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得起勁,忽然門外人影晃動,跟著聽到徐天宏呼喝。周綺首先站起,搶到門外,隻見徐天宏一身長袍馬褂,手中拿了單刀鐵拐,從牆上躍下。周綺忙問:“怎麽,有賊嗎?”徐天宏道:“我見牆上有人窺探,追出去時賊子已逃得沒影蹤了。”周綺打開衣箱,從衣衫底下把單刀翻了出來。原來周大奶奶要女兒把凶器拿出新房,周綺執意不肯,終於把刀藏在箱中。她拿了刀,叫道:“到外麵搜去!”駱冰笑道:“新娘子,算了吧。你給我安安靜靜的,這許多叔伯兄弟們都在這兒,還怕小賊偷了你的嫁妝嗎?”周綺一笑回房。


    駱冰笑著指住徐天宏道:“好哇,你裝醉!我先去捉賊,回頭瞧罰不罰你。你給我看住新娘子,不許她動刀動槍的。”一邊說一邊把他手中兵刃接了過去。徐天宏笑嘻嘻的回入新房,聽得屋頂屋旁都有人奔躍之聲,群雄都已聞聲出來搜敵,尋思:“咱們和皇帝定了盟,按理不會是朝廷派人前來窺探,難道皇帝一回去馬上就背盟?瞧那牆頭之人身手,不似武功如何了得,多半是過路的黑道朋友見到這裏做喜事,想來拾點好處。”


    正自琢磨,駱冰、衛春華、楊成協、章進、蔣四根等走了進來,手中拿著酒壺酒杯,紛紛叫嚷:“新郎裝醉騙人,可怎麽罰?”徐天宏無話可說,隻得和每人對喝了三杯。眾人存心要看好戲,仍是不依。徐天宏笑道:“毛賊沒抓到,大家少喝兩杯吧。別陰溝裏翻船,教人偷了東西去。”楊成協哈哈大笑道:“你盡管喝,眾兄弟今晚輪班給你守夜。”


    正吵鬧間,周仲英走進房,見新女婿醉得立足不定,說話也不清楚了,忙過來打圓場,和每人幹了一杯酒。大家見新郎真的醉了,和周綺說些笑話,都退出房去。


    周綺見眾人散盡,房中隻剩下自己和丈夫兩人,不由得心中突突亂跳,偷眼看徐天宏時,見他和衣歪在床上,已在打鼾,輕輕站起,閂上房門,紅燭下看著夫婿,見他臉上紅撲撲地,睡得正香,輕聲叫道:“喂,你睡著了嗎?”徐天宏不應。周綺歎道:“那你真是睡著了。”四下一望,確無旁人,又側耳傾聽,聲息早靜,料想歹人已遠遠逃走了。這才脫去外衣,走到床前推了推夫婿。他翻個身,滾到了裏床。周綺把他鞋子和長袍馬褂除下,再想解他裏衣,忽然害羞,心想:“有了袍褂,也就夠了吧?我又不想當真壓倒了他。”於是依著駱冰的教導,把他袍褂放在窗邊桌上,再把自己衣服壓在上麵,回到床邊,抖開棉被蓋在徐天宏身上,自己縮在外床,將另一條被子緊緊裹住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徐天宏翻了個身,周綺嚇了一跳,盡力往外床縮去,正在此時,紅燭上燈火畢卜一聲,爆了開來。周綺怕丈夫醒來見到衣服的布置,想起來吹熄蠟燭,那知脫了衣服之後睡在男人身旁,說不出的害怕,無論如何不敢起來。她暗暗咒罵自己無用,急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惶急,靈機一動,在內衣上撕下兩塊布來,在口中含濕了,團成兩個丸子,施展打鐵蓮子手法,噗噗兩聲,把一對花燭打滅了。


    徐天宏睡得極沉,他酒量本來平平,這次給硬勸著喝到了十二分,直睡得人事不知。他翻一次身,周綺總是一驚,擁著棉被不敢動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窗外老鼠吱吱吱的叫個不停,又過片刻,一隻貓妙嗚妙嗚的叫了起來。蓬的一聲,窗子推開,一隻貓跳了進來,在房裏打了個轉,跑不出去,跳上床來,就在周綺腳邊睡了。周綺見再無聲息,床上多了一隻貓相伴,反覺安心,迷迷糊糊合上了眼,卻始終不敢睡熟。


    挨到三更時分,忽然窗外格的一響,周綺忙凝神細聽,窗外似有人輕輕呼吸,心想這是弟兄們開玩笑,來偷窺新房韻事,正想喝問,猛想起這可叫喊不得,隻覺臉上一陣發燒,忙把已經張開的嘴閉上了。


