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手一揮,遲玄托著一個盤子上前跪下,盤中鋪著一塊黃綾,上放鐵盒。太後拿起鐵盒,揭開盒蓋,拿出一個小小的卷軸來。乾隆側頭看去,見卷軸外是雍正親筆所書“遺詔”兩字,旁邊注著一行字道:“國家有變,著八旗親王會同開拆。”乾隆登時臉色大變,心想原來父皇早就防到日後機密泄漏,如自己膽敢變更祖宗遺規,甚至反滿興漢,遺詔中必定命八旗親王廢他而另立新君。他隨即鎮定,說道:“先帝深遠謀慮,明見百世。兒子隻要及得上先帝萬一,太後就不必再為兒子操心了。”太後把鐵盒交給莊親王,親自上了鎖,說道:“你把先皇遺詔恭送到雍和宮綏成殿,安在正匾之後,派一百名親兵日夜看守。”頓了一頓,又道:“就是有今上禦旨,也不能離開一步。”莊親王領了慈旨,把遺詔送到雍和宮去了。雍和宮在北京西北安定門內,本是雍正未登位時的貝勒府。雍正死後,乾隆追念父皇,將之擴建成為一座喇嘛廟。


    太後布置已畢,這才安心,打了個嗬欠,歎道:“這萬世的基業,可得要好好看著啊!”


    乾隆送太後出殿,忙召侍衛詢問。白振稟道:“陳公子已送娘娘回宮,娘娘在寶月樓候駕。”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到門口,回頭問道:“路上有什麽事嗎?”白振道:“奴才等曾遇見紅花會的許多頭腦,幸虧陳公子攔阻,沒出什麽事。”


    乾隆到了寶月樓上,果見香香公主麵壁而坐,喜道:“長城好玩麽?”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想:“待我安排大事之後再來問你。”走到鄰室,命召福康安進宮。


    不多時,福康安匆匆趕到。乾隆命他率領驍騎營軍士到雍和宮各殿埋伏,密囑了好一陣子,福康安領旨去了。乾隆又命白振率領眾侍衛在雍和宮內外埋伏,安排已定,說道:“明兒晚我在雍和宮大殿賜宴,你召陳公子、紅花會所有的頭腦和黨羽齊來領宴。”白振聽了這話,才知是要把紅花會一網打盡,心想那定是有一場大廝殺了,磕了頭正要走出,乾隆忽道:“慢著!”白振回過頭來,乾隆道:“召雍和宮大喇嘛呼音克!”


    待呼音克進來磕見,乾隆問道:“你來京裏有幾年了?”呼音克道:“臣服侍皇上已二十一年了。”乾隆道:“你想不想回西藏去啊?”呼音克磕頭不答。乾隆又道:“西藏隻達賴和班禪兩個活佛,青海的不算,幹麽沒第三個?”呼音克道:“回皇上,這是向來的規矩,自從國師……”乾隆攔住了他的話頭,說道:“要是我封你做第三個活佛,去管一塊地方,沒人敢違旨吧?”呼音克喜從天降,連連磕頭,說道:“萬歲聖恩,臣粉身難報。”乾隆道:“現下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回去召集親信喇嘛,預備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傳訊給你時,”說著向白振一指,又道:“你就放火燒宮,從雍和宮大殿和綏成殿燒起。”


    呼音克大吃一驚,磕頭道:“這是先皇的府邸,先皇遺物很多,臣不敢……”乾隆厲聲道:“你敢違旨麽?”呼音克嚇得遍體冷汗,顫聲道:“臣……臣……臣遵旨辦理。”乾隆道:“這事隻要泄漏半點風聲,我把你雍和宮八百名喇嘛殺得一個不剩。”隔了一會,溫言道:“綏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了,到時可把這些兵將一起燒在裏麵。事成之後,你就是第三名活佛了。去吧!”手一揮,呼音克又驚又喜,謝了恩和白振一同退出。


