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起處,陳家洛又打滅五炷線香。大癡連揮兩下,九燭齊熄。燭火一滅,黑暗中香頭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準頭。陳家洛心想:“正該如此,我怎麽沒想到?”九顆棋子分三次擲出,直奔燭頭,隻聽叮叮叮一陣響,燭火毫無動靜,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癡打了下來,不覺一呆,大癡卻乘機打滅了四炷線香。待他再發,陳家洛也擲棋子去迎擊念珠,但因自己這邊燭火已滅,香頭微光,怎照得清楚細小的念珠?對方五顆念珠隻擊中了兩顆,其餘三顆卻又打滅了三炷香。


    對比之下,大癡已勝了九燭二香,他以念珠極力守住九枝燭火,一麵乘隙滅香,再交鋒數合,又多勝了十四炷香。陳家洛出盡全力,也隻打滅了兩枝蠟燭。他心裏一急,大癡乘勢直攻,一口氣打滅了十九炷香。


    陳家洛見對麵燭火輝煌,自己這邊隻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難道第三殿便闖不過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山的飛燕銀梭,當下看準方位,把三顆棋子猛力往牆邊擲去。大癡見他亂擲,暗笑畢竟是年輕人沉不住氣,一輸就大發脾氣。那知三顆棋子在牆上一碰,反彈轉來,一顆落空,餘下兩顆把兩枝燭火打滅。大癡吃了一驚,不由得喝采。


    陳家洛如此接連發出棋子,撞牆反彈,大癡無法再守住燭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數十枝香,這時再不去理會對方滅燭,雙手連揮,加緊滅香。突然間殿中一片黑暗,陳家洛已將蠟燭盡行打熄,但他這一邊點燃的線香也隻剩下七枝,對麵卻點點星火,何逾三數十枝,正自氣沮,忽聽大癡叫道:“陳當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暫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


    陳家洛一摸衣囊,也隻剩下五六粒棋子,隻聽大癡道:“你先拿吧。”陳家洛走到拱桌之前,靈機一動,心想:“這是大事所係,隻好耍一下無賴了。”左手兜起長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麵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胸入衣襟,躍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發暗器啦。”大癡撲到桌邊伸手摸去,桌上空空如也。陳家洛鐵蓮子、菩提子一連串射將出去,片刻之間,把對麵地下的香火滅得一星不留。


    大癡手中沒有暗器,眼怔怔的無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陳當家的,真有你的,這叫做鬥智不鬥力!你勝了,請吧!”陳家洛道:“慚愧,慚愧。在下本已輸了,隻因事關重大,出於無奈,務請原諒。”大癡大師脾氣甚好,不以為忤,笑道:“後麵兩殿是我兩位師叔把守,我兩位師叔武功深湛,還請小心。”陳家洛道:“多謝大師指點。”心下感激,再入內殿。


    裏麵一殿也是燭火明亮,殿堂卻較前麵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兩個蒲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蒲團上,見陳家洛進來,起立相迎,道:“請坐吧!”陳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試,依言坐上右側蒲團,心想大顛、大癡已如此功力,天鏡是他師叔,又是達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敵手,隻好隨機應變了。


    天鏡禪師身材極高,坐在蒲團上比常人站立也矮不了多少,兩頰深陷,全身似乎無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鏡道:“你連過三殿,足見高明。雖然你義父已不屬少林門下,但說來你總是晚輩,我也不能跟你平手過招。這樣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敗,就讓你過去。”陳家洛站起施禮,道:“請老禪師慈悲。”天鏡哼了一聲,道:“請坐,接著!”陳家洛剛坐上蒲團,隻覺一股勁風當胸撲到,忙運雙掌相抵,隻和他手掌一碰,立覺猛不可當,如是硬接,勢非跌下蒲團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勁力引向一旁消解。那知天鏡的掌力剛猛無儔,“分手”竟然黏他不動,隻得拚著全身之力,強接了這招。


    陳家洛這一招雖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天鏡禪師叫道:“第二招來了。”陳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微偏,反拳攔打他臂彎,這是“百花錯拳”中的妙著,敵人勢須收掌相避。不料天鏡右臂“橫掃千軍”,肘彎倏地對準他拳麵橫推過來。這一下來勢快極,陳家洛拳力未發,已被對方肘部抵住,忙腳上使勁,身子直拔起來,避開了這一推,落下來仍坐在蒲團之上。天鏡見他變招快捷,能坐著急躍,點了點頭,反掌回抓。


