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門環,必有大門,他雙手摸索,當即摸到十餘枚碗大的門釘,心中驚喜交集:“這門裏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極了。”提起門環當當當的連擊三下,過了一會,門內沒人答應,他又擊了三下,仍無人應門,於是伸手推門。那門似是用銅鐵鑄成,甚是沉重,但裏麵並未閂上,手勁推將上去,那門便緩緩開了。他朗聲說道:“在下段譽,擅闖貴府,還望主人恕罪。”停了一會,不聽得門內有何聲息,便舉步跨了進去。


    他睜大眼睛,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隻覺黴氣刺鼻,似乎洞內已久無人居。他繼續向前,突然間砰的一聲,額頭撞上了什麽東西。幸好他走得甚慢,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手摸去,原來前邊又是一門。他手上使勁,慢慢推開了門,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閉眼,心中怦怦亂跳,過了片刻,才慢慢睜眼,隻見所處之地是座圓形石室,光亮從左邊透來,但朦朦朧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處,忽見一隻大蝦在窗外遊過。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幾步,又見一條花紋斑斕的鯉魚在窗外悠然而過。細看那窗時,原來是鑲在石壁上的一塊大水晶,約有銅盆大小,光亮便從水晶中透入。


    雙眼貼著水晶向外瞧去,隻見碧綠水流不住晃動,魚蝦水族來回遊動,極目所至,竟無盡處。他恍然大悟,原來處身之地竟在水底,當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心力,將外麵的水光引了進來,這塊大水晶更是極難得的寶物。定神凝思,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這可走到劍湖的湖底來啦!一路上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轉了幾個彎,既深入湖底,那還是逃不出去。”


    回過身來,見室中放著一隻石桌,桌前有凳,桌上豎著一麵銅鏡,鏡旁放著些梳子釵釧之屬,看來竟是閨閣所居。銅鏡上生滿了銅綠,桌上也是塵土寸積,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來此。


    他瞧著這等情景,不由得呆了,心道:“許多年之前,定是有個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為了何事,如此傷心,竟遠離人間,退隱於斯!嗯,多半便是那個在石壁前使劍的女子。”出了一會神,再看那石室時,隻見壁上東一塊、西一塊的鑲滿了銅鏡,隨便一數,便已有三十餘麵,尋思:“想來這女子定是絕世麗質,愛侶既逝,獨守空閨,每日裏惟有顧影自憐。此情此景,當真令人神傷。”


    在室中走去,一會兒書空咄咄,一會兒喟然長歎,憐惜這石室的舊主人。過了好一陣,突然動念:“唉!我隻顧得為古人難過,卻忘了自己身陷絕境。”自言自語:“我段譽是個臭男子,倘若死在此處,不免唐突佳人,該當死在門外湖邊才是。否則後人來到,見到我的遺骸,還道是佳人的枯骨,豈不是……豈不是……”還沒想到“豈不是”什麽,忽見東首一麵斜置的銅鏡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縫隙。


    他忙搶將過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門,緩緩移開,露出一個洞來。向洞內望去,見有一道石級。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這才順著石級走下。石級向下十餘級後,麵前隱隱約約的似有一門,伸手推門,眼前陡然一亮,失聲驚呼:“啊喲!”


    眼前一個宮裝美女,手持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膛。


    過了良久,隻見那女子始終一動不動,他定睛看時,見這女子雖儀態萬方,卻似乎並非活人,大著膽子再行細看,才瞧出是座白玉雕成的玉像。這玉像與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破舊的淡黃色綢衫微微顫動;更奇的是一對眸子瑩然有光,神采飛揚。


    段譽口中隻說:“對不住,對不住!我這般瞪眼瞧著姑娘,忒也無禮。”明知無禮,眼光卻始終沒法避開她這對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時候,才知這對眼珠乃以黑寶石雕成,隻覺越看越深,眼裏隱隱有光彩流轉。這玉像所以似極了活人,主因當在眼光靈動之故。玉像臉上白玉的紋理中隱隱透出暈紅之色,更與常人肌膚無異。


