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洛攬著香香公主奔向自己坐騎,隻竄出兩步,張召重已繞到前麵,冷笑道:“陳總舵主,幸會,幸會!”陳家洛暗暗心驚,懷中掏出六枚圍棋子,一把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對香香公主道:“我纏住這人,你快上馬逃走!”香香公主道:“不,等你打倒他,咱們一起走。”陳家洛那有餘裕對她說明這人武功比自己高強,明知棋子打他不中,乘他躲避閃讓,抱起香香公主放上紅馬鞍子。


    張召重雙手各接住兩枚棋子,低頭縱躍,向陳家洛撲來,避開了餘下的兩枚棋子,這一躍既避暗器,又追敵人,守中帶攻,不讓對方有絲毫緩手之機。陳家洛不敢戀戰,身子挫低,鑽入了白馬腹下。張召重一掌堪堪擊到馬臀,倏地收勁,改擊為按,單掌按住馬身,人未落地,飛腳向陳家洛踢去。


    陳家洛處身馬底,轉身不便,敵人這一腳又來如閃電,人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馬腹上一舉,白馬受驚,雙腿向後倒踢。張召重單掌使勁,倏地躍出丈餘。陳家洛翻身上馬,叫道:“快走!”香香公主提韁縱馬,張召重又已躍上,飛身向她撲去。陳家洛大驚,雙腳力踹馬鐙,和身縱起,向張召重撲去。陳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對方,正麵碰撞必定吃虧,堪堪碰到,右手已拔短劍刺出。張召重左手急翻,勾住他握劍的手腕,兩人一齊落地。張召重右手隨手發掌,陳家洛施展師門絕藝“反腕勾鎖”,左手晃處,已拿住他的右掌。兩人在地下糾纏拚鬥,貼身而搏。


    眾將擁出帳來觀看。忽倫四兄弟心想:“我們到回人那裏送信,他們客氣相待。怎地人家過來送信,我們便這般不講道理?”他們對陳家洛俱都敬服,見他身遭危難,四人一樣心思,也不商量,同時奔上。


    陳家洛和張召重各運內力相拚,初時尚勢均力敵,時候稍長,漸感不支,又見四名巨人奔到,心道:“罷了,罷了,這次糟啦。”那知忽倫四兄弟伸出八隻巨掌齊把張召重按住,叫道:“你快走。”香香公主騎著紅馬,手牽白馬在旁等候。張召重武功雖高,但正與陳家洛僵持,四人按來,當下既無招架之力,又無回避之地,給四虎數千斤之力壓住,運不出內力,登時動彈不得,手一鬆,陳家洛跳了起來,說道:“這時殺你,不是大丈夫行徑,再饒你一次!”說罷收劍上馬。張召重空有一身武藝,背上卻如壓著四座小山一般,眼睜睜望著兩人並轡而去。


    兩人馬匹腳程奇快,倏忽已衝過大軍哨崗,待兆惠集兵來追,早去得遠了。陳家洛適才一陣劇鬥,為時雖暫,但死拚硬搏,實已心力交瘁,奔馳一陣,漸漸支撐不住。香香公主見他困怠,又見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塊紫一塊,心生憐惜,說道:“他們追不上啦,下馬休息一會吧。”陳家洛搖搖晃晃的跨下馬來,仰臥在地,喘息一陣。香香公主從皮囊中倒出些羊乳,給他在手腕上塗抹。陳家洛緩過氣來,正要上馬,忽聽身後蹄聲急促,喊聲大振,數十騎急馳追來。兩人不及收拾皮囊,躍上馬背,向前急奔。忽見前麵塵土飛揚,又有一彪軍馬衝來。