    乾隆布置已畢,暗想這一下一箭雙雕,把紅花會和太後的勢力一鼓而滅,就可安安穩穩做太平皇帝了,心頭甚是舒暢,見案頭放著一張琴,走過去彈了起來,彈的是一曲〈史明五弄〉,彈不數句,鏗鏗鏘鏘,琴音中竟充滿了殺伐之聲,彈到一半,錚的一聲,第七根弦忽然斷了。乾隆一怔,哈哈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內室來。


    香香公主倚在窗邊望月,聽得腳步聲,寒光一閃,又拔出了短劍。


    乾隆眉頭一皺,遠離坐下,道:“陳公子和你到長城去,是叫你來刺殺我嗎?”香香公主道:“他是勸我從你。”乾隆道:“你不聽他的話?”香香公主道:“他的話我總是聽的。”乾隆又喜又妒,道:“那麽你為什麽帶著劍?把劍給我吧!”香香公主道:“不,要等你做了好皇帝之後。”乾隆心想:“原來你要如此挾製於我。”一時之間,憤怒、妒忌、色欲、惱恨,百感交集,強笑道:“我現今就是好皇帝了。”


    香香公主道:“哼,剛才我聽你彈琴,你要殺人,要殺很多人,你……你是惡極了。”乾隆一驚,心想原來自己的心事竟在琴韻中泄漏了出來,靈機一動,說道:“不錯,我是要殺人。你那陳公子剛才已給我抓住了。你從了我,我瞧在你麵上,可以放他。要是不從,嘿嘿,你知道我要殺很多人。”香香公主大驚,顫聲道:“你要殺死自己親弟弟?”乾隆鐵青了臉道:“他什麽都對你說了?”香香公主道:“我不信你抓得住他。他比你能幹得多。”乾隆道:“能幹?哼,就算今天還沒抓住,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語,暗自沉吟。


    乾隆又道:“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好皇帝也罷,惡皇帝也罷,你總是永遠見不著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應他做好皇帝的,怎麽又反悔?”乾隆厲聲道:“我愛怎樣就怎樣,誰管得了我?”他剛才受太後挾製,滿腔憤怒,不由得流露了出來。


    霎時之間,香香公主便似胸口給人重重打了一拳,想道:“原來皇帝是騙他的,早知這樣,我何必回來?”一時悔恨達於極點,險些暈倒。


    乾隆見她臉上突然間全無血色,自悔適才神態太過粗暴,說道:“隻要你好好服侍我,我自然也不難為他,還會給他大官做,教他一世榮華富貴。”


    香香公主一生之中,從沒給人如此厲害的欺騙過,她本來還隻見到皇帝的凶狠,這時才知道惡人還能這麽奸險,心想:“皇帝這麽壞,定要想法子害他。他雖然本事比皇帝大,可是不知道親哥哥會存心害他的啊。我一定須得讓他明白,好教他不會上了皇帝的當。可是怎麽去通知他呢?”乾隆見她皺眉沉思,稚氣的臉上多了一層凝重的風姿,絕世美豔之中,重增華瞻,不覺瞧得呆了。


    香香公主想道:“宮裏全是皇帝的手下人,誰能給我送信?事情緊急,隻有這麽辦。”說道:“那麽你應允不害他?”乾隆大喜,隨口道:“不害他,不害他!”香香公主見他說得沒半分誠意,心中恨極,一個純樸的少女在皇宮中住得多日,也已學會了怎樣對付敵人,於是不動聲色的道:“我明天一早要到清真禮拜堂去,向真神祈禱之後,才能從你。”乾隆大喜,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賴了。”又道:“宮裏也有清真禮拜堂,我特地給你起的。再過得幾天,等一切布置就緒,以後你就不用再出宮去做禮拜了。”