    忽聽得心硯在外喝問:“什麽人?不許動!”接著是數下刀劍交並,又聽得常氏兄弟的聲音:“龜兒子好大膽!”一個生疏的聲音“啊喲”一叫,顯是在交手中吃了虧。


    周綺霍地跳起,搶了單刀,往桌上去摸衣服時,隻叫得一聲苦,衣衫已然不知去向。這時再也顧不得害羞,一把將徐天宏拉起,連叫:“快醒來,快……快出去拿賊。小賊把咱們衣服……衣服都偷去啦。”徐天宏一驚之下,登時清醒,隻覺得一隻溫軟的手拉著自己,黑暗中香澤微聞,中人欲醉,才想起這是他洞房花燭之夕。


    他心中一蕩,但敵人當前,隨即寧定,把妻子往身後一拉,自己擋在她身前,拖過手旁一張椅子,以備迎敵,隻聽得屋頂和四周都有人輕輕拍掌,低聲道:“弟兄們四下守住了,毛賊別想逃走。”周綺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這些掌聲是我們會中招呼傳訊的記號,四方八麵都看住了,咱們不必出去吧。”放下椅子,轉身摟住周綺,柔聲說道:“妹子,我喝多了酒,隻顧自己睡覺,真是荒唐……”當啷一聲,周綺手中單刀掉在地下。


    兩人摟住了坐在床沿,周綺把頭鑽在丈夫懷裏,一聲不響。過了一會,聽得無塵罵道:“這毛賊手腳好快,躲到那裏去了?”窗外一陣火光耀眼,想是眾人點了火把在查看。徐天宏道:“你睡吧,我出去瞧瞧。”周綺道:“我也去。”徐天宏道:“好吧,先穿衣服。”周綺開了箱子,取出兩套衣服來穿上。


    徐天宏拔閂出門,隻見自己的長袍馬褂和周綺的外衣摺得整整齊齊的放在門口,剛呆得一呆,周綺已叫了起來:“這毛賊真怪,怎麽又把衣服送了回來?”徐天宏一時也琢磨不透,問道:“咱們的衣服本來放在那裏的?”周綺含糊回答:“好像是床邊吧,我記不清楚啦。”這時駱冰和衛春華手執火把奔近,衛春華笑吟吟道:“毛賊把新郎新娘也吵醒啦。”駱冰假裝一驚,道:“唷,怎麽這裏一堆衣服?”衛春華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徐天宏見到兩人神色,就知是他們搗鬼,當下不動聲色,笑道:“我酒喝多啦,連衣服給小賊偷去也不知道。”駱冰笑道:“隻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徐天宏一笑,不言語了。


    原來駱冰挨到半夜,估量周綺已經睡熟,輕輕打開新房窗戶,怕撬窗時有聲,嘴裏不斷裝老鼠叫,隨即推窗將一隻貓丟了進去,乘窗子一開一閉之間,順手把桌上兩人的衣服抓了出來。楊成協等坐在房中等候消息,見她把衣服拿到,大為佩服,問她使的是什麽妙法,駱冰微笑不答。眾人談笑一會,正要分頭去睡,忽然心硯叫了起來,發現了敵人。駱冰心想衣服已經偷到,正好乘此機會歸還,免得明晨周綺發窘,奔到新房窗邊,聽得房內話聲,知兩人已醒,便將衣服放在門口。


    這時陳家洛和周仲英一幹人都走了過來。陳家洛道:“宅子四周都圍住了,不怕他飛上天去,咱們一間間房搜吧。”眾人逐一搜去,竟然不見影蹤。無塵怒氣發作,連聲大罵。


    徐天宏忽然驚叫:“咱們快去瞧十四弟。”衛春華笑道:“總舵主早已請陸老前輩守護十四弟,請趙三哥守護文四哥,怕他們身上有傷,受了暗算。要是沒人守著四哥,四嫂還有心情來跟你們開玩笑麽?”徐天宏道:“是。不過咱們還是去看一看吧,隻怕這賊不是衝著四哥,便是衝著十四弟而來。”陳家洛道:“七哥說得有理。”


    眾人先到文泰來房中,房中燭光明亮,文泰來和趙半山正在下象棋,對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聞。眾人又到餘魚同房去。陸菲青坐在石階上,仰頭看天上星鬥,見眾人過來,站起身來,說道:“這裏沒什麽動靜。”這一群英雄好漢連皇帝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個毛賊,都是又氣惱,又奇怪。


    徐天宏忽見窗孔中一點細微的火星一爆而隱,顯是房中剛吹熄蠟燭,心頭起疑,說道:“咱們去瞧瞧十四弟吧。”陸菲青道:“他睡熟了,因此我守在外麵。”駱冰道:“咱們快到別的地方搜去。”徐天宏道:“不,還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手拿著火把,左手一推,房門應手而開,卻是虛掩著的,見床上的人一動,似乎翻了個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點燃蠟燭,一時竟點不著,移近火把看時,卻是燭芯已給打爛,陷入燭裏,顯然燭火是用暗器打滅的。他吃了一驚,生怕餘魚同遭逢不測,快步走到床前,叫道:“十四弟,你沒事麽?”