    陳家洛暗暗叫苦,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飛馳出去,搶過香香公主身邊。陳家洛叫道:“跟著我衝!”白馬向前飛奔,跑了一段路,見前麵隻七八乘馬,心中一喜,勒定馬等候,待香香公主馳到,對麵各騎也已馳近。陳家洛取出點穴珠索,上馬迎敵,卻覺手臂酸軟,眼前金星亂舞,一凝神間,忽見對麵當先一人翻鞍下馬,大叫:“總舵主,是你嗎?”滾滾沙塵中狼牙棒上尖刺閃耀,那人身矮背駝,陳家洛這一下喜出望外,叫道:“十哥,快來!”語聲未畢,後麵清兵羽箭已颼颼射到。


    章進躍上馬背。陳家洛忙叫道:“有敵兵追來,給我抵擋一陣。”章進叫道:“好極了!”拍馬而前,剛馳到陳家洛身邊,對麵一人縱馬如飛,倏忽搶在章進之前,轉瞬殺入清兵隊裏。那人生龍活虎般勇不可當,不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是誰?陳家洛更覺詫異,隻見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四人飛騎而來,經過身旁時都大呼一聲:“總舵主你好!”便衝向清兵。隨後心硯奔到,下馬向陳家洛叩頭,站起來喜孜孜的道:“少爺,我們來啦。”陳家洛問:“怎麽九哥也來了?”心硯未及回答,又有一人掠過身旁,衝入敵人隊伍。陳家洛見那人灰衣蒙麵,光頭僧袍,手持金笛,心下詫異,叫道:“十四弟麽?”餘魚同遙遙答應:“總舵主,你好!”


    待餘魚同衝到,文泰來等已把追騎的先頭部隊殺散,但見後麵塵頭大起,又有大軍趕來。眾人馳回,奔到陳家洛身邊。文泰來問道:“咱們向那裏退?”陳家洛見追兵聲勢極盛,心想:“回人大軍在西,我們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們猝不及防,隻怕要受損折。”叫道:“向南!”手一指,十騎馬向南奔去。眾人不意相遇,都欣喜異常。各人所乘都是好馬,和追兵越離越遠,隻是大漠上一望無際,毫沒隱蔽,距離雖遠,仍是舉目可見。陳家洛見兆惠點了大軍追趕他們兩人,未免小題大做,正暗笑他這般沒見識,如何能做大將,猛然想起張召重對兆惠輕聲所說的那句話:“皇上要的多半就是這女子。”一怔之下,心中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忽見又有一隊追兵從南包抄上來。


    眾人一驚,當刻勒馬。徐天宏道:“咱們快做掩蔽,守到夜裏再走。”陳家洛道:“不錯,在大漠上白天走不了。”眾人下馬,有的用兵刃,有的便用雙手,在沙上挖了個大坑。駱冰對香香公主道:“妹妹,你先躲進去。”香香公主不懂漢語,微微一笑,卻沒有動。


    清兵漸近,駱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進坑裏,眾人跟著跳入。文泰來、章進、徐天宏、餘魚同四人這次來到回部,身上都帶備弓箭,彎弓搭箭,登時射倒了十幾名官兵。文、徐、餘三人箭無虛發。章進弓箭卻不擅長,連射七八箭沒一箭射中,怒火衝天,拋下弓箭,提了狼牙棒要上去廝殺。周綺一把抓住他手臂,罵道:“去送死嗎?”駱冰見她居然已能審察敵我情勢,不再一味蠻打,自是徐天宏陶冶之功,不由得嗤的一笑。周綺橫了她一眼道:“我說得不對嗎?”駱冰笑道:“很是,很是。”


    衛春華撿起章進拋下的弓箭,連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硯連連拍手大讚:“好箭法!”呐喊聲中,一隊清兵衝到坑口。文泰來一箭射出,在一名領隊的把總胸口對穿而過,箭枝帶血,又飛出數丈,這才落地。眾兵見這一箭如此手勁,嚇得魂飛魄散,轉頭就跑。