    段譽側過身子看那玉像時,隻見她眼光跟著轉將過來,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驚,側頭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對著他移動。不論他站在那一邊,玉像的眼光始終向著他,眼光中的神色更加難以捉摸,似怨似愁,似是喜悅無限,又似有所盼望期待。瞧她容貌約莫十八九歲,眉梢眼角,頗有天真稚氣,嘴角邊微露笑容,說不盡的嫵媚可親,上唇處有一點細細黑痣,更增淡雅。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說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譽今日得睹芳容,死而無憾。姊姊在此離世獨居,不也太寂寞了麽?”玉像目中寶石神光變幻,竟似聽了他的話而深有所感。


    此時段譽神馳目眩,竟如著魔中邪,眼光再也離不開玉像,說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稱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有姊姊芳名。”


    四周打量,見東壁上寫著許多字,但無心多看,隨即回頭去看那玉像,這時發見玉像頭上的頭發是真的人發,雲鬢如霧,鬆鬆挽著一髻,鬢邊插著一隻玉釧,上麵鑲著兩粒小指頭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又見壁上也是鑲滿了明珠鑽石,寶光交相輝映,西邊壁上鑲著六塊大水晶,水晶外綠水隱隱,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間石室明亮了數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這才轉頭,見東壁上刮磨平整,刻著數十行字,都是《莊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遙遊〉、〈養生主〉、〈秋水〉、〈至樂〉幾篇,筆法飄逸,似以極強腕力使利器刻成,每一筆都深入石壁幾近半寸。文末題著一行字雲:“無崖子為秋水妹書。洞中無日月,人間至樂也。”


    段譽瞧著這行字出神半晌,尋思:“這‘無崖子’和‘秋水妹’,想來便是數十年前在穀底舞劍的那兩位男女高人了。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無崖子得能伴著她長居幽穀密洞,的的確確是人間至樂。其實豈僅是人間至樂而已,天上又焉有此樂?”


    眼光轉到石壁的幾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當即轉頭去瞧那玉像,心想:“莊子這幾句話,拿來形容這位神仙姊姊,當真再也貼切不過。”走到玉像麵前,癡癡呆看,瞧著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膚,說什麽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頭去輕輕觸摸一下,心中著魔,鼻端竟似隱隱聞到蘭麝般馥鬱馨香,由愛生敬,由敬成癡。


    過了良久,禁不住大聲說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便為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也如身登極樂,歡喜無限。”突然雙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發覺,原來玉像前本有兩個蒲團,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雙膝跪著的是個較大蒲團,玉像足前另有一較小蒲團,想是讓人磕頭用的。他一個頭磕下去,隻見玉像雙腳的鞋子內側似乎繡得有字。凝目看去,認出右足鞋上繡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驅策”八字,左足鞋上繡的是“遵行我命,百死無悔”八個字。


    這十六個字比蠅頭還小,鞋子是湖綠色,十六個字以蔥綠細絲繡成,隻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朧,若非磕下頭去,又再凝神細看,決計不會見到。隻覺磕首千遍,原是天經地義之事,若能供其驅策,更是求之不得,至於遵行這位美人的命令,不論赴湯蹈火,自然百死無悔,絕無絲毫猶豫,神魂顛倒之下,當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數著,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頭來。


    他磕到五六百個頭,已覺腰酸背痛,頭頸漸漸僵硬,但想無論如何必須支持到底,要磕滿一千個頭才罷。連神仙姊姊第一個命令也不遵行,還說什麽“百死無悔”?待磕到八百餘下,小蒲團麵上一層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內層有物。他也不加理會,仍畢恭畢敬的磕足一千個頭,待要站起,驀覺腰間酸軟,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著休息,隻覺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大事,全身越疲累酸疼,心中越感快慰。過了好一會,慢慢爬起,伸手到小蒲團的破裂處去掏摸,觸手柔滑,裏麵是個綢包,心想:“原來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個頭,小蒲團不會破裂,她賜給我的寶貝就不會出現了。”他於珠玉珍寶向來不放在心上,但這綢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賜,即使其中所包的隻是樹葉枯草、爛布碎紙,那也是無價的寶物。右手一經取出綢包,左手便即伸過去也拿住了,雙手捧到胸前。


    這綢包一尺來長,白綢上寫著幾行細字:


    “汝既磕首千遍,自當供我驅策,終身無悔。此卷為我逍遙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時,務須用心修習一次,若稍有懈惰,餘將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嬛福地遍閱諸般典籍,天下各門派武功家數盡集於斯,亦即盡為汝用。勉之勉之。學成下山,為餘殺盡逍遙派弟子,有一遺漏,餘於天上地下耿耿長恨也。”


    他捧著綢包的雙手不禁劇烈顫抖,隻想:“那是什麽意思?我不要學武功,殺盡逍遙派弟子的事,更加決計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個頭,便是答允供她驅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學武殺人,這便如何是好?”


