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軸上既繪明步法,又詳注《易經》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習《易經》,學起來自不為難。但有時卷軸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後,無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個身,這才極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時則須躍前縱後、左竄右閃,方合於卷上的步法。他書呆子的勁道一發,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一得悟解,樂趣之大,實在難以言宣,不禁覺得:“武學之中,原來也有這般無窮樂趣,實不下於讀書誦經。”


    如此一日過去,卷上的步法已學得了兩三成,晚飯過後,再學了十幾步,便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腦子中來來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關元、中極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歸妹、未濟等易卦方位。


    睡到中夜,猛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巨聲,登時驚醒,過不多久,又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大吼,叫聲似是牛鳴,卻又多了幾分淒厲之意,不知是什麽猛獸。他知無量山中頗多奇禽怪獸,聽得吼聲停歇,便也不以為意,著枕又睡。


    卻聽得隔室有人說道:“這‘莽牯朱蛤’已好久沒出現了,今晚忽然鳴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們東宗落到這步田地,吉是吉不起來的,隻要不凶到家,就已謝天謝地了。”段譽知是那兩名男弟子鬱光標與錢光勝,料來他們睡在隔壁,奉命監視,以防自己逃走。


    隻聽那錢光勝道:“咱們無量劍歸屬了靈鷲宮,雖然從此受製於人,不得自由,卻也得了個大靠山,可說好壞參半。我最氣不過的,西宗明明不及咱們東宗,幹麽那位符聖使卻要辛師叔作無量洞之主,咱們師父反須聽她號令。”鬱光標道:“誰教靈鷲宮中自天山童姥以下個個都是女人哪?她們說天下男子沒一個靠得住。聽說這位符聖使倒是好心,派辛師叔做了咱們頭兒,靈鷲宮對無量洞就會另眼相看。你瞧,符聖使對神農幫司空玄何等辣手,對辛師叔的臉色就好得多。”錢光勝道:“鬱師哥,這個我可又不明白了。符聖使對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氣氣?什麽‘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親熱。”段譽聽他們說到自己,更凝神傾聽。


    鬱光標笑道:“這幾句話哪,咱們可隻能在這裏悄悄的說。一個年輕姑娘,對一個小白臉客客氣氣,‘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說到“段相公”三字時,壓緊了嗓子,學著那靈鷲宮姓符聖使的腔調,自行再添上幾分嬌聲嗲氣,“……你猜是什麽意思?”錢光勝道:“難道符聖使瞧中了這小白臉?”鬱光標道:“小聲些,別吵醒了小白臉。”接著笑道:“我又不是符聖使肚裏的聖蛔蟲,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聖意?我猜辛師叔也是想到了這一著,因此叫咱們好好瞧著他,別讓走了。”


    錢光勝道:“那可要關他到幾時啊?”鬱光標道:“符聖使在山峰上說:‘辛雙清,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囉唕,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找我。’……”這幾句話又是學著那綠衣女子的腔調,“……可是帶了段相公下山怎麽樣?她老人家不說,別人也就不敢問。要是符聖使有一天忽然派人傳下話來:‘辛雙清,把段相公送上靈鷲宮來見我。’咱們卻已把這姓段的小白臉殺了、放了,豈不是糟天下之大糕?”錢光勝道:“要是符聖使從此不提,咱們難道把這小白臉在這裏關上一輩子,以便隨時恭候符聖使號令到來?”鬱光標笑道:“可不是嗎?”


    段譽心裏一連串的隻叫:“苦也!苦也!”心道:“這位姓符的聖使姊姊尊稱我一聲‘段相公’,隻不過見我是讀書人,客氣三分,你們歪七纏八,又想到那裏去啦?你們就把我關到胡子白了,那位聖使姊姊也決不會再想到我這個老白臉。”


    正煩惱間,隻聽錢光勝道:“咱二人豈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響,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來。錢光勝立即住口。隔了好一會,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說道:“莽牯朱蛤一叫,我總是心驚肉跳,瘟神爺不知這次又要收多少條人命。”鬱光標道:“大家說莽牯朱蛤是瘟神爺的坐騎,那也不過說說罷啦。文殊菩薩騎獅子,普賢菩薩騎白象,太上老君騎青牛,這莽牯朱蛤是萬毒之王,神通廣大,毒性厲害,故老相傳,就說他是瘟神菩薩的坐騎,其實也未必是真。”


