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聽陳家洛饒他性命,心中大喜,那裏還顧方有德的死活,說道:“你跟他們出宮好了。你今日立此大功,我自然知道。”方有德心頭一寒,聽皇帝口氣,是要在他死後給他來個追贈封蔭之類,隻得說道:“謝皇上恩典。”


    方有德轉頭向陳家洛道:“我跟你們出去,這條老命還想要麽?”他是想陳家洛再答允饒他不死。陳家洛知他心意,怒道:“你作惡多端,早就該進地獄啦。”乾隆怕夜長夢多,對方心意又變,催道:“快跟他們出去。”方有德道:“我一出去,隻怕你們留下幾人又害皇上。”陳家洛怒道:“依你說怎樣?”方有德道:“請皇上聖駕先下樓去,我再隨你們出宮。”陳家洛心想到此地步,隻得放人,向乾隆道:“好,去吧!”


    乾隆再也顧不得皇帝尊嚴,拔足向樓門飛奔。陳家洛突然伸右手一把拉住,左掌啪啪啪啪,正手反手,連打他四記耳光,甚是清脆響亮。乾隆兩邊麵頰登時腫了起來。群雄出其不意,隔了一陣才轟然喝采。陳家洛罵道:“你記不記得自己發過的毒誓?”乾隆那裏還敢答話?陳家洛手一揮,乾隆打個踉蹌,急奔下樓去了。陳家洛喝道:“拿孩子來!”


    趙半山扣住毒蒺藜,望著窗外,隻等陳家洛接到孩子,乾隆在樓下出現,就要大顯身手,數十枚喂毒暗器齊往皇帝身上射去。


    方有德環顧周遭,籌思脫身之計,說道:“我要親眼見到皇上太平無事,才能交出孩子。”說著慢慢走向窗口。常伯誌罵道:“你這龜兒是死定了的。”緊跟在他身後,隻待他一交出孩子,要搶先一掌將他打死。隻見乾隆走出樓門,眾侍衛一擁而上,團團圍住。趙半山喃喃罵道:“奸賊,奸賊!”


    方有德見數十名侍衛集在樓下,心想與其在樓上等死,不如冒險跳下,必有侍衛接住,突然抱著孩子,踴身跳出。


    群雄出其不意,驚叫起來。常伯誌飛抓抖出,已繞住方有德左腿,用力上甩。方有德身子飛起,孩子脫手,兩人分別落下。趙半山雙足力蹬,如箭離弦,躍在半空,頭朝下,腳向上,左手前伸,已抓住孩子的一隻小腿,同時右手三枚毒蒺藜飛出,打在方有德頭頂胸前。


    這時樓上群雄、樓下侍衛,無不大叫。趙半山凝神提氣,左手裏彎,已把孩子抱在懷裏,雙足穩穩落地,一招太極拳“雲手”,把撲上來的兩名侍衛推了出去。餘人紛紛攻來。常氏雙俠、徐天宏、周仲英、文泰來齊從樓上躍下,四下護住。趙半山俯首瞧那孩子,隻見他手舞足蹈,咯咯大笑,顯然對剛才死裏逃生那空中飛躍大感有趣,還想再來一下。


    陳家洛把福康安推到窗口,高聲叫道:“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乾隆在眾侍衛重重擁衛之下,再無懼怕,火光中突見到福康安被擒,大驚失色,連叫:“住手,住手!”眾侍衛退了下來。周仲英等也不追擊。


    原來乾隆的皇後是大臣傅恒的姊姊。傅恒之妻十分美貌,進宮來向皇後請安之時,給乾隆見到了,就和她私通而生了福康安。傅恒共有四子,三個兒子都娶公主為妻。傅恒懵懵懂懂,數次請求讓福康安也尚主而為額駙,乾隆隻是微笑不許。他兒子不少,對這私生子偏生特別鍾愛。福康安與陳家洛麵貌相似,隻因兩人原是親叔侄,血緣甚近。


    陳家洛不知內中尚有這段怪事,但見皇帝著急,已想好了計謀,當下押著福康安,與眾人一齊下樓。周綺搶到趙半山身邊把孩子抱在手裏,喜得如癡如狂。


    一邊是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眾僧,另一邊是清宮侍衛與禦林軍。寶月樓前本已拆成一片白地,這時猶如兩軍在戰場上列陣對圓一般,隻是眾寡懸殊。李可秀明白皇帝心思,叫道:“陳總舵主,你放下福統領,就讓你們平安出城。”陳家洛道:“皇帝怎麽說?”


