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郎道:“留在這兒幹麽?等你的毒貂嗎?”鍾靈道:“不!我在這兒等段大哥,他去請我爹爹來給神農幫這些人解毒。”轉頭向段譽道:“這位姊姊,你那些斷腸散的解藥,給我一些罷。”那女郎道:“這姓段的不會再來了。”鍾靈急道:“不會的,不會的。他說過要來的,就算我爹爹不肯來,段大哥自己還是會來。”那女郎道:“哼,男子說話就會騙人,他的話又怎信得?”鍾靈嗚咽道:“段大哥不會騙……騙我的。”


    段譽哈哈大笑,掀開鬥篷頭罩,說道:“鍾姑娘,你段大哥果然沒騙你。”鍾靈向他凝視半晌,喜不自勝,撲上去摟住他脖子,叫道:“你沒騙我,你沒騙我!”


    那女郎突然抓住她後領,提起她身子,推在一旁,冷冷的道:“不許這樣!”鍾靈吃了一驚,但心中欣喜,也不以為意,說道:“木姊姊,你兩個怎地會遇見的?”那女郎哼了一聲,不加理睬。


    段譽道:“咱們一路走,一路說。”他耽心司空玄發見解藥不靈,追將上來。那女郎躍上馬背,遙自前行。段譽於是將別來情由簡略對鍾靈說了,但於那女郎虐待他的事卻避而不提,隻說她救了自己性命。鍾靈大聲道:“木姊姊,你救了段大哥,我可不知該怎麽謝你才好。”那女郎怒道:“我自救他,關你什麽事?”鍾靈向段譽伸伸舌頭,扮個鬼臉。


    那女郎說道:“喂,段譽,我的名字,不用鍾靈這小鬼跟你說,我自己說好了,我叫木婉清。”段譽道:“啊,水木清華,婉兮清揚。姓得好,名字也好。”木婉清道:“好過你的一段木頭,名譽極壞。”段譽哈哈大笑。


    鍾靈拉住段譽左手,輕輕的道:“段大哥,你待我真好。”段譽道:“隻可惜你的貂兒找不到了。”鍾靈又吹了幾下口哨,說道:“那也沒什麽,等這些惡人走了,過些時候我再來找。你陪我來找,好不好?”段譽道:“好啊!”想起了那洞中玉像,又道:“以後我時時會到這裏來的。”木婉清怒道:“不許你來。她要找貂兒,自己來好了。”段譽向鍾靈伸伸舌頭,扮個鬼臉,兩人相對微笑。


    三人不再說話,緩緩行出數裏。木婉清忽然問道:“鍾靈,你是十二月初五的生日,是不是?”她騎在馬上,說話時始終不回過頭來。鍾靈道:“是啊,木姊姊怎麽知道?”木婉清大怒,厲聲道:“段譽,你還不是騙人?”一提馬韁,黑玫瑰急衝而前。


    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低聲呼嘯,跟著東北角上有人啪啪啪啪的連續擊了四下手掌。一條人影迎麵奔來,到得與三人相距七八丈處,倏然停定,嘶啞著嗓子喝道:“小賤人,你還逃得到那裏?”聽這聲音,正是瑞婆婆。便在此時,背後一人嘿嘿冷笑,段譽急忙回頭,星月微光之中,隻見正是那平婆婆,雙手各握短刀,閃閃發亮。跟著左邊右邊又各到了一人,左邊是個白須老者,手中橫執一柄鐵鏟,右首那人是個年紀不大的漢子,手持長劍。段譽依稀記得,這兩人都曾參與圍攻木婉清。


    木婉清冷笑道:“你們陰魂不散,居然一直追到了這裏,能耐倒也不小。”平婆婆道:“你這小賤人就逃到天邊,我們也追到天邊。”木婉清嗤的一聲,射出一枝短箭。那使劍漢子眼明手快,揮劍擋開。木婉清從鞍上縱身而起,向那老者撲去。