    錢光勝道:“鬱師兄,你說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麽樣兒。”鬱光標笑道:“你想不想瞧瞧?”錢光勝笑道:“還是你瞧過之後跟我說罷。”鬱光標道:“我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立時衝瞎了眼睛,跟著毒質入腦,隻怕也沒性命來跟你說這萬毒之王的模樣兒了。還是咱哥兒倆一起去瞧瞧罷。”說著隻聽得腳步聲響,又是拔下門閂的聲音。


    錢光勝忙道:“別……別開這玩笑。”話聲發顫,搶過去上回門閂,鬱光標笑道:“哈哈,我難道真有這膽子去瞧?瞧你嚇成了這副德性。”錢光勝道:“這等玩笑還是別開的為妙,莫要當真惹出什麽事來。太太平平的,這就睡罷!”


    鬱光標轉過話題,說道:“你猜幹光豪跟葛光佩這對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錢光勝道:“隔了這麽久還是不見影蹤,隻怕當真給他們逃掉了。”鬱光標道:“幹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人貪懶好色,練劍又不用心,就隻甜嘴蜜舌的騙女人倒有幾下散手。大夥兒東南西北都找遍了,連靈鷲宮的聖使也親自出馬,居然仍給他們溜了,老子就是不信。”錢光勝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鬱光標道:“我猜這對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錢光勝“啊”的一聲,大有驚懼之意。鬱光標道:“這二人定是盡揀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入腦,全身化為一攤膿血,自然影蹤全無。”錢光勝道:“這倒也有幾分道理。”鬱光標道:“哼,哼!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豈有此理。”錢光勝道:“說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嶺裏這個那個起來,昏天黑地之際,兩人來一招‘鯉魚翻身’,啊喲,乖乖不得了,掉入了萬丈深穀。”兩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來。


    段譽尋思:“木姑娘在那小飯鋪中射死了幹葛二人,無量劍的人不會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飯鋪老板怕惹禍,快手快腳的將兩具屍身埋了。無量劍的人去查問,市集上的人見到他們手執兵器,凶神惡煞的模樣,誰也不敢說出來。”


    隻聽錢光勝道:“無量劍東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兩個弟子,也不是什麽大事。皇帝不急太監急,靈鷲宮的聖使又幹麽這等著緊,非將這二人抓回來不可?”


    鬱光標道:“這你就得動動腦筋,想上一想了。”錢光勝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腦筋向來不靈,動來動去,動不出什麽名堂來。”鬱光標道:“我先問你:靈鷲宮要占咱們的無量宮,那為了什麽?”錢光勝道:“聽唐師哥說,多半是為了後山的無量玉壁。符聖使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問無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劍法啦這些東西。對啦!咱們都遵照符聖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後誰也不敢泄漏,可是幹光豪與葛光佩呢,他們可沒立這個誓,既然叛離了本派,那還有不說出去的?”一拍大腿,叫道:“對,對!靈鷲宮是要殺了這兩個家夥滅口。”


    鬱光標低聲喝道:“別這麽嚷嚷的,隔壁屋裏有人,你忘了嗎?”錢光勝忙道:“是,是。”停了一會,說道:“幹光豪這家夥倒也真豔福不淺,把葛光佩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摟在懷裏,這麽剝得她白羊兒似的,嘖嘖嘖……他媽的,就算後來化成了一攤膿血,那也……那也……嘿嘿!”


    兩人此後說來說去,都是些猥褻粗俗的言語,段譽便不再聽,可是隔牆的淫猥笑話不絕傳來,不聽卻不行,於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經脈穴道,過不多時,便潛心內想,隔牆之言說得再響,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次日他又練那“淩波微步”,照著卷中所繪步法,一步步的試演。這步法左歪右斜,沒一步筆直進退,雖在室中,隻須挪開了桌椅,也盡能施展得開,又學得十來步,驀地心想:“待會送飯之人進來,我隻須這麽斜走歪步,立時便繞過了他,搶出門去,他未必能抓得我著。豈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這屋裏等到變成老白臉了?”想到此處,喜不自勝,心道:“我可要練得純熟無比,隻要走錯了半步,便給他一把抓住。說不定從此在我腳上加一副鐵鐐,再用根鐵鏈鎖住,那時淩波微步再妙,步來步去總是給鐵鏈拉住了,欲不為老白臉亦不可得矣。”說著腦袋擺了個圈子。