    頭一仗殺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出去,四麵八方密密層層的圍滿了人馬,幸喜清兵並不射箭,否則縱有沙坑,也決計難避萬箭蝗集。徐天宏道:“沙坑已夠深啦,快向旁邊挖。”沙漠上麵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後出現堅土,陳家洛、駱冰、周綺、心硯與香香公主一齊動手,向旁挖掘,將沙土掏出來堆在坑邊,築成擋箭的短牆,眾人才喘了一口氣。章進對心硯道:“我護著你,上去撿弓箭。”舞動狼牙棒,躍上坑邊。心硯跟著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撿了七八張弓,捧了一大捆箭回來。


    這時陳家洛才給香香公主與眾人引見。眾人聽說她是霍青桐的妹妹,見她容顏絕麗,溫雅和藹,都生親近之意,隻是言語不通,無法交談。駱冰道:“她有點像玉瓶上畫的那個姑娘,不過她更加美得多。”周綺點頭稱是。


    陳家洛休息良久,力氣漸複,心想:“張召重當真了得,我隻和他相持片刻,現下仍是雙臂酸軟,開不得弓。”問道:“九哥你怎麽也來了?十二哥呢?”衛春華從坑邊躍下,說道:“總舵主精神好些了吧?我來稟告好麽?”陳家洛道:“好,你說吧。”又朗聲道:“四哥、十弟、十四弟、心硯,你們在上麵看著敵兵動靜,咱們等到半夜裏再突圍。”文泰來等在上麵答應。


    衛春華道:“我和十二弟奉總舵主之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動靜,一時也沒查到什麽。有一天在街頭忽然見到張召重那奸賊和他師兄馬真道長。”陳家洛道:“咱們把張召重交給他師兄,馬真道長說要帶他去武當山好好管教。我正奇怪他怎麽又出來了,原來他到過北京。”徐天宏道:“總舵主最近見過他?”陳家洛道:“剛才就是和他交了手,真是好險。”於是說了和他相遇之事。眾人都是又驚又怒。


    衛春華道:“他們師兄弟一路說得很起勁,沒瞧見我們。我想:莫不是馬真道人和師弟聯了手騙人?我們悄悄跟著,見他們走進一條胡同的一所屋裏,到天黑都不出來,看來便是住在那兒了。我和十二弟商量,得去探個明白。到了二更天,我們跳進牆去,這兩人非同小可,單是張召重,我和十二弟加起來也不是對手,何況還有他師兄?因此我們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一口,在院子裏伏著不動。等了半天,聽得一間屋裏有人聲,我們悄悄過去,在窗縫中一張,見馬道長躺在炕上,那奸賊卻走動不停,兩人大聲爭論,我們不敢多看,矮了身子靜聽。原來張召重說要到北京料理些銀錢私事後才能去湖北。他師兄便和他同來。過了幾天,皇帝也回京了。”陳家洛聽得乾隆已回北京,嗯了一聲。


    衛春華又道:“張召重說,皇帝給了他一道旨意,要他到回部來辦一件大事。”陳家洛忙問:“什麽大事?”衛春華道:“他沒說清楚,好像要來找一個什麽人。”陳家洛眉頭微皺,隱隱覺得有什麽事不對。


    衛春華道:“馬道長的話很嚴厲,要他馬上辭官。張召重卻抬出皇帝來壓他,說聖旨怎可違抗?若是違旨,隻怕武當山也要給皇帝派兵踏平了。馬道長說,咱們江山都教韃子占了,就算再毀武當山也不足惜。兩人越說越僵,馬道長大怒,從炕上跳起來,喝道:‘我在紅花會朋友們麵前怎麽說的?’張召重說:‘這些造反逆賊,師兄何必跟他們當真?’隻聽得豁的一聲,似乎馬道長拔了劍。我忙湊到窗縫上去看,見馬道長手中持劍,臉色鐵青,罵道:‘你還記不記得師父的遺訓?你這忘恩負義之徒,一意要替滿清朝廷做走狗,真是無恥之極。我今日先跟你拚了。’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暗讚馬道長是非分明,大義凜然。張召重軟了下來,歎了口氣道:‘師兄既這麽說,明兒我跟你去湖北就是。’馬道長這才收了劍,安慰了他兩句,在炕上睡了。張召重坐在椅上,臉上一忽兒滿是殺氣,一忽兒似乎躊躇不決,身子不住輕輕顫動。我和十二弟隻怕給他發覺,想等他睡了再走,等了快半個時辰,張召重始終不睡,好幾次站了起來,重又坐下,突然雙眉豎起,牙齒一咬,輕輕叫道:‘大師哥!’馬道長這時已睡得很熟,微微發出鼾聲。張召重悄悄走到炕前……”


