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玄向常氏兄弟道:“這兩位生有異相,武功必更驚人,咱親近親近。”常氏兄弟讓遲武兩人握住了手,均想:“這兩個沒卵子的龜兒,手下倒還挺硬,給點顏色他們瞧瞧。”當下使出黑沙掌功夫,遲武二人臉上失色,額頭登時一粒粒黃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


    遲武兩人是皇太後的心腹近侍,仗著皇太後的寵幸,頗為驕橫,平時和侍衛們頗有點麵和心不和。這時王青見他們吃虧,故作不見,心中暗暗高興。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開了手。遲武二人痛徹心肺,低頭見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雙俠恨恨的瞪了一眼,轉頭就走。衛春華心想:“以張召重如此武功,當日在烏鞘嶺上被常五哥一握,尚且受創甚重,何況你這兩個家夥?”


    王青直送到宮門外。文泰來和楊成協、章進等人在外相迎。


    乾隆等陳家洛走後,屏退太監,打開小木箱,見了雍正諭旨和生母親筆所寫的書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確有殷紅斑記,若非親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萬確,更無絲毫懷疑,追懷父母生養之恩,不禁歎息良久,命小太監取進火盆,把信件證物一一投入火裏,眼見烈焰上騰,滿心頓覺輕鬆愉快,一轉念間,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隻燒得滿室生溫。


    乾隆望著幾上玉瓶出了一會神,對小太監道:“傳那人上來。”小太監下樓半晌,回上來跪稟:“奴才該死,娘娘不肯上來。”乾隆一笑,接著又微微歎了口氣,向幾上的玉瓶一指,起身下樓。兩名小太監抱了玉瓶跟來。


    走到下麵一層,站在門外的宮女挑起門簾,乾隆走進房去,滿樓全是鮮花,進了內室,兩名宮女從太監手裏接過玉瓶,輕輕放在桌上。


    室內一名白衣少女本來向外而坐,聽得腳步聲,倏地轉身麵壁。乾隆一揮手,眾宮女退了出去,正要開口說話,門簾掀開,遲玄與武銘夫兩名太監走了進來,垂手站在門邊。乾隆怒道:“你們來幹什麽?快出去。”遲玄道:“奴才奉太後懿旨,保護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護什麽?”遲玄道:“皇太後知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剛強,怕再傷了皇上萬金之體。”乾隆望了望自己受傷的左手,喝道:“不用!快出去!”遲武二人隻是磕頭,卻不退出。乾隆知道他們既奉太後之命,無論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會,轉頭對那白衣少女道:“你回過頭來,我有話說。”說的卻是回語。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緊緊握著一柄短劍的劍柄。乾隆歎了口氣道:“你瞧桌上是什麽。”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終究好奇,過了一會,側頭斜眼一望,見到了那對羊脂白玉瓶。她這一回頭,乾隆和遲武兩人隻覺光豔耀目,原來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


    木卓倫兵敗之後,香香公主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記得張召重的話,知道皇帝要這女子,於是特遣親兵,香車寶馬,隆而重之的送到北京皇宮來。


    當日乾隆見了玉瓶上回族美女的畫像,以為僅為古代畫工意像,其後聽回人使者說起,才知當世確有更勝於此的美人,不禁神魂顛倒,於是派張召重去回部傳令,務必要找些回人絕色美女送京。他一遣出張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來,言談不通,豈非減了情趣,虧他倒也一片誠心,竟傳了教師學起回語來。他人本聰明,學得又甚專心,數月間便已粗通,曾賦詩一首雲:“萬裏馳來卓爾齊,恰逢嘉夜宴樓西。麵詢牧盛人安否,那更傳言藉譯鞮。”在詩下自注道:“蒙古回語皆熟習,弗藉通事譯語也。”於學會了說回語,頗為沾沾自喜。


    但香香公主一縷情絲,早已牢牢縛在陳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殺父大仇,怎肯相從?她幾次受逼不過,便圖自盡,但每次總想到陳家洛曾答允過,要帶她上長城城頭玩耍。她自與陳家洛相識,見他采雪蓮、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敵營、進玉峰,在危難中幹過無數驚險之事,對他的說話已無絲毫懷疑,他既說過帶她到長城上去,定然會去,是以不論乾隆如何軟誘威逼,她始終充滿信心,堅定抗拒,心想:“我就像當時給狼群困住一樣,這頭惡狼想要害我,我那郎君總會來救我出去。”


    乾隆眼見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鬱悶而死,倒也不敢過份逼迫,又招集京師巧匠,建造了這座寶月樓給她居住。樓宇落成後他大為得意,自撰〈寶月樓記〉,寫道:“名之寶月者,抑亦有肖乎廣寒之庭也”,並有“葉嶼花台雲錦錯,廣寒乍擬是瑤池”的〈寶月樓詩〉,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為嫦娥,比之為仙子。