    那老者白須飄動,年紀已著實不小,應變倒也極快,右手疾抖,鐵鏟向木婉清撩去。木婉清身未落地,左足在鏟柄上一借力,挺劍指向平婆婆。平婆婆揮刀格去,嚓的一聲,刀頭已給劍鋒削斷,白刃如霜,直劈下來。瑞婆婆急揮鐵拐向木婉清背心掃去。木婉清不及劍傷平婆婆,長劍平拍,劍刃在平婆婆肩頭一按,輕飄飄的竄了出去。瑞婆婆和兩個男子同時攻上,木婉清劍光霍霍,在四人圍攻下穿插來去。


    鍾靈在數丈外不住向段譽招手,叫道:“段大哥,快來。”段譽奔將過去,問道:“怎麽?”鍾靈道:“咱們快走。”段譽道:“木姑娘受人圍攻,咱們怎能一走了之?”鍾靈道:“木姊姊本領大得緊,她自有法子脫身。”段譽搖頭道:“她為救你而來,倘若如此舍她而去,於心何安?”鍾靈頓足道:“你這書呆子!你留在這裏,又能幫得了木姊姊的忙嗎?唉,可惜我的閃電貂還沒回來。”


    這時瑞婆婆等二女二男與木婉清鬥得正緊,瑞婆婆的鐵拐和那老者的鐵鏟都是長兵刃,舞開來呼呼風響。木婉清耳聽八方,將段譽與鍾靈的對答都聽在耳裏。


    隻聽段譽又道:“鍾姑娘,你先走罷!我若負了木姑娘,非做人之道,倘若她敵不過人家,我在旁好言相勸,說不定也可挽回大局。”鍾靈道:“你除了白送自己一條性命,什麽也不管用。快走罷!木姊姊不會怪你的。”段譽道:“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這條性命早就沒有了。遲送半日,便多活了半日,倒也不無小補。”鍾靈急道:“你這呆子,再也跟你纏夾不清。”拉住他手臂便走。


    段譽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沒鍾靈力大,給她拉著,踉蹌而行。


    忽聽木婉清尖聲叫道:“鍾靈,你自己給我快滾,不許拉他。”鍾靈拉得段譽更快,突然間嗤的一聲,她頭髻一顫,一枚短箭插上了她發髻。木婉清喝道:“你再不放手,我射你眼睛!”鍾靈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相識以來雖然頗蒙她垂青,畢竟為時無多,沒什麽深厚交情,她既說要射自己眼睛,那就真的要射,隻得放開了段譽手臂。


    木婉清喝道:“鍾靈,快給我滾到你爹爹、媽媽那裏去,快走,快走!你若耽在旁邊等你段大哥,我便射你三箭。”口中說話,手上不停,連續架開襲來的幾件兵刃。


    鍾靈不敢違拗,向段譽道:“段大哥,你一切小心。”說著掩麵疾走,沒入黑暗中。


    木婉清喝走鍾靈,在四人之間穿來插去,腿上鉤傷處隱隱作痛,劍招忽變,一縷縷劍光如流星飄絮,變幻無定。忽聽得那老者大叫一聲,脅下中劍,木婉清唰唰唰三劍,將瑞婆婆和那使劍漢子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劍鋒回轉,已將平婆婆卷入劍光之中。頃刻之間,平婆婆身上已受了三處劍傷。她毫不理會,如瘋虎般向木婉清撲去。餘下三人回身再鬥。平婆婆滾近木婉清身畔,右手短刀往她小腿上削去。木婉清飛腿將她踢了個筋鬥,就在此時,瑞婆婆的鐵拐已點到眉心。木婉清迅即回轉長劍,格開鐵拐,順勢向敵人分心便刺。


