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芷叫道:“他們要用煙薰。”她縱身出去想踏滅火把,敵人暗器紛紛攢擊,隻得退回。不出她所料,言伯幹和宋天保果然割了不少草來,擲在火把上,濃煙升起,順風湧進山洞,把兩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光漸熄,煙卻越來越濃。


    李沅芷知道在洞中無法再耽,說道:“你守住洞口。”把劍交給餘魚同,退到他身後。餘魚同聽到背後衣衫抖動之聲,不知她在幹什麽,回頭一望。李沅芷忙叫:“回過頭去!”餘魚同煙霧中見她在解外衣,大為奇怪。這時他雙目被濃煙薰得不住流淚,強自撐住。


    李沅芷走上前來,接過長劍,把一件長衣擲在他身上,說道:“快穿上。”餘魚同想問。李沅芷連催:“快穿,快穿。”見他穿了,又把劍交給了他。


    這時濃煙漸弱,又是一個火把擲了過來,這次的火把更旺,照得一片明亮。李沅芷道:“咱們分頭走,你千萬不可跟我。”不等餘魚同回答,已空手縱出洞去。餘魚同大驚,伸手急拉,卻沒拉住。


    第十三回


    吐氣揚眉雷掌疾 驚才絕豔雪蓮馨


    陳家洛等一行在山洞附近察看,又發見了煙薰火焚的痕跡,可是餘魚同性命如何,去了何方,卻無絲毫端倪。文泰來憂心如焚,把幾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斷。駱冰道:“十四弟機警得很,打不過人家定會逃走,咱們相煩上官大哥多派弟兄在附近尋訪,必有頭緒。”上官毅山道:“文四奶奶說得對,咱們馬上回去。”


    眾人回到孟津,上官毅山把當地龍門幫得力的弟兄都派了出去,叮囑如發見可疑眼生之人,立即回報。挨到初更時分,眾人勸文泰來安睡。徐天宏道:“四哥,你不吃飯,不睡覺,要是須得立即出去相救十四弟,怎有精神對敵?”文泰來皺眉道:“我如何睡得著?”又等了一會,上官毅山走進房來,搖頭道:“沒消息。”徐天宏道:“這幾天中可有什麽特異事情?”上官毅山沉吟道:“隻曾聽人說,西郊寶相寺這幾日有人去囉唆吵鬧,還說要放火燒寺。我想這事跟十四爺一定沒幹係。”眾人心想,和尚與流氓爭鬧事屬尋常,無論如何牽扯不到餘魚同身上。當下言定第二日分頭再訪。


    文泰來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起餘魚同幾次舍命相救的義氣,熱血上湧,怎能入夢?見身旁駱冰睡得甚沉,於是悄悄起身,開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處瞎闖一番,也好過在房中睡不著焦躁。”展開輕功疾奔,不到半個時辰,已在孟津東南西北各處溜了一遍,鬱積稍舒,忽見黑影閃動,一個人影向西奔了下去。他精神一振,提氣疾追。


    那人影奔跑一陣,輕輕拍掌,遠處有數人拍掌相應。文泰來見對方人眾,悄悄跟蹤。那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外。四周地勢空曠,文泰來怕他發覺,遠離相隨,行了七八裏,那人向一座山崗上走去,便跟著上山,望見山頂有座屋宇,料來那人定是向屋走去,於是不再跟隨,縮身樹叢,抬頭望時,不禁大失所望,原來那屋宇是座古廟,廟額匾上三個大字,朦朧微光中隱約可辨:“寶相寺”。


    文泰來低呼:“倒黴!”跟了半天,跟的卻是要跟寺中和尚為難的流氓。轉念一想,既然來了,便瞧瞧到底誰是誰非,要是有人恃強淩弱,不妨伸手打個抱不平,聊泄數日來胸中惡氣,當下溜到廟邊,越牆入內,從東邊窗內向大殿望去,見一個和尚跪在蒲團上虔誠禮佛。過了一會,那和尚慢慢站起,回過頭來,文泰來眼見之下,不由得驚喜交集。


    當日滕一雷等見火光中一人穿著長衫、蒙了臉從洞中竄出,忙上前兜截。那人喝道:“金笛秀才在此,你們敢追來麽?”滕、顧、言三人對他都欲得之而甘心,不再去理會洞中那黑衣人,一齊急步追趕。滕一雷腳步最快,轉眼間已撲到那人身後,獨腳銅人前送,一招“毒龍出洞”,直向他後心點去。那人縱出一步,回手一揚,滕一雷急忙倒退,怕他金針厲害。那人其實是李沅芷,她披了餘魚同的長衫,要引開敵人,好讓餘魚同脫逃,手中扣了金針,敵人追近時便發針抵擋。滕顧二人素知焦文期武功不弱,連他都死於金針之下,這金針自是厲害,黑暗之中不敢迫近,隻得遠遠跟住,直追到孟津市上。其時天色已明。李沅芷見一家客店正打開門板,便闖了進去。