    餘魚同慢慢轉過身來,似是睡夢剛醒,臉上仍是蒙著帕子,定了定神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麽看小弟來啦?”徐天宏見他沒事,才放了心,拿火把再到燭邊看時,隻見一枚短箭釘在窗格上,箭頭還染有燭油煙煤。他認得這箭是餘魚同的金笛所發,更是大惑不解:他為什麽見到大夥過來就趕緊弄熄燭火?又是這般緊急,來不及起身吹熄,迫得要使暗器?


    這時陳家洛等都已進房。餘魚同道:“啊喲,各位哥哥都來啦,我沒事,請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陳家洛在他背後輕輕一拉,徐天宏會意,當即縮手。這時眾人都已看出餘魚同床上的被蓋隆起,除他之外裏麵還藏著一人。陳家洛道:“那你好好休息吧。”率領眾人出房,對陸菲青道:“陸老前輩還是請你辛苦一下,照護餘兄弟,咱們出去搜查。”陸菲青答應了,等眾人走開,又坐在階石上。


    眾人跟著陳家洛到他房裏。陳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來吧!”心硯傳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雙俠、章進、石雙英、蔣四根都走進房來。


    陳家洛坐在床上,眾人或坐或站,圍在四周,大家都感局麵頗為尷尬,可是誰也不說話。無塵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那毛賊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窩裏,那究竟是什麽人?十四弟幹麽要庇護他?”這一說開頭,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有的說餘魚同近來行為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說他為何躲在李可秀府裏,混了這麽多時候。常氏雙俠又提到他救護李可秀的事。說了一會,章進叫道:“大夥兒去問個清楚。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對大家不起,他當然是血性男子。不過既是異姓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實說,幹麽要瞞咱們?”眾人齊聲說是。


    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什麽難言之隱,當麵問他怕不肯說,要心硯假意送點心,去察看一下怎樣?”蔣四根道:“七哥這法子不錯。”周仲英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但又忍住,眼望陳家洛,瞧他是什麽主張。


    陳家洛道:“闖進來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裏,那是大家都瞧見的了。十四弟和大夥兒一起同生共死,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們對他決沒半點疑心,他既這麽幹,總有他的道理。我剛才請陸老前輩在房外照顧,祇是防那人傷害於他。隻要他平安無事,我想其餘的事不必查究,別傷了大夥兒的義氣。”周仲英叫道:“陳總舵主的話對極。”陳家洛道:“將來他要是肯說,自然會說,否則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強好勝,或者有什麽風流韻事,有時也是免不了的,祇要他不犯會規,十二哥自然不會找他算帳。大家請安睡吧。明天要上路呢。”


    這番話眾人聽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慚愧,心想:“講到胸襟氣度,總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


    駱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新婚夫婦還在這裏幹麽呀?”眾人都大笑起來。這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氣洋洋。


    餘魚同待眾人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眾人腳步消失,亮火摺子點了蠟燭,低聲道:“你來幹麽?”


    床上那人揭開棉被,跳下床來,坐在床沿之上,低頭不語,胸口起伏,淚珠瑩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兒、陸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祇見她一身黑衣,更襯得肌膚勝雪,一雙手白玉一般,放在膝蓋上,一言不發,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那日提督府一戰,餘魚同隨紅花會群雄飄然而去,李沅芷傷心欲絕,整天騎了馬在杭州城裏城外亂闖。李可秀明白女兒心事,也不加管束,讓她自行散心。這天黎明,她在西城馳馬,剛巧遇到駱冰從巡撫衙門盜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駱冰數次會麵,知她是紅花會中人物,於是遠遠跟隨,直到天目山來。隻是她萬萬料想不到,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心上人,竟然就是對這個美貌少婦夢縈魂牽。李沅芷十分機伶小心,駱冰又心情暢快,絲毫沒加提防,居然沒發覺後麵有人悄悄跟蹤。


    當晚李沅芷蹤跡數次被眾人發現,均得僥幸躲過。她隻想找到餘魚同,向他剖白心事,卻闖到了徐天宏和周綺的新房之外。心硯一叫嚷,眾人四下攔截,李沅芷左肩終於吃了常赫誌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聲東擊西的丟了幾塊石子,直闖到後院來,在庭中劈麵遇到陸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驚叫:“師父。”陸菲青怒道:“你來幹什麽?”李沅芷道:“我找餘師哥有話說。”陸菲青歎氣搖頭,心中不忍,向左邊的廂房一指。李沅芷拍門,叫了幾聲:“餘師哥。”


    當眾人四下巡查之時,餘魚同已然醒來,手持金笛,斜倚床邊,以防敵人襲擊,忽然聽得李沅芷的聲音,大吃一驚,忙拔開門閂,李沅芷衝了進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摺點燃蠟燭,剛想詢問,眾人已查問過來。此情此景,原本無私,卻成有弊,實在好不尷尬,隻得先行遮掩再說,以免她從此難以做人。他身上有傷,行動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滅燭火。兩人屏息不動。待聽得徐天宏拍門,李沅芷低聲道:“餘師哥救我。”餘魚同無法可想,隻得讓她躲進了被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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