    腦海中一團混亂,又想:“她叫我學她的逍遙派武功,卻又吩咐我去殺盡逍遙派弟子,這就真正奇了。嗯,想來她逍遙派的師兄弟、師姊妹們害苦了她,因此她要報仇。她直到臨終,此仇始終未報,於是想收個弟子來完成遺誌。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這般傷心,自是大大的壞人惡人,盡數殺了也是該的。孔夫子教導:‘以直報怨’,就是這個道理。爹爹也說,遇上壞人惡人,你不殺他,他便要殺你,倘若不會武功,惟有任其宰割。這話其實也是不錯的。”他父親逼他練武之時,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來,堅稱不可學武,他父親於書本子上的學問頗不如他,難以辯駁。他此刻為玉像著迷,便覺父親之言有理了。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多年,世上也不知還有沒有逍遙派之人。常言道:惡有惡報,最好他們早已個個惡貫滿盈,再不用我動手去殺。世上既已沒了逍遙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願已償,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長恨了。”


    言念及此,登時心下坦然,默默禱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來的事,段譽自當遵行不誤,但願你法力無邊,逍遙派弟子早已個個無疾而終。”戰戰兢兢的打開綢包,裏麵是個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將開來,第一行寫著“北冥神功”四字。字跡娟秀而有力,便與綢包外所書的筆致相同。其後寫道:


    “莊子〈逍遙遊〉有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未有知其修也。’又雲:‘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積蓄內力為第一要義。內力既厚,天下武功無不為我所用,猶之北冥,大舟小舟無不載,大魚小魚無不容。是故內力為本,招數為末。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


    段譽讚道:“神仙姊姊這段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了。”再想:“這北冥神功是修積內力的功夫,學了自然絲毫無礙。”左手慢慢展開帛卷,突然間“啊”的一聲,心中怦怦亂跳,霎時間麵紅耳赤,全身發燒。


    但見帛卷上赫然出現一個橫臥的裸女畫像,全身一絲不掛,麵貌竟與那玉像一般無異。段譽隻覺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神仙姊姊,忙掩卷不看。過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我不過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於是顫抖著手翻過帛卷,但見畫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邊頰上,盡是嬌媚,比之那玉像的莊嚴寶相,容貌雖似,神情卻是大異。他似乎聽到自己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之聲,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時,隻見有一條綠色細線起自左肩,橫至頸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畫中裸女椒乳墳起,心中大動,急忙閉眼,過了良久才睜眼再看,見綠線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經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寬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緊的,但藕臂蔥指,畢竟也不能不為之心動。


    另一條綠線卻是至頸口向下延伸,經肚腹不住向下,至離肚臍數分處而止。段譽對這條綠線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條綠線時,見線旁以細字注滿了“雲門”、“中府”、“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等字樣,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時常聽爹爹與媽媽談論武功,雖不留意,但聽得多了,知“雲門”、“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穴道名稱。


    當下將帛卷又展開少許,見下麵的字是:“北冥神功係引世人之內力而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語雲:百川匯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積聚。此‘手太陰肺經’為北冥神功之第一課。”下麵寫的是這門功夫的詳細練法。


    最後寫道:“世人練功,皆自雲門而至少商,我逍遙派則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雲門,拇指與人相接,彼之內力即入我身,貯於雲門等諸穴。然敵之內力若勝於我,則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險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窺要道,惟能消敵內力,不能引之而為我用,猶日取千金而複棄之於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譽長歎一聲,隱隱覺得這門功夫頗不光明,引人之內力而為己有,豈非有如偷盜旁人財物?殊不合正人君子之道,便想棄之不觀。但隨即轉念:“神仙姊姊這譬喻說得甚好,百川匯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並不是大海去強搶百川之水。我說神仙姊姊去偷盜別人財物,真是胡說八道。該打,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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