    店伴嚇了一跳,張口要問,李沅芷掏出一塊銀子往他手裏一塞,說道:“給我找一間房。”店伴手裏一掂,銀子總有三四兩重,便不多問,引她到了東廂一間空房裏。李沅芷道:“外麵有幾個債主追著要債,你別說我在這裏。我隻住一晚,多下來的錢都給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打發債主,小的可是大行家。”


    店伴剛帶上房門出去,滕一雷等已闖進店來,連問:“剛才進來的那個秀才住在那裏?咱們找他有事。”店伴道:“什麽秀才?”言伯幹道:“剛才進來的那個。”店伴道:“大清早有什麽人進來?你老人家眼花了吧。秀才是沒有,狀元、宰相倒有幾個在此。”


    顧金標大怒,伸手便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拉開,悄聲道:“咱們昨晚剛劫了獄,這時風聲一定很緊,快別多事。”言伯幹對店伴道:“好,我們一間間房挨著瞧去,搜出來要你的好看。”店伴道:“啊喲,瞧你這副凶相,難道是皇親國戚?”這時掌櫃的也過來查問了。顧金標不去理他,一把推開,闖到北邊上房門前,砰的一聲,踢開房門。房內一個大胖子吃了一驚,赤條條的從被窩中跳了出來。顧金標一見不對,又去推第二間房的門。那大胖子滿口粗言穢語,顧金標的十八代祖宗自然是倒上了大黴。


    客店中正自大亂,忽然東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美貌少女走了出來。言伯幹回頭一望,隻覺這少女美秀異常,卻也不以為意,仍是挨房尋查。李沅芷換了女裝,笑吟吟的走出房外,剛到街上,隻見一隊捕快公差蜂擁而來,原來得到客店掌櫃的稟報,前來拿人了。


    餘魚同見勁敵已被引開,持劍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天丞上前夾攻。餘魚同展開柔雲劍術,三四招一攻,又把本已受傷的覃天丞左臂刺傷,乘空竄出。彭三春三節棍著地橫掃,餘魚同身子縱起,三節棍從腳下掠過,忽然“啊喲”一聲,向前摔倒。彭三春和宋天保大喜,雙雙撲來,滿擬生擒活捉,不料想他突然回身,左手揚處,一大把灰土飛了過來,彭宋二人登時滿臉滿眼盡是塵沙。這些灰土就是他們燒草薰洞時留下來的。彭三春著地滾出數步,宋天保卻仍然站在當地,雙手在臉上亂擦。餘魚同挺劍刺進他的左腿,轉身便走。


    彭三春擦去眼中灰土,隻見兩個師侄一個哼,一個哈,痛得蹲在地下,敵人卻已不知去向。彭三春又是氣惱,又是慚愧,給兩人包紮了傷口,叫他們在山洞中暫時休息,自己再出去追蹤,沿山道走了七八裏路,卻遇見了言伯幹、滕一雷等人。哈合台又和他們在一起了,還多了一個不相識的,這人四十上下年紀,背著個鐵琵琶,腳步矯健,看來武功甚精。


    言伯幹見師弟在路上東張西望,神態狼狽,忙上前相問。彭三春含羞帶愧的說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一無所獲,大家半斤八兩。


    回到山洞,言伯幹給彭三春引見了,那背負鐵琵琶之人便是韓文衝。他在杭州給紅花會擺布得哭笑不得,心灰意懶,王維揚要他回鎮遠鏢局任事,他無論如何不肯,反勸總鏢頭及早收山。王維揚和張召重在獅子峰一戰,死裏逃生,心想此後幫紅花會固然不行,跟他們作對也是不妥,事在兩難,聽韓文衝一說,連聲道:“對,對!”便即北上,去收束鏢局。韓文衝自回洛陽,滿擬從此閉門家居,封刀退出武林,那知卻在道上遇見了正要上杭州去找他的哈合台。他不願再見武林朋友,低頭假裝不見,但他背上的鐵琵琶極是起眼,終於躲不開,給哈合台認了出來。


    兩人在客店中一談,韓文衝把焦閻三魔送命的經過詳細說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紅花會果然不是他們仇人,他對餘魚同很有好感,忙約韓文衝趕去解救。韓文衝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說,隻有他去解釋,滕顧兩人才不致跟餘魚同為難,否則傷了此人,日後紅花會追究尋仇,他焉能置身事外?韓文衝一想不錯。兩人趕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從客店中打退公差奔出。五人會合在一處,回頭來找山洞中的黑衣人。


    餘魚同逃離險地,心想仇人中三個好手都追李沅芷去了,她一個少年女子,如何抵擋,甚是憂急,一路尋找,不見影蹤,尋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門中識得自己的人多,不敢尋將下去,挨到晚上,闖到一家小客店歇了。這一晚又那裏睡得著?心下自責無情,李沅芷兩次相救,然而眼前心上,仍然盡是駱冰的聲音笑靨,遠遠聽得“的篤、的篤、鏜鏜”的打更聲,卻是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蒙矓合眼,忽然隔房“東弄”一響,有人輕彈琵琶。他雅好音律,側耳傾聽,琵琶聲輕柔宛轉,蕩人心魄,跟著一個女人聲音低低的唱起曲來:“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憂,不重不輕證候,甘心消受,誰教你會風流?”