    陳家洛見他一招招越來越是厲害,心想這十招隻怕接不完,忽聽鍾聲鏜鏜,原來天已微明,寺中撞動巨鍾,心念一動,左掌輕飄飄的隨著鍾聲拍了過去,勁力方位,全順自然,沒半點勉強。天鏡“咦”了一聲,回掌撥開。陳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隨著鍾聲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鏡全神貫注,出掌相敵,拆到鍾聲止歇,陳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輩接不住了。”


    天鏡道:“好好,已拆了四十餘招,果然掌法精妙,請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正要走動,突然一晃,立足不穩,忙扶壁站住,隻覺眼前金星亂閃。天鏡扶他坐下,說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時傷了氣,靜靜的調勻一下呼吸,不礙事。”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依言運氣,過了一會,這才內息順暢,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隱隱脹痛,心想這位老禪師真個厲害。天鏡道:“你這路掌法是那裏學來的?”陳家洛說了。天鏡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一本天然,令我大開眼界。你如一上來就用這掌法,手臂也不會受傷了。”


    陳家洛道:“弟子受了傷,最後一殿是一定闖不過去了,求老禪師指點明路。”天鏡道:“過不去,就回頭。”陳家洛心想:“釋家叫人回頭,我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死而無悔。”於是行了個禮,鼓勇踏入後殿。


    一進門,吃了一驚,原來裏麵是小小一間靜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禪師端坐禪床,心想天鏡已如此厲害,天虹在少林寺位居第一,自己如何能敵?這靜室甚是窄隘,比試的一定不是拳腳暗器之類,多半是較量內功,那更無取巧餘地了,正自驚疑不定,天虹禪師合什躬身,說道:“請坐。”陳家洛在禪床一邊坐了。見兩人之間有張小幾,幾上小香爐中檀香青煙嫋嫋上升,對麵壁上掛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寥寥不多幾筆,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禪師沉吟了一會,道:“從前有一人善於牧羊,以至豪富,可是這人生性慳吝,不肯使錢……”陳家洛聽他忽然講起故事來,不覺大為詫異,當下凝神傾聽,聽他繼續講道:“有一人很是狡詐,知他愚魯,而且極想娶妻,就騙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歡喜,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給你生了一個兒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聽說已生兒子,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物。後來那人又道:‘你兒子已經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萬分悲傷。”陳家洛頗務雜學,聽他說到這裏,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百喻經》,聽他又道:“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皇位、富貴,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一般,都是虛幻。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得了為之歡喜,失了為之悲傷呢?”


    陳家洛道:“從前有一對夫婦,有三個餅。每人各吃了一個,剩下一個。兩人約定,誰先說話,誰就沒餅吃。”天虹聽他也在引述《百喻經》,點了點頭。陳家洛接著道:“兩人僵住了不說話。不久有一個賊進來,把他們家裏的財物都拿了。夫婦倆因有約在先,眼睜睜的瞧著不說話。那賊見他們如此,大了膽子,就在丈夫麵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賊人拿了財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輸啦,餅歸我吃。’”天虹禪師本來就知這故事,但聽到此處,也不禁微笑。陳家洛道:“為了一點小小的安閑享樂,反而忘卻了大苦。為了口腹之欲,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侵犯自己親人。佛家當普渡眾生,不能忍心專顧一己。”


    天虹歎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在以無為有。若托心本無,異想便息。”陳家洛道:“眾生方大苦難。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紂以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適性逍遙?”天虹知他熱心世務,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說道:“陳當家的滿腔熱血,可敬可佩。老衲再問一事,就請自便。”陳家洛道:“請老禪師指點迷津。”


    天虹道:“從前有個老婆婆,臥在樹下,忽有大熊要來吃她。老婆婆繞樹奔逃,大熊伸掌至樹後抓拿,老婆婆把大熊兩隻前掌捺在樹幹之上,熊就不能動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後來有一人經過,老婆婆請他幫忙,一同殺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脫身遠逃,那人反而無法脫身。”陳家洛知他寓意,說道:“救人危難,奮不顧身,吾佛前生曾經舍身,喂鷹飼虎。”說的是《本生經》中故事。他義父於萬亭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隨身攜帶幾本淺顯佛經,陳家洛隨他前赴回疆之時,當作故事書,曾經看過。天虹拂塵一舉,道:“請進吧。”陳家洛跨下禪床,躬身行禮,說道:“弟子擅闖重地,方丈恕罪。”天虹點了點頭。陳家洛轉身入內,隻聽身後數聲微微歎息。