    但香香公主毫不理會,寶月樓中一切珍飾寶物,她視而不見,隻是望著四壁郎世寧所繪的工筆回部風光,呆呆出神,追憶與陳家洛相聚那段時日中的醉心樂事。


    乾隆有時偷偷在旁形相,見她凝望想念,嘴角露著微笑,不覺神為之蕩,這天實在忍不住了,伸手過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閃,一劍直刺下來。總算香香公主不會武藝,而乾隆身手又頗敏捷,急躍避開,但左手已被短劍刺得鮮血淋漓。他嚇得臉青唇白,全身冷汗,從此再也不敢對她有絲毫冒瀆。這事給皇太後知道後,命太監去繳她短劍。香香公主拔劍當胸,隻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殺。乾隆隻得令眾人退開,不得幹擾。


    香香公主又怕他們在飲食中下藥迷醉,除了新鮮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飲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卻把自己衣衫用線縫了起來。她生有異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氣卻愈加濃鬱。一個本來不懂世事、天真爛漫的少女,隻因身處憂患,獨抗邪惡,數十日之內,竟變得精明堅強,洞悉世人的奸險了。


    她這時乍見玉瓶,心頭一震,怕乾隆又施詭計,回頭麵壁,緊緊握住劍柄。乾隆歎道:“我以前見了玉瓶上的畫像,隻道出於古代畫工的想像,世上決無真正如此美人,不料見了你,才知天下任何畫工所不能圖繪於萬一。”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煩惱,莫要悶出病來。你可想念家鄉嗎?到窗邊來瞧瞧。”吩咐太監,取鐵錘來起下釘住窗戶的釘子,打開了窗。原來乾隆怕她傷心憤慨,跳樓自盡,是以她所住的這一層的窗戶全部牢牢釘住。


    香香公主見乾隆和兩名太監站在窗邊,哼了一聲,嘴唇扁了一扁。乾隆會意,站起來走到東首,又揮手命遲武兩人走開。香香公主見他們遠離窗邊,才慢慢走近,向外望去,隻見一片平沙,搭了許多回人的帳幕,遠處是一座伊斯蘭教的禮拜堂,心裏酸痛,兩顆淚珠從麵頰上緩緩滾下,想起父親哥哥及無數族人都慘被乾隆派去的兵將害死,一股怨憤,從心底直衝上來,猛回頭,抓起桌上一隻玉瓶,猛向乾隆頭上摔去。


    武銘夫一個箭步搶在前麵,伸出左手相接,豈知玉瓶光滑異常,雖然接住了,還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剛碎,第二瓶跟著擲到,遲玄雙手合抱,玉瓶仍從他手底溜下,一聲清脆之聲過去,稀世之珍就此毀滅。


    武銘夫怕她再出手傷害皇帝,縱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過短劍,指在自己咽喉。乾隆急叫:“住手!”武銘夫頓足縮手。香香公主急退數步,叮咚一聲,身上跌下了一塊東西。武銘夫怕是暗器之屬,忙俯身拾起,見是一塊佩玉,轉過身來交給皇帝。


    乾隆一拿上手,不覺變色,隻見正是自己在海寧海塘上送給陳家洛的那塊溫玉,上麵用金絲嵌著“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四句銘文。他給陳家洛時曾說要他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難道這兩人之間竟有情緣?忙問:“你識得他?”頓了一頓,又道:“這玉從那裏來的?”


    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還我。”乾隆妒意頓起,問道:“你說是誰給你的,我就還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給我的。”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問:“你嫁過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雖然還沒嫁他,我的心早嫁給他了。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會將我救出去。你雖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乾隆越聽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那人是誰?他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隻是個江湖匪幫的頭子,有什麽稀奇了?”香香公主聽他提到陳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悅,登時容光煥發,道:“是麽?你也知道他。你還是放了我的好。”


    乾隆一抬頭,猛見對麵梳裝台上大鏡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陳家洛豐神俊朗,文武全才,年紀又輕,自己哪一點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恨,猛力一揮,溫玉擲出,將鏡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滿了一地。香香公主搶上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撫摸,甚是憐惜。乾隆更是惱怒,一頓足,下樓去了。


    他回到平時讀書作詩的靜室,看到案頭一首做了一半的〈寶月樓詩〉,那兩句“樓名寶月有嫦娥,天子昔時夢見之”,平仄未葉,才調稍欠,本想慢慢推敲,但願得聖天子洪福齊天,百神嗬護,忽然筆底下自行鑽出幾句妙句來,也未可知,這時氣惱之下,隨手將詩箋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滿腔憤怒才漸漸平息,尋思:“我貴為天子,奄有四方,這個異族女子卻如此倔強,不肯順從,原來是這陳家洛在中間作怪……他勸我驅逐滿洲人出關,回複漢家天下,哼,哼,想得倒挺美!”