    乾隆剛才吃了四記耳光,麵頰腫得猶如熟爛了的桃子,疼痛難當,但見愛子落在對方手裏,隻得擺手道:“放你們走,放你們走!”陳家洛道:“福統領送我們出城。”高聲對乾隆道:“天下百姓恨不得食你之肉,寢你之皮,你就是再活一百年,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心吊膽,夜夜魂夢難安!”轉過身來,說道:“走吧!”


    眾人擁著福康安,抱了天山雙鷹和章進的屍身,逕向宮外而去。眾侍衛與禦林軍眼睜睜的不敢追趕。


    出宮不遠,兩騎馬飛馳追來,李可秀在馬上高聲叫道:“陳總舵主,李可秀有話相商。”群雄勒馬等候,李可秀和曾圖南縱馬走近。李可秀道:“皇上有旨,如放福統領平安歸去,你有什麽意思,都可答允。”陳家洛雙眉一揚,道:“哼,還有誰會相信皇帝的鬼話?”李可秀道:“務求陳總舵主示下,小將好去回稟。”


    陳家洛道:“好!第一,要皇帝撥庫銀重建福建少林寺,佛像金身,比以前更加宏大。朝廷官府,永遠不得向少林寺滋擾。”李可秀道:“這事易辦。”陳家洛道:“第二,皇帝不可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征賦,放歸全部俘虜的回部男女。”李可秀道:“這也不難。”陳家洛道:“第三,紅花會人眾散處天下,皇帝不得報複捕拿。”李可秀沉吟不語。陳家洛道:“哼,真要捕拿,難道我們就怕了?這位奔雷手文四爺,不在李軍門衙門裏住過一時麽?”李可秀道:“好,我也鬥膽答允了。”


    陳家洛道:“明年此日,我們見這三件事照辦無誤,就放福統領回來。”李可秀道:“好,就是這樣。”向福康安道:“福統領,陳總舵主千金一諾,請你寬心。皇上一定下旨辦理這三件事。小將盡心竭力,刻刻以福統領平安為念,自當監督盡快辦成。陳總舵主或能提前讓福統領回來。”福康安默然不語。


    陳家洛想起白振與李可秀攻打綏成殿旗兵之事,雖然不明原因,但想內中必有重大隱情,大可嚇他一跳,說道:“你對皇帝說,綏成殿中之事,我們都知道了。要是他再使奸,可沒好處。”李可秀一驚,隻得答應。陳家洛一拱手道:“李軍門,咱們別過了。你升官發財,可別多害百姓呀。”李可秀拱手道:“不敢!”


    李沅芷和餘魚同雙雙下馬,走到李可秀跟前,跪了下去。李可秀一陣心酸,知道此後永無再見之日,低聲道:“孩子,自己保重!”伸手撫摸她頭發,兜轉馬頭,回宮去了。李沅芷伏地哭泣,餘魚同扶她上馬。


    群雄馳到城門,與楊成協、衛春華等會合。福康安叫開城門。


    鍾樓上巨鍾鏜鏜,響徹全城,正交四更。


    眾人出得城來,隻見水邊一片蘆葦,殘月下飛絮亂舞,再走一程,眼前盡是亂墳。


    忽聽一群人在邊唱邊哭,唱的卻是回人悼歌。陳家洛和霍青桐都是一驚,縱馬上前,問道:“你們悲悼誰啊?”一個老年回人抬起頭來,臉上淚水縱橫,說道:“香香公主!”


