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四麵合圍,不讓敵人脫身。陳家洛雙掌一錯,說道:“上來吧!”身子半轉,右足虛踢。張召重見他後心露出空隙,遇上了這良機,手下毫不容情,長劍直刺。


    眾人驚呼聲中,陳家洛忽地轉身,左手已牽住張召重的辮尾,把辮子在凝碧劍上一拉,一條油光漆黑的大辮登時割斷。陳家洛右手啪的一掌,張召重肩頭又中。他連挨三掌,雖然掌力不重,並未受傷,然而憑自己武功,非但沒能讓過,而且竟沒看出對方使的是何手法,辮子被截,更是奇恥,但他究是內家高手,雖敗不亂,又再倒退數步,凝神待敵。


    陳家洛緩步前攻,趨退轉合,瀟灑異常。霍青桐大喜,對香香公主道:“你瞧,這就是他在山洞裏學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這模樣真好看。”陳家洛伸手拍出,張召重舉劍擋開,陳家洛反手一撩,兩人又鬥在一起。張召重凝劍嚴守,隻要對方稍近,立即快如閃電般還擊數下,擊刺之後,隨即收劍防禦。


    陳正德對袁士霄道:“袁大哥,我今日才當真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你徒兒已是如此,做兄弟的跟你可實在相差太遠了。”袁士霄沉吟不語,心中大惑不解,陳家洛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所授,而且武林中從所未見。他見多識廣,可算得舉國一人,卻渾不知陳家洛所使拳法是何家數,看來與任何流派門戶均不相近。他隔了一會,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來。”天山雙鷹知他生平不打誑語,這並非自謙之辭,心下暗暗稱奇。


    陳家洛拳法初時還感生疏滯澀,久鬥之下,所悟漸增,玉宮中伊斯蘭古戰士屍骸出招的部位在心中清晰流過,如何“以無厚入有間”,在眼前現得清清楚楚,張召重招數中的破綻,無不了如指掌,尋瑕抵隙,莫不中節。打到一百餘招之後,張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濕透。忽然間張召重大聲急叫,右腕已被敵指點中,寶劍脫手。陳家洛左右兩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縱聲長笑,垂手退開。這兩掌可是含勁蓄力,厲害異常。張召重低下了頭,腳步踉蹌,就如喝醉酒一般。


    章進口中咒罵,想奔上去給他一棒,被駱冰拉住。隻見張召重又走了幾步,終於站立不穩,撲地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硯上去按住縛了。張召重臉色慘白,毫不抵抗。


    餘魚同轉頭看李沅芷時,見她昏迷未醒,甚是著急。陳家洛道:“師父,陸老前輩,咱們拿這惡賊怎麽辦?”餘魚同咬牙切齒的說道:“拿去喂狼,他下毒手害死我師父,現今又……又……”袁士霄道:“好,拿去喂狼!咱們正要去瞧瞧那批餓狼怎樣了。”眾人覺得這奸賊作惡多端,如此處決,正是罪有應得。


    陸菲青將李沅芷斷臂上的骨骼對正了,用布條緊緊縛住。袁士霄又拿一顆雪參丸給她服下,搭了她脈搏,對餘魚同道:“放心,你老婆死不了。”駱冰低聲笑道:“你抱著她,她就好得快些。”


    眾人向圍住狼群的沙城進發,無不興高采烈。途中袁士霄問起陳家洛的拳法來曆,陳家洛詳細稟告了。袁士霄喜道:“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緣。”


    數日後,眾人來到沙城,上了城牆向內望去,隻見群狼已將駝馬吃完,正在爭奪已死同類的屍體,猛撲狂咬,慘厲異常,饒是群雄心豪膽壯,也不覺吃驚。香香公主不忍多看,走下城牆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說話。


    餘魚同把張召重提到沙城牆頭,暗暗禱祝:“恩師在天之靈,你的朋友們與弟子今日給你報仇雪恨。”從徐天宏手裏接過單刀,割斷縛住張召重手足的繩索,右腿橫掃,猛力把他踢落。張召重雙腿酸軟,無力抗拒。群狼不等他身子著地,已躍向半空搶奪。


    張召重被陳家洛打中兩掌,受傷不輕,仗著內功深湛,經過數日來的休養,已好了不少,隻是陳家洛如何忽然武功大進,卻是想破了腦袋也沒半點頭緒。他被踢入狼城,原已不存生還之想,但臨死也得竭力掙紮一番,雙腿將要著地,四周七八頭餓狼撲了上來,他紅著雙眼,兩手伸出,分別抓住一頭餓狼的項頸,橫掃了一個圈子,登時把群狼逼退數步。他慢慢退到牆邊,後心貼牆,負隅拚鬥,抓住兩頭惡狼,依著武當雙錘的路子使了開來,呼呼風響,群狼一時倒也難以逼近。