    香香公主見他笑嘻嘻的下樓,找到紙筆,以回文寫了封信給陳家洛,警告他皇帝有加害之心,反滿興漢之想全成虛幻,請他即速設法相救,一同逃出宮去。寫畢,用一張白紙將信包住,白紙上用回文寫道:“請速送交紅花會大首領陳家洛。”她想回人個個對她爹爹和姊姊十分尊敬,對自己也極崇仰,在禮拜堂中隻要俟機交給任何一個回人,誰都會設法送到。


    她寫了信後,心神一寬,想到皇帝背盟為惡,反使自己與情郎有重聚的機會,陳家洛無所不能,要救自己出宮,自非難事,想到此處,心頭登覺甜蜜無比,整日勞頓之後,靠在床上便睡著了。


    蒙矓間聽得宮中鍾聲響動,睜開眼來,天已微明,忙起身梳洗。服侍她的宮女知她不許別人近身,隻是在旁邊瞧著,見她神采煥發,都代她歡喜。香香公主把書信暗藏在袖,走下樓來。抬轎的太監已在樓下侍候,眾侍衛前後擁衛,將她送到了西長安街清真寺門口。


    香香公主下了轎,望到伊斯蘭教禮拜堂的圓頂,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受,俯首走進教堂,隻見左右各有一人和她並排而行。她抬起頭來,見是兩個回人,心中一喜,正要把捏在手裏的書信遞過去,和右麵那人目光甫接,不禁遲疑,緩緩縮回了手。那人雖是回人裝束,可是麵目神情,全不是她族人模樣,又向左邊那人望去,也似有異。她低聲問道:“你們是皇帝派來看守我的嗎?”她說的是回語,那兩人果然不懂,都隨意點了點頭。


    她一陣失望,轉過身來,隻見身後又跟著八名回人裝束的皇宮侍衛,真正回人都被隔得遠遠地。她快步向寺中教長走近,說道:“這信無論如何請你送去。”那教長一愕,香香公主將信塞入他手中。突然間一名侍衛搶上前來,從教長手中將信奪了去,在他胸口重重一推。教長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眾人愕然相顧,都不知發生了何事。


    教長怒道:“你們幹什麽?”那侍衛在他耳邊低聲喝道:“別多管閑事!我們是宮裏當差的。”那教長一驚,不敢多言,便領著眾人俯伏禮拜。


    香香公主也跪了下來,淚如泉湧,心中悲苦已極,這時隻剩下一個念頭:“怎地向他示警,教他提防?就是要我死,也得讓他知道提防。”


    “就是要我死!”這念頭如同閃電般掠過腦中:“我在這裏死了,消息就會傳出去,他就會知道。不錯,再沒旁的法子!”但立即想到了《可蘭經》第四章中的話:“你們不可自殺。安拉確是憐憫你們的。誰為了過份和不義而犯了這嚴禁,我要把誰投入火窟。”穆罕默德的話在她耳中如雷震般響著:“自殺的人,永墮火窟,不得脫離。”她並不怕死,相信死了之後可以升上樂園,將來會永遠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可蘭經》上這樣說:“他們在樂園裏將享有純潔的配偶,他們得永居其中。”可是如果自殺了,那就是無窮無盡的受苦!


    想到這裏,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隻覺全身冷得厲害,但聽眾人喃喃誦經,教長正在大聲講著樂園中的永恒和喜悅,講著墮入火窟的靈魂是多麽悲慘。對於一個虔信宗教的人,再沒比靈魂永遠沉淪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沒有其他法子。愛情勝過了最大的恐懼。她低聲道:“至神至聖的安拉,我不是不信你會憐憫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鮮血之外,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難。”於是從衣袖中摸出短劍,在身子下麵的磚塊上劃了“不可相信皇帝”幾個字,輕輕叫了兩聲:“大哥!”將短劍刺進了那世上最純潔最美麗的胸膛。