    瑞婆婆斜身閃過,橫拐自保。木婉清輕籲一口氣,正待變招,突然間噗的一聲,左肩上一陣劇痛,原來那老者受傷之後,使不動鐵鏟,拔出鋼錐撲上,乘虛插入了她肩頭。木婉清反手一掌,隻打得那老者一張臉血肉模糊,登時氣絕。瑞婆婆等卻又已上前夾擊。平婆婆大叫:“小賤人受了傷,不用拿活口了,殺了便算。”


    段譽見木婉清受傷,心中大急,待要依樣葫蘆,搶過去抱起那老者的屍體衝撞,但隔著相鬥的四人,搶不過去,情急之下,扯下身上鬥篷,衝上去猛力揮起,罩上平婆婆頭頂。平婆婆眼不見物,大驚之下,忙伸手去扯,卻忘了自己手中兀自握著短刀,一刀斬在自己臉上,叫得猶如殺豬一般。


    木婉清無暇去拔左肩上的鋼錐,強忍疼痛,向瑞婆婆急攻兩劍,向使劍漢子刺出一劍,這三劍去勢奧妙,瑞婆婆右頰立時劃出一條血痕,使劍漢子頸邊為劍鋒一掠而過。兩人受傷雖輕,但中劍部位卻是要害,大驚之下,同時向旁跳開,伸手往劍傷上摸去。


    木婉清暗叫:“可惜,沒殺了這兩個家夥。”吸一口氣,縱聲呼嘯,黑玫瑰奔將過來。木婉清縱身躍上,順手拉住段譽後頸,將他提上馬背。二人共騎,向西急馳。


    沒奔出十餘丈,樹林後忽然齊聲呐喊,十餘人竄出來橫在當路。中間一個高身材的老者喝道:“小賤人,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時了。”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轡頭。木婉清右手微揚,嗤嗤連聲,三枝短箭射了出去。人叢中三人中箭,立時摔倒。那老者一怔之下,木婉清一提韁繩,黑玫瑰驀地裏平空躍起,從一幹人頭頂躍過。


    眾人忌憚她毒箭厲害,雖發足追來,卻各舞兵刃護住身前,與馬上二人相距越來越遠。但聽那幹人紛紛怒罵:“賊丫頭,又給她逃了!”“任你逃到天邊,也要捉到你來抽筋剝皮!”“大夥兒追啊!”


    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亂跑,來到一處山岡,隻見前麵是個深穀,隻得縱馬下山,另覓出路。這無量山中山路迂回盤旋,東繞西轉,難辨方向。


    突然聽到前麵人聲:“那馬奔過來了!”“向這邊追!”“小賤人又回來啦!”木婉清重傷之下,無力再鬥,忙拉轉馬頭,從右首斜馳出去。這時慌不擇路,所行的已非道路,幸虧黑玫瑰神駿,在滿山亂石的山坡上仍奔行如飛。又馳了一陣,黑玫瑰前腳突然一跪,右前膝在岩石上撞了一下,奔馳登緩,一跛一拐的顛蹶起來。


    段譽心中焦急,說道:“木姑娘,你讓我下馬罷,你一個人容易脫身。他們跟我無冤無仇,便拿住了我也不打緊。”木婉清哼的一聲,道:“你知道什麽?你是大理人,要是給他們拿住了,一刀便即砍了。”段譽道:“奇哉怪也,大理人這麽多,殺得光嗎?姑娘還是先走的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陣陣疼痛,聽得段譽仍在囉唆不停,怒道:“你給我住口,不許多說。”段譽道:“好,那麽你讓我坐在你後麵。”木婉清道:“幹什麽?”段譽道:“我的鬥篷罩在那胖婆婆頭上了。”木婉清道:“那又怎樣?”段譽道:“我褲子上破了幾個大洞,坐在姑娘身前,這個光……光……對著姑娘……嘿嘿,太……太也失禮。”


    木婉清傷處痛得難忍,既好笑,又沒好氣,伸手抓住他肩頭,咬著牙一用力,隻捏得他肩骨格格直響,喝道:“住嘴!”段譽吃痛,忙道:“好啦,好啦,我不開口便是。”


    第四回


    崖高人遠


    奔出數裏,黑玫瑰走上了一條長嶺。山嶺漸見崎嶇,黑玫瑰行得更加慢了,背後呐喊聲隱隱傳來。段譽叫道:“黑玫瑰啊,今日說什麽也要辛苦你些,勞你駕跑得快點兒罷!”木婉清嗤之以鼻,斥道:“廢話!”