    群雄知他必死,雖恨他奸惡,但陳家洛、駱冰等心腸較軟,不忍卒睹,走下城牆。


    陸菲青雙目含淚,又是憐憫,又是痛恨,見張召重使到二十四招“破金錘”時,一頭餓狼撲將上來,向他腿上咬去,張召重一縮腿,狼牙撕下了他褲子上長長一條布片。陸菲青腦海中突然湧現了四十餘年前舊事:那一日他和張召重兩人瞞了師父,偷偷到山下買糖吃,師弟摔了一交,褲子在山石上勾破了。張召重愛惜褲子,又怕師父責罵,大哭起來。他一路安慰,回山之後,立即取針線給師弟縫補破褲。又想到這套“破金錘”錘法也是自己親自點撥的。當年張召重聰明穎悟,學藝勤奮,師兄弟間情如手足,不料他後來貪圖富貴,竟然愈陷愈深。眼見到師弟如此慘狀,不禁淚如雨下,心想:“他雖罪孽深重,我還是要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重做好人。”叫道:“師弟,我來救你!”踴身躍出,跳入了狼城。


    眾人大驚呼叫,隻見他腳未著地,白龍劍已舞成一團劍花,群狼紛紛倒退,他站到張召重身旁,說道:“師弟,別怕。”張召重命在頃刻,神智大亂,滿心全是怨毒,人性盡失,已如凶狼一般,忽地將手中兩狼猛力擲開,和身撲上,雙手抱住了他,叫道:“大家一起死了,誰也別活!”陸菲青出其不意,白龍劍落地,雙臂被他緊緊抱住,猶如一個鋼圈箍住了一般,忙運力掙紮,但張召重獸性大發,決意和他同歸於盡,拚死抱住,那裏掙紮得開?群狼見這兩人在地下翻滾,猛撲上來撕咬。兩人各運內力,要把對方翻在上麵,好讓他先膏狼吻。


    陳家洛等在城牆腳下忽聽城牆頂上連聲驚呼,忙飛步上牆。這時陸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慘報,氣往上衝,手足忽軟,被張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脈門,動彈不得。


    張召重左手拉扯,右手回舉,已將陸菲青遮在自己身上,突然間認出了他,叫道:“師哥,是你啊!你一直待我很好,像我親哥哥一般……”急速翻身,遮在陸菲青身上,擋住凶狼爪牙,兩隻狼猛咬他背心。眾人驚呼聲中,文泰來與餘魚同雙雙躍下。文泰來單刀連揮,劈死數狼。群狼退開數丈。餘魚同握著從徐天宏手裏接來的鋼刀,跳落時因城牆過高,立足不穩,翻了個筋鬥方才站起,刀尖看準張召重肩頭戳將下去。張召重長聲慘叫,抱著陸菲青的雙臂登時鬆了。這時群雄已將長繩掛下,先將陸菲青與餘魚同縋上,隨即又縋上文泰來。看下麵時,群狼已撲在張召重身上亂嚼亂咬。


    眾人心頭怦怦亂跳,一時都說不出話來,想到剛才的凶險,無不心有餘悸。


    隔了良久,駱冰道:“陸伯伯,你的白龍劍沒能拿上來,真可惜。”袁士霄道:“再過一兩個月,惡狼都死光了,就可拿回來。”陸菲青垂淚不語。


    傍晚紮營後,陳家洛對師父說了與乾隆數次見麵的經過。袁士霄聽了原委曲折,甚感驚異,從懷裏摸出一個黃布包來,遞給他道:“今年春間,你義父差常氏兄弟前來,交這布包給我收著,說是兩件要緊物事。他們沒說是什麽東西,我也沒打開來看過,隻怕就是皇帝所要的什麽證物了。”


    陳家洛道:“一定是的。義父既有遺命,徒兒就打開來瞧了。”解開布包,見裏麵用油紙密密裹了三層,油紙裏麵有兩個信封,因年深日久,紙色都已變黃,信封上並無字跡。


    陳家洛抽出第一個信封中的紙箋,見箋上寫了兩行字:“世倌先生足下:請將你剛生的兒子交來人抱來,給我一看可也。”下麵簽的是“雍邸”兩字,筆致圓潤,字跡潦草,另蓋著一顆朱紅的陽文小章:“四時優遊”。


    袁士霄看了不解,問道:“這信是什麽意思?那有什麽用,你義父看得這麽要緊?”陳家洛道:“這是雍正皇帝寫的。”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徒兒家裏清廷皇帝的賜書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認得他們的筆跡。”袁士霄笑道:“雍正的字還不錯,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陳家洛道:“徒兒曾見他在先父奏章上寫的批文,有的寫:‘知道了,欽此’。提到他不喜歡的人時,常寫:‘此人乃大花臉也,要小心防他,欽此’。”袁士霄嗬嗬大笑,道:“他自己就是大花臉,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這信是雍正所寫,那又有什麽了不起?”陳家洛道:“他寫這信時還沒做皇帝。”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他署了‘雍邸’兩字,那是他做貝勒時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就不會稱先父為‘先生’了。圖章上這四個字,表明無心帝位,但求優遊歲月。‘四’是表示是四阿哥。”袁士霄點了點頭。


