仲英撲來,側身讓過,左手來抓他手腕。周仲英見他手法又快又狠,不覺咦的一聲,暗暗驚心:“這人是誰?”當即跳開,見常氏雙俠已從窗中跳出,和那人打在一起。那人魁梧異常,常氏雙俠原是瘦長條子,此人身材卻比雙俠還高了些,一個鷹鉤鼻,臉色紅如朱砂,頭頂光溜溜的禿得不剩一根頭發。周仲英見此人神威凜凜,武功好得出奇,心想:“此人如此了得,竟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禿頂老頭雙掌如風,迅疾無比,常氏兄弟在塔上跳躍來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見常氏兄弟雖不能勝,也不致落敗,不必過去相助,向下望時,卻大吃一驚。


    隻見第六層上那白發老婦正把周綺逼得連連倒退。徐天宏大叫:“綺妹,退開,退開。”周綺很聽徐天宏的話,轉身便走。那老婦不追,待要上躍,周綺卻站住了腳,罵道:“老太婆,你敢追我麽?我這裏有埋伏。”那老婦雙腳一點,如一枝箭般直飛過來。周綺大駭,返身便逃。


    周仲英右手發出鐵膽,向老婦後心飛去。那老婦堪堪追上周綺,剛要伸手抓她後心,忽聽得背後暗器之聲勁急猛惡,不敢伸手去接,當即使出輕功中“寒江獨釣”招數,身子向外一挫,全身懸空塔外,隻以左腳勾住塔角飛簷。當的一聲大響,鐵膽打得塔頂火星亂飛,磚瓦碎片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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