    又行裏許,回頭望見刀光閃爍,追兵漸近。木婉清不住催喝:“快,快!”黑玫瑰奮蹄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前麵出現一條深澗,闊約數丈,黑黝黝的深不見底。黑玫瑰一聲驚嘶,陡地收蹄,倒退幾步。


    木婉清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問道:“我要縱馬跳將過去。你隨我冒險呢,還是留下來?”段譽心想:“馬背上少了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說道:“姑娘先過去,再用帶子來拉我。”木婉清回頭看去,見追兵已相距不過數十丈,說道:“來不及啦!”拉馬退了數丈,叫道:“噓!跳過去!”伸掌在馬肚上輕拍兩下。


    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澗邊上,使勁縱躍,直竄過去。段譽但覺騰雲駕霧一般,一顆心也如要從腔中跳了出來。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盡全力的這麽一躍,前腳雙蹄勉強踏上了對岸,但兩邊委實相距太寬,它徹夜奔馳,腿上又受了傷,後蹄終究沒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時向深穀中墜落。


    木婉清應變奇速,從馬背上騰身而起,隨手抓了段譽,向前竄出。段譽先著了地,木婉清跟著摔下,正好跌入他懷中。段譽怕她受傷,雙手牢牢抱住,隻聽得黑玫瑰長聲悲嘶,已墮入下麵萬丈深穀。


    木婉清心中難過,忙掙脫段譽的抱持,奔到澗邊,但見白霧封穀,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軀,突然間一陣眩暈,隻覺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登時昏倒在地。


    段譽大驚,生怕她摔入穀中,忙上前扶住,見她雙目緊閉,已暈了過去。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對澗有人大聲叫道:“放箭,放箭!射死兩個小賊!”段譽抬起頭來,見對澗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轉身急奔,突然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耳畔擦過。


    他跌跌撞撞的衝了幾步,蹲低身子,抱著木婉清而行,颼的一聲,又有一箭從頭頂飛過。段譽見左首有塊大岩石,當即撲過去躲在石後,霎時間但聽得噗噗噗之聲不絕,無數暗器打在石上,彈了開去。段譽一動也不敢動,突然呼的一聲,一塊拳頭大的石子投了過來,飛過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顯是膂力極強,居然將這麽大一塊石頭投出十數丈外,幸好相距遠了,難取準頭。段譽心想此處未脫險境,當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氣的向前疾奔,奔出十餘丈,料想敵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這才止步。


    他喘了幾口氣,將木婉清穩穩放上草地,轉身縮在山岩之後,向前望去。


    隻見對崖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指手劃腳,紛紛議論,偶爾山風吹送過來幾句,都是怒罵呼喝之言,看來這些人一時沒法追得過來。段譽心想:“倘若他們繞著山道,從那一邊爬上山來,咱二人仍是沒法得脫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望去,不由得嚇得腳也軟了,幾乎站立不定。隻見崖下數百丈處波濤洶湧,一條碧綠大江滾滾而過,原來已到了瀾滄江邊。江水湍急無比,從這一邊是無論如何上不來的,但敵人倘若走到穀底,越過深澗斷崖,再攀援而上,終究能過來殺人。他歎了口氣,心想暫脫危難,也是好的,以後如何,且待事到臨頭再說,適才說過的那句話又湧向心頭:“多活得半日,卻也不無小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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