    陳家洛扳手指計算年月,沉吟道:“雍正還沒做皇帝,那時候我當然還沒生,二哥也沒生。姊姊是這時候生的,可是信上寫著‘你剛生的兒子’,嗯……”想到文泰來在地道中所說言語,以及乾隆的種種神情,叫道:“這正是絕好的證據。”袁士霄道:“怎麽?”陳家洛道:“雍正將我大哥抱了去,抱回來的卻是個女孩。這女孩就是我大姊,後來嫁給常熟蔣閣老的,其實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現今做著皇帝。”袁士霄道:“乾隆?”


    陳家洛點了點頭,又抽出第二封來。他一見字跡,不由得一陣心酸,流下淚來。袁士霄問道:“怎麽?”陳家洛哽咽道:“這是先母的親筆。”拭去眼淚,展紙讀道:


    “亭哥惠鑒:你我緣盡今生,命薄運乖,夫複何言。餘所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頂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於師門。我生三子,一居深宮,一馳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兒,庸愚頑劣,令人神傷。三官聰穎,得托明師,餘雖愛之念之,然不慮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儼然而為胡帝。亭哥,亭哥,汝能為我點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紅朱記一塊,以此為證,自當入信。餘精力日衰,朝思夕夢,皆為少年時與哥共處之情景。上天垂憐,來生而後,當生生世世為眷屬也。妹潮生手啟。”


    陳家洛看了這信,驚駭無已,顫聲問道:“師父,這信……信上的‘亭哥’,難道就是我義父嗎?”袁士霄黯然道:“可不是嗎?他幼時與你母互有情意,後來天不從人願,拆散鴛鴦,因此他終生沒有娶妻。”陳家洛道:“我媽媽當年為什麽要義父帶我出來?為什麽要我當義父是我親生爸爸一般?”


    袁士霄道:“我雖是你義父知交,卻也隻知他因壞了少林派門規,被逐出師門。這等恥辱之事,他自己不說,別人也不便相問。不過我信得過他是響當當的好漢子,光明磊落,決不做虧心之事。”一拍大腿,說道:“當年他被逐出少林,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門人評理,險些釀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風波。後來你義父盡力分說,說全是自己不好,罪有應得,這才作罷。但我直到現今,還是不信他會做什麽對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們另有古怪規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說到這裏,猶有餘忿。


    陳家洛道:“師父,我義父的事你就隻知道這些麽?”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師門之後,隱居了數年,後來手創紅花會,終於轟轟烈烈的做出一番大事來。”陳家洛問的是自己身世,袁士霄卻反來覆去,盡說當年如何為他義父於萬亭抱不平之事。


    陳家洛又問:“義父和我媽媽為什麽要弟子離開家裏,師父可知道麽?”袁士霄氣憤憤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給你義父出頭評理,到頭來他忽然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這般給大家當頭澆一盆冷水,我的臉又往那裏擱去?因此他的事往後我全不管啦。他把你送來,我就盡心教養,教你武藝,總算對得起他啦。”


    陳家洛知道再也問不出結果了,心想:“圖謀漢家光複,關鍵在於大哥的身世,中間隻要稍有錯失,那就前功盡廢。此事勢須必成,遲早卻是不妨。我須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問明白。雍正當時怎樣換掉孩子?他本來早有兒子,我大哥明明是漢人,雍正為何讓他繼任皇位?在那兒總可問到一些端倪。”當下對師父說了。袁士霄道:“不錯,去問個仔細也好,就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說。”陳家洛道:“那隻有相機行事了。”


    師徒倆談論了一會,陳家洛詳述在玉峰中學到的武功,主要在於好似庖丁解牛一般,看到對方武功中的空隙破綻,牛刀均割在無筋無骨之處,自然雖宰千牛而刀不損。兩人印證比劃,陳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處。兩人談得興起,走出帳來,邊說邊練,不覺天色已白,這才盡興。


    袁士霄道:“那兩個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那一個?”陳家洛道:“漢時霍去病言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弟子也是這個意思。”袁士霄點點頭道:“很有誌氣,很有誌氣。我去對雙鷹說,免得他們再怪我教壞了徒弟。”言下十分得意。陳家洛道:“陳老前輩夫婦說弟子什麽不好?”袁士霄笑道:“他們怪你喜新棄舊,見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其實一雙三好,也無不可。”陳家洛回思雙鷹那晚不告而別,在沙中所留的八個大字,原來含有這層意思,不覺暗暗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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