    陳家洛驚問:“香香公主葬在這裏麽?”那回人指著一座黃土未幹的新墳,道:“就在這裏。”霍青桐流下淚來,道:“咱們不能讓妹子葬在這裏。”陳家洛道:“不錯,她最愛那神峰裏麵的翡翠池,常說:‘我能永遠住在那裏就高興了!’咱們把她遺體運去葬在池邊。”霍青桐含淚道:“正是。”


    那老年回人問道:“兩位是誰?”霍青桐道:“我是香香公主的姊姊!”另一個回人叫了起來:“啊,你是翠羽黃衫。”


    霍青桐道:“咱們把墳起開來吧。”當下與陳家洛、幾名回人、心硯、蔣四根等一齊動手。少林僧中以方便鏟作兵器的甚多,各人鏟土,片刻之間已把墳刨開,撬起石塊,先聞到一陣幽香,眾人都吃了一驚,墳中竟然空無所有。


    陳家洛接過火把,向壙中照去,隻見一灘碧血,血旁卻是自己送給她的那塊溫玉。


    眾人驚詫不已。眾回人道:“我們明明親送香香公主的遺體葬在這裏,整天沒離開過,怎麽她遺體忽然不見了?”駱冰道:“這位妹妹如此美麗神異,自是仙子下凡。現今又回到了天上。總舵主和霍青桐妹妹不必傷心。”


    陳家洛拾起溫玉,不由得一陣心酸,淚如雨下,心想喀絲麗美極清極,隻怕真是仙子。


    突然一陣微風過去,香氣更濃。眾人感歎了一會,又搬土把墳堆好,隻見一隻玉色大蝴蝶在墳上翩躚飛舞,久久不去。


    陳家洛對那老回人道:“我寫幾個字,請你雇高手石匠刻一塊碑,立在這裏。”那回人答應了。心硯取出一百兩銀子給他,作為立碑之資,從包袱中拿出文房四寶,把一張大紙鋪在墳頭。


    陳家洛提筆醮墨,先寫了“香塚”兩個大字,略沉吟,又寫了一首銘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群雄佇立良久,直至東方大白,才連騎向西而去。


    (作者注:“浩浩愁,茫茫劫”銘文係民間傳誦之詞,非作者金庸所撰,自更非陳家洛所作。)


    魂歸何處


    在回疆的大漠之中,天上一彎新月,冷冷的月光灑在一望無際的黃沙上。在帳篷中,一張駱駝鞍子當作了小幾,上鋪羊毛薄氈,氈上橫放一柄極鋒利的長劍,劍刃閃著青光,映出半刃幹了的血跡。


    阿凡提一抹胡子,森然說道:“陳兄弟,這柄長劍,是禿鷲陳正德老爺子用來自殺的。還有一柄,雪雕陳夫人用來抹了自己脖子。翠羽黃衫托我將這柄劍帶來給你。她說你再要自殺,不要懸梁,就用陳老爺子這把劍。翠羽黃衫一得知你的死訊,她就用她師父陳夫人的短劍自殺。我們穆斯林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來沒有說了不算數的。”


    陳家洛驚道:“請問老爺子,翠羽黃衫在那裏?請你帶我去見一見她。”阿凡提冷笑一聲,說道:“有什麽好見?你隻要不死,將來有幾十年時光好見。你再要自殺,大家在地獄的火窟裏相會好了。”陳家洛黯然道:“喀絲麗自殺了來給我們報信,救了紅花會的幾十條性命。她要墮入火窟,這孩子孤苦伶仃的,我也要入火窟去陪她。”阿凡提哈哈大笑,直笑得彎下了腰,直不起身子。