    轉過長廊,來到一座殿堂,殿中點著兩支巨燭,微微搖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櫃,櫃上貼著黃紙標簽。他拿了燭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輩的木櫃,打開櫃門,見有三個黃布包袱,左首一個包袱上朱筆寫著“於萬亭”三字,不覺手一晃動,數滴燭油濺了出來,當下鎮攝心神,輕輕將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開來。


    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還有一件撕爛了的白布女衣,上麵點點斑斑,似乎都是血跡,年深日久,早已變黑,此外便是一個黃紙大摺。陳家洛打開摺子,登時心中酸痛,上麵寫的正是他義父的筆跡。


    陳家洛從頭讀起:“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門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輩俗家弟子於萬亭帶罪敬白。弟子出身農家,自幼貧苦,從小與左鄰徐家女兒潮生相識,兩人年長後甚相親愛……”陳家洛讀到這裏,心中突突亂跳,想道:“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我姆媽有關?”再看下去:“……我二人後來私訂終身,約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過世後,連年天旱,田中並無收成,弟子出外謀生,蒙恩師慈悲,收在座下。繳上繡花背心,乃弟子離鄉時徐女所贈。”


    陳家洛越看越是驚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奧,即便下山,隻因掛念徐女恩情,塵緣不能割舍,待歸故鄉,驚悉徐女之父竟已將女嫁於當地豪族陳門。弟子傷痛之際,夜入陳府探視。仗師門所授武藝,為一己私情而擅闖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後徐女隨夫移居都門,弟子戀念不舍,三年後複去探望,是夜適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兒,紛紜之中,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四日後弟子重去,徐女神色倉皇,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禛掉去,歸還者竟為一女,又雲胤禛正謀奪嫡,其長子弘暉早死,另有一子弘時不為祖父所喜,是以急圖有子。未及竟談,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皆為高手,顯為胤禛派來視察者,想是陳府如有人泄露機密,即殺之滅口。弟子驚而逃逸,為其追及,激戰中弟子額間中刀受傷,拚死盡殺血滴子,回樓暈倒。徐女以內衣為弟子裹傷。所呈血衣,即為該物。弟子預聞皇室機密,顯露少林武功,為師門惹禍,此所犯戒律二也。”


    陳家洛讀到這裏,拿著母親的舊衣,不禁淚如泉湧,過了一會,再讀下去:“……此後十餘年間,弟子雖在北京,但嚴守師門規條,不敢再與徐女會麵。及至雍正暴斃,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陰險狠毒,預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故當夜又入陳府,藏於徐女室內。是夜果來刺客兩人,皆為弟子所殺,並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遺旨,現一並呈上。”


    陳家洛翻到最後,果見黃摺末端黏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如朕崩駕之時,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將其全家老少盡數處決不貸。”正是雍正親筆,字後蓋著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兩字。陳家洛曾聽義父說起,雍正手下養著一批密探刺客,號稱“血滴子”,專為皇帝幹暗殺的勾當。雍正密令血滴子殺人,便以“武威”朱印為記。心想:“那時義父武功已經極高,兩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敵手,他為了救我姆媽,連我爸爸以及我全家也都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時,我父母決計不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後。”


    再讀摺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無刺客遣來。但弟子難以放心,乃化裝為傭,在陳府操作賤役,劈柴挑水,共達五年,確知已無後患,方始離去。弟子以名門弟子,大膽妄為,若為人知,不免貽羞師門,敗壞少林清譽,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


    陳家洛看到這裏,眼前一片模糊,過去種種不解之事:母親為什麽要自己隨義父出走,母親為什麽寫了給自己的遺書又複燒毀,為什麽母親去世之後義父即傷心而死,對母親遺書上“威逼嫁之陳門”,“半生傷痛”等零碎字句,登時全都了然,隻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心想義父為了保護姆媽,居然在我家甘操賤役五年之久,實是情深義重。其時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數十傭仆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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