    說到這裏,香香公主忽然驚叫了一聲,她雖不懂衛春華的話,卻也感到了他語氣中那股森森陰氣,不自禁有栗栗之感。她拉住陳家洛的手,輕輕偎在他身上。周綺狠狠瞪了她一眼,嘴唇一動,要待說話,終於忍住。


    衛春華續道:“隻見張召重走到炕邊,驀地向前一撲,隨即向後縱出。隻聽得馬道長慘叫一聲,跳了起來,雙眼鮮血淋漓,兩顆眼珠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賊挖了出來!”


    陳家洛義憤填膺,忽地跳起,右掌在坑邊一拍,打得泥沙紛飛,切齒說道:“不殺這奸賊,誓不為人!我剛才不該饒他性命!”香香公主從未見過他如此大怒,心中害怕,緊緊拉住他衣袖。徐天宏等已聽衛春華說過,這時卻仍是憤怒難當。


    衛春華手中雙鉤抖動,格格直響,語言發顫,續道:“馬道長不作一聲,一步一步向張召重走近,臉上神色十分怕人,突然飛腳踢出。張召重閃躍退開。馬道長瞧不見,這一腳踢在炕上,砰的一聲,土炕給他踢去了一大塊,屋中灰土飛揚。張召重似乎也有點怕了,想奪門而出,馬道長已搶到門口,攔住去路,側耳靜聽。張召重走不出去,忽然哈哈笑了兩聲。馬道長聽準來路,和身撲上,左腿橫掃過去。那知張召重是故意誘他來踢,先已把長劍插在自己身前。馬道長這腿掃去,剛好踢到劍上,一隻左腳登時切了下來。”周綺咬牙切齒,提刀不住的狠砍身旁沙土。


    衛春華道:“這時我和十二弟實在忍不住了,顧不得身在險地,非他敵手,兩人不約而同的破窗而入,齊向那奸賊殺去。想是他作了惡事心虛,又怕我們還有幫手,隻鬥了幾回合就逃了。我們追出去,十二弟被奸賊的金針打中。我扶了十二弟回到屋裏,想先給馬道長止血。他隻說了一句話,就在牆上撞死了。”陳家洛道:“他說了句什麽話?”


    忽然一陣寒風吹來,人人都是一凜。


    衛春華道:“馬道長說:‘要陸師弟跟魚同給我報仇!’這時外麵聽到我們爭鬥的聲音,有人起來喝問。我忙把十二弟扶回寓所。第二天我再去探看,見他們已把馬道長收殮了。十二弟給打中五枚金針,我給他取出之後,現今在北京雙柳子胡同調養。張召重說皇帝要他來回部找一個人,我想莫非是來找總舵主的師父?曾聽總舵主說,皇帝有兩件幹係重大的東西寄存在袁老前輩那裏。雖然袁老前輩武功精湛,決不懼他,隻是這奸賊如此惡毒,倘若大夥兒以為他已改過,說不定會中了他奸計,因此我日夜不停的趕來報信。在河南遇到了龍門幫的人,得知總舵主見過他們幫主上官大哥,我就去見他,剛好遇到四哥、七哥他們。我們一起去找十四弟。他得知師父遇害,傷心得不得了,大家趕到這裏,想不到會和總舵主相遇。”陳家洛道:“十二哥傷勢怎樣?”衛春華道:“傷勢可不輕,幸好沒打中要害。”


    這時寒風越來越大,天上鉛雲密密層層,似欲直壓上頭來。香香公主道:“就要下雪了……”但覺寒意難當,向陳家洛身上更靠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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