    陳家洛躬身行禮,說道:“請問老爺子,我說錯了什麽?請你指教。”阿凡提道:“你曾跟喀絲麗說,要皈依穆斯林,不過你說了不做。我們可蘭經上說,安拉要罰自殺的人,要判他們墮入火窟,永遠受苦。可蘭經第三十九章第五十五節說:‘安拉的仆人啊,你犯了罪,褻瀆了你的靈魂,但對安拉的大慈大悲不要失望,安拉會寬恕罪行。祂對祂所喜歡的人會大發恩慈,安拉會原諒真正的信徒。’可蘭經第四章第六十七節說:‘凡是遵奉安拉與使徒的人,將和先知及聖人們住在一起。為了安拉而戰死、殉難的人,安拉會大大獎賞他們。’又說:‘為了安拉而死的義人,放棄了今世的生命,不論是死亡了還是勝利了,安拉一定賜給他們最豐厚的獎賞。’獎賞什麽?‘他們死後一定進入天堂,在清流不絕的花園裏侍奉安拉……’你沒有受過我們阿訇的教導,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喀絲麗為了穆斯林的朋友而死,就是為了安拉而戰死,安拉早派了天使接她上了天堂……”


    陳家洛將信將疑,喃喃的道:“難怪她的墳墓中沒有屍體,她是上了天嗎?”阿凡提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你做了穆斯林,為了安拉而死,得到安拉的慈悲,說不定在天堂中就能見到她了。”


    陳家洛精神大振,求道:“老爺子,請你帶我去見一位你們的阿訇,求他教導我。我一輩子讀孔夫子的聖賢書,原來都是不對的。唉,百無一用是書生,我讀錯了書,說什麽忠孝仁義,害死了不少好兄弟。”


    一直坐在帳篷角落裏的一位白發老者站起身來,走上幾步,說道:“陳總舵主,話不是這樣說,孔孟聖賢之道,也並沒有錯。”陳家洛躬身道:“陸前輩,晚輩臉皮再厚,也不能當這紅花會的首領了。晚輩愚蠢無比,信了皇帝的話,以為他真有兄弟之情、夷夏之見,會得信守盟約,驅滿複漢,還我河山。豈知書呆子無知之極,害死了天山雙鷹兩位前輩,害死章十哥和不少兄弟,以及少林寺的許多位高僧。晚輩所以不得不自盡,一來是無顏生於天地之間,要向死難者謝罪,二來是想到地獄去陪伴那位為我而死的紅顏知己;更重要的是,可以讓出位來,卸此重任,另請賢能統領天下紅花會的數萬兄弟。”


    那老者乃武當派名宿陸菲青,他文武全才,退隱時武功固然沒有荒廢,更多讀詩書,以致去做了李可秀總兵府中的教書先生,說道:“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孔夫子並不許可一勇之夫。”陳家洛點頭道:“晚輩最近在北京的舉動,真是鹵莽滅裂之至,既不臨事而懼,事先也未跟各位前輩商量請教,謀定而後動。”陸菲青道:“陳總舵主,你懸梁自盡,卻又犯了急躁的毛病。你遺書要無塵道長、趙半山兄弟共任紅花會之主。眾兄弟呼天搶地,人人悲傷。無塵道長說道:如果你自盡不治,大家都要相從於地下,到陰世再幹紅花會去。這次北京失利,是大夥兒一起幹的,又不單是你一個兒的主意。推想起來,最初的主意還是你義父起的。你不過是遵奉義父之命而已。”


    陳家洛默然不語。陸菲青緩緩搖頭,歎道:“‘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紅花會的眾位兄弟,今日都是你的‘親’了,你自暴自棄的自盡,隻不過出於一朝之忿,把他們全都忘了。”陳家洛道:“晚輩也不是出於一朝之忿,而是前後思量,實在無德無能、無智無勇,愚而信人,可說是罪不容誅,非自盡不足以謝天下……”說著不禁流下淚來,言語中已帶嗚咽。陸菲青輕拍他肩頭,說道:“‘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也: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這是《論語》中的話。”陳家洛道:“前輩教訓得是。不過我們一敗塗地,已經無可更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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