    當下將已學會了的一百多步從頭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舉步便對。唉,我段譽這麽個臭男子,卻去學那洛神宓妃嫋嫋娜娜的淩波微步,我又有什麽‘羅襪生塵’了?光屁股生塵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踏上“中孚”,立轉“既濟”。不料甫上“泰”位,一個轉身,右腳踏上“蠱”位,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衝將上來,全身麻痹,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動彈不得。


    他一驚之下,伸手撐桌,想站起身來,不料四肢百骸沒一處再聽使喚,便要移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就似身處夢魘之中,愈著急,愈使不出半點力道。


    他可不知這“淩波微步”乃是一門極上乘的武功,所以列於卷軸之末,原是要待人練成“北冥神功”,吸人內力,自身內力已頗為深厚之後再練。“淩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動與內力息息相關,決非單是邁步行走而已。段譽全無內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頓片刻,血脈有緩息的餘裕,自無阻礙。他想熟之後,突然一氣嗬成的走將起來,體內經脈錯亂,登時癱瘓,幾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沒跨得幾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總算沒到絕經斷脈的危境。


    他驚惶之中,出力掙紮,可是越使力,胸腹間越難過,煩惡欲嘔,卻又嘔吐不出。他長歎一聲,惟有不動,這一任其自然,煩惡之感反而漸消,便這麽一動不動的伏在桌上。眼見那卷軸兀自展在麵前,百無聊賴之中,再看卷上未學過的步法,心中虛擬腳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個時辰後,已想通了二十餘步,胸口煩惡之感竟然大減。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盡數想通。他心下默念,將卷軸上所繪的六十四卦步法,自“明夷”起始,經“賁”、“既濟”、“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個大圈而至“無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學會,大喜之下,跳起身來拍手叫道:“妙極,妙極!”這四個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動。原來他內息不知不覺的隨著思念運轉,也走了一個大圈,膠結的經脈便此解開。


    他又驚又喜,將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來覆去的又記了幾遍,生怕重蹈覆轍,極緩慢的一步步踏出,踏一步,呼吸幾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腳步成圓,隻感神清氣爽,全身精力彌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極,妙極,妙之極矣!”


    鬱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大叫小呼的幹什麽?老子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的,你說一句話,吃一個耳光。”說著開鎖進門,說道:“剛才你連叫三聲,該吃三個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讓你吃一個耳光算了。”說著踏上兩步,右掌便往段譽臉上打去。


    這一掌並非什麽精妙招數,但段譽仍沒法擋格,腦袋微側,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訟”位,竟然便將這一掌躲開了。鬱光標大怒,左拳迅捷擊出。段譽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該走那一步,砰的一聲,胸口早著,一拳正中“膻中穴”。


    “膻中”是人身大穴,鬱光標此拳既出,便覺後悔,生怕出手太重,闖出禍來,不料拳頭打在段譽身上,手臂立時酸軟無力,心中更有空空蕩蕩之感,微微一怔,便即無事,見段譽並未受傷,登即放心,說道:“你躲過耳光,胸口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門,又將門鎖上了。


    段譽給他一拳打中,聲音甚響,胸口中拳處卻全無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鬱光標這一拳所含的內力,已盡數送入了他的膻中氣海,積貯了起來。


    那也是事有湊巧,這一拳倘若打在別處,他縱不受傷,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氣海卻正是積貯“北冥真氣”的所在。他修習神功不過數次,可說全無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內力,經“手太陰肺經”送至任脈的天突穴,再轉而送至膻中穴貯藏,莫說他絕無這等能為,縱然修習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內力以為己有。但對方自行將內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無抗拒之能,一拳中體,內力便入,實是自天外飛進他袋中的橫財,他自己卻兀自渾渾噩噩,全不知情,隻想:“此人好生橫蠻,我叫幾聲‘妙極’,又礙著他什麽了?平白無端的便打我一拳。”


    這一拳的內力在他氣海中不住盤旋抖動,段譽登覺胸口窒悶,試行存想任脈和手太陰肺經兩路經脈,隻覺有股淡淡的暖氣在兩處經脈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中穴,窒悶之感便消。他自不知隻這麽短短一個小周天的運行,這股內力便已永存體內,再也不會消失了。段譽自全無內力而至微有內力,便自胸口給鬱光標這麽猛擊一拳而始。


    也幸得鬱光標內力平平,又未曾當真全力搏擊,倘若給南海鱷神這等好手出力一拳打正膻中要穴,段譽全無內力根基,膻中氣海不能立時容納,非經脈震斷、嘔血身亡不可。鬱光標內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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