    紅花會群雄這日在廳上議事,蔣四根剛從廣東回來,正與眾人談論南方各地英豪近況,忽報白振來拜,陳家洛單獨接見。白振傳達皇上旨意,說當晚在雍和宮賜宴,命紅花會眾位香主一齊赴宴,皇上親自與會,因怕太後和滿洲親貴疑慮,是以特地在宮外相會。陳家洛領旨謝恩,心想喀絲麗定是勉為其難,從了皇帝,是以他對興漢大業加倍熱心起來,心中說不出的又喜又悲,送別白振後與群雄說了。眾人聽得皇帝信守盟約,行將建立不世奇功,都是興奮無比。無塵、陸菲青、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俠等人吃過滿清官員不少苦頭,對乾隆的話本來疑多信少,這時見大事順利,都說究竟皇帝是漢人,又是總舵主的親兄弟,果然大不相同。隻是陳家洛為了興複大業,割舍對香香公主的深情,都為他難過。


    陳家洛怕自己一人心中傷痛,冷了大家的豪興,當下強打精神,和群雄縱論世事,後來談到了武藝。無塵說道:“總舵主,你這次在回部學到了精妙武功,露幾手給大家瞧瞧怎樣?”陳家洛道:“好,我正要向各位印證請教,隻怕有許多精微之處沒悟出來。我想,如能加上音樂節拍,可能更加飄逸些。”向餘魚同道:“十四弟,請你吹笛。”餘魚同道:“好!”


    李沅芷笑吟吟的奔進內室,把金笛取了出來。駱冰笑道:“好啊,把人家的寶貝兒也收起來啦。”李沅芷臉一紅不作聲。


    自那日李沅芷被張召重擊斷左臂,一路上餘魚同對她細加嗬護,由憐生愛,由感生情,這才是一片真心相待。李沅芷一往情深的癡念,終於有美滿收場,自是芳心大慰。


    兩人這一日談到那天在甘涼道上客店中初會的情景,李沅芷說羨慕他用金笛點倒公差,抱怨師父不肯傳她點穴功夫。餘魚同笑道:“陸師叔雖然年老,總不便在你身上指點,也不能讓你摸他。穴道認不準,怎麽教?等將來咱倆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笑道:“那麽我倒錯怪師父了。”餘魚同笑道:“要我現下傳你點穴功夫,倒也可以,但你得磕頭拜師。”李沅芷笑道:“呸,你想麽?”從那日起,餘魚同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門功夫先教會了她。李沅芷命人將兩截斷笛送去金鋪鑲好,把笛子借來練習。


    陳家洛隨著笛聲舞動掌法,群雄圍觀參詳。無塵笑道:“總舵主,你用這掌法竟打倒了張召重,我使劍給你過過招怎樣?”說著仗劍下場。陳家洛道:“好,來吧!”揮掌向他肩頭拍去。無塵挺劍斜刺,不理陳家洛的手掌攻到,逕攻對方腰眼。陳家洛側身繞過,笛聲中攻他後心。無塵更不回頭,倒轉劍尖,向後便刺,部位時機,無不恰到好處,正是追魂奪命劍中的絕招“望鄉回顧”。陳家洛身子稍側,翻掌拿他手腕。無塵明知這一劍定然不中,但沒想到他反攻如此迅捷,腳下一點,向前竄出三步,手腕抖動,長劍又已遞出。旁觀群雄,齊聲叫好。兩人雖是印證武功,卻也絲毫不讓,單劍斜走,雙掌齊飛,打得緊湊異常。


    正鬥到酣處,忽然胡同外傳來一陣漫長淒涼的歌聲。群雄也不在意,卻聽那歌聲越來越近,似是成千人齊聲唱和,悲切異常,令人聞之墮淚。


    心硯久在大漠,知是回人所唱悼歌,好奇心起,奔出去打聽,過了一會從外麵回來,臉色灰白,腳步踉蹌,走近陳家洛身邊,顫聲叫道:“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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