    他心中思量著“多情便有多憂”這一句,不由得癡了。過了一會,歌聲隱約,隔房聽不清楚,隻聽得幾句:“……美人皓如玉,轉眼歸黃土……”出神半晌,不由得怔怔的流下淚來,突然大叫一聲,越窗而出。


    他在荒郊中狂奔一陣,漸漸的緩下了腳步,適才聽到的“美人皓如玉,轉眼歸黃土”那兩句,盡在耳邊縈繞不去,想起駱冰、李沅芷等人,這當兒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齒排玉,明豔非常,然而百年之後,豈不同是化為骷髏?現今為她們憂急傷心,再過一百年想來,真是可笑之至了。言念及此,不禁心灰意懶,低頭亂走,見前麵山腳下一棵大樹亭亭如蓋,過去坐在樹下休息一陣。連日驚恐奔波,這時已疲累非凡,靠在樹上,蒙蒙矓矓的便睡著了。


    睡夢中忽聽得鍾聲鏜鏜,一驚而醒,一抽身邊金笛沒抽到,想起早已被顧金標搶去,不覺啞然。這時天已黎明,鍾聲悠長清越,隱隱傳來。他睡了半夜,精神已複,心想:“暮鼓晨鍾,真是發人深省。”信步隨著鍾聲走去,原來是山崗上一所寺院中所發。依著山道上崗,見廟宇已頗殘破,匾額上寫著“寶相寺”三字。


    走進大殿,見殿上一尊佛像,垂頭低眉,似憐世人愁苦無盡,心下感慨,隻見四壁繪滿了壁畫,正待觀看,一個老和尚迎了出來,打個問訊,道:“居士光降小寺,可有事麽?”餘魚同一怔,道:“在下到處遊山玩水,見寶刹十分清幽,想借住數日,納還香金,不知會打擾麽?”那老僧道:“小寺本為十方所舍,居士要住,請進來吧。”命知客僧接待到客房裏,素麵相待。


    餘魚同吃過麵後,又睡了兩個時辰。睡醒起來,紅日滿窗,已是正午,佛殿上傳來木魚之聲。出得房來,想下崗去找李沅芷,經過殿堂時見到壁畫,駐足略觀,見畫的是八位高僧出家的經過,一幅畫中題詞說道,這位高僧在酒樓上聽到一句曲詞,因而大徹大悟。餘魚同不即往下看去,閉目凝思,那是一句什麽曲詞,能有偌大力量?睜開眼來,見題詞中寫著七字:“你既無心我便休”。這七個字猶如當頭棒喝,耳中嗡嗡作響,登時便呆住了。


    癡癡呆呆的回到客房,反來覆去的念著“你既無心我便休”七字,一時似乎悟了,一時又迷糊起來。當日不飲不食,如癲如狂。知客僧來看了幾次,隻道他病了,勸他早睡。餘魚同睡在床上,聽寺外風聲如嘯、鬆濤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二十三年來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中秀才、殺仇人、走江湖、行俠仗義,不知經曆了多少危險,卻一直無憂無慮,逍遙自在,那知在太湖總舵中有一日鬥然遇見了這個前生冤孽,從此丟不開、放不下,苦惱萬分。回想駱冰對待自己,何曾有過一絲一毫情意?你既無心,我應便休,然而豈能便休?豈能割舍?心緒煩躁,坐起來點亮了燈,見桌上有一部經書,乃是從天竺最早傳到中國的《四十二章經》。


    隨手一翻,翻到了經中“樹下一宿”的故事,敘述天神獻了一個美麗異常的玉女給佛,佛說:“革囊眾穢,爾來何為?”看到這裏,胸口猶似受了重重一擊,登時神智全失。過了良久,才醒覺過來,心想:“佛見玉女,說她不過是皮囊中包了一堆汙肉穢血,我何以又如此沉迷執著?”當下再不多想,衝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


    那老僧勸之再三,餘魚同心意愈堅。老僧拗他不過,次日早晨隻得集合僧眾,在佛前為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色。


    餘魚同禮佛誦經,過了幾天清靜日子。這一日跪在佛前做早課,默念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心頭清涼明淨,真似一塵不染。忽聽得背後一人說江湖黑話:“孟津周圍都找遍了,這合字在這裏又沒垛子窯,能扯到那裏去呢?”餘魚同一驚:“這聲音好熟。”又聽得另一人陰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個身,也要找到這小賊。”餘魚同一咬牙,心道:“好,你們終究尋來了。”原來滕一雷和言伯幹等人這時已站在他的身後。


    他一動不動,聽哈合台和顧金標在他背後激烈爭辯。哈合台力主即刻動身,到回部去找霍青桐報仇,顧金標不依,定要先找餘魚同。不久聽得言伯幹詢問住持,有沒有一個醜臉秀才到寺裏來過。住持一呆,支吾其詞。言伯幹起了疑心,闖到後院各房中去搜查,在僧房中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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