    想到此事,心底一個已盤算了千百遍的念頭又冒將上來:“現今我要怎樣便怎樣,何等快樂逍遙,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處處受此人挾製,自己豈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實利而圖虛名?”又想:“圖此大事得成,固然是青史名標,功烈遠邁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從此不受太後挾製,做一個真正的自在天子。但危難重重,稍一失算,不免身敗名裂,到底此事有幾成把握?”尋思:“倘若我將紅花會從根鏟除,不免殺了我的親弟弟,哼,哼!當年李世民為圖大事,還不是殺了建成、元吉?”再想:“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好,咱們兩件事一並算帳。”妒念一起,什麽兄弟手足之情,全都拋向了九霄雲外。當下心意已決,命太監召王青進來。


    不一刻王青進來聽旨,奏報大內總管白振已從福建回京繳旨,說道皇上吩咐的事已辦妥了。乾隆大喜,吩咐道:“在寶月樓每層樓上各派四名一等侍衛,樓外再派二十名侍衛,不許露出半點痕跡。”王青答應了。乾隆又道:“宣陳家洛來此,我有要緊說話,命他別帶從人。”王青接旨,先行分派侍衛,然後去召陳家洛。


    陳家洛又聞宣召,入內與眾人商議。陸菲青、文泰來等都很擔憂,均說為什麽不許隨帶從人,何況天時已晚,隻怕內有陰謀。陳家洛道:“從回部與少林寺拿來的證物,我都已呈給皇上。他剛見過我,立即又叫我去,定為商議此事。這是我漢家山河興複大業,就是刀山油鍋,也要去走一遭。”對無塵道:“道長,要是我不能回來,紅花會就請道長統領,給兄弟報仇。”無塵慨然道:“總舵主放心。報仇是必定的,紅花會不論誰來統領都成。”陳家洛又道:“你們這次別去接應,他如存心害我,在宮外接應也來不及,反而多有損折。”群雄見情勢如此,隻得答應。


    陳家洛與王青再進禁城,已是初更時分,兩名太監提了燈籠前導。隻見月上樹梢,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陳家洛隨著太監又上寶月樓來。這次是到第四層,太監一通報,乾隆立命入內。那是樓側的一間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陳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語。陳家洛見對麵壁上掛著一幅仇十洲繪的漢宮春曉圖,工筆庭院,人物意態如生,旁邊是乾隆所寫的一副對聯:“企聖效王雖勵誌,日孜月砭祇慚神”,隱然有自比漢皇之意。乾隆見他在看自己所寫的字,笑問:“怎樣?”陳家洛道:“皇上胸襟開闊,自是神武天子氣象。將來大業告成,則漢驅暴秦,明逐元虜,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萬代。”


    乾隆聽他歌功頌德,不禁怡然自得,撚須微笑,陶醉了一陣,笑道:“你我分雖君臣,情為兄弟,以後要你好好輔佐我才是。”陳家洛聽了這話,知他看了各件證物與書信之後,已承認二人的兄弟關係,同時話中顯然並非背盟,正是要共圖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慮頓消,跪下磕頭道:“皇上英明聖斷,真是萬民之福。”


    乾隆待他站起,歎道:“我雖貴為天子,卻不及你的福氣。”陳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間,我在海寧塘邊曾給你一塊佩玉,這玉你可帶在身邊?”陳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轉送他人,臣已經轉贈了。”乾隆道:“你眼界極高,既然能當你之意,那必是絕代佳人了。”陳家洛眼眶一紅,低聲道:“可惜她現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乾隆道:“這個姑娘是你十分心愛之人了?”陳家洛點頭道:“是。”


    乾隆道:“皇後是滿洲人,你是知道的?”陳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後侍我甚久,為人也很賢德。要是我和你共圖大事,她必以死力爭,你想怎麽辦?”這句話陳家洛如何能答,隻得道:“皇上聖見,微臣愚魯,不敢妄測。”乾隆道:“家國不能兩全,欲成大事,皇後決計不可保全。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無人能替我分憂。”陳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萬死不辭。”乾隆歎道:“本來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但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鍾,奈何、奈何?你到那邊去瞧瞧吧!”說著向西側室門一指,站起身來,上樓去了。


    陳家洛聽了這番古裏古怪的言語,大惑不解,掀開厚厚的門帷,慢慢走了進去,見是一間華貴的臥室,重帷遮窗,室角紅燭融融,一個白衣少女正望著燭火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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