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一行人進了大理城南門。“鎮南”、“保國”兩麵大旗所到之處,眾百姓大聲歡呼:“鎮南王爺千歲!”“大將軍千歲!”鎮南王揮手作答。


    木婉清見大理城內人煙稠密,大街上青石平鋪,市肆繁華。過得幾條街道,眼前筆直一條大石路,大路盡頭聳立著無數黃瓦宮殿,夕陽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輝煌,令人目為之眩。一行人來到一座牌坊前,一齊下馬。木婉清見牌坊上寫著四個大金字:“聖道廣慈”,心想:“這是座大廟呢,還是大理國的皇宮?段郎的伯父倘若竟住在宮裏,想必是做大官的,也是個什麽王爺、大將軍之流。”


    一行人走過牌坊,木婉清見宮門上的匾額寫著“聖慈宮”三個金字。一名太監快步走將出來,說道:“啟稟王爺:皇上與娘娘在王爺府中相候,請王爺、王妃回鎮南王府見駕。”鎮南王道:“是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玉虛散人橫他一眼,嗔道:“妙什麽?我在皇宮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太監道:“娘娘吩咐,務請王妃即時朝見,娘娘有要緊事和王妃商量。”玉虛散人低聲道:“有什麽要緊事了?詭計多端!”段譽知道這是皇後故意安排,料到他母親不肯回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鎮南王府中去相候,實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心下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後上馬,折而向東,行了約莫兩裏路,來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門前兩麵大旗,旗上分別繡的是“鎮南”、“保國”兩字,府額上四個金字寫的是“鎮南王府”。門口站滿了親兵衛士,躬身行禮,恭迎王爺、王妃回府。


    鎮南王首先進了府門,玉虛散人踏上第一級石階,忽然停步,眼眶一紅,怔怔的掉下淚來。段譽半拉半推,將母親擁進大門,說道:“爹,兒子請得媽回來,立下大功,爹爹有什麽獎賞?”鎮南王心中歡喜,道:“你向娘討賞,娘說賞什麽,我便照賞。”玉虛散人破涕為笑,道:“我說賞一頓板子!”段譽伸了伸舌頭。


    高升泰等到了大廳上,分站兩旁,鎮南王道:“泰弟,你身上有傷,快坐下。”段譽向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見過皇上、皇後,便來陪你。”


    木婉清不願他離去,但也沒法阻止,隻得委委屈屈的點了點頭,逕在首座第一張椅上坐了下來。其餘諸人一直站著,直等鎮南王夫婦和段譽進了內堂,高升泰這才坐下,但褚萬裏、古篤誠、朱丹臣等人仍垂手站立。


    木婉清也不理會,放眼看那大廳,見正中一塊橫匾,寫著“邦國柱石”四個大字,下首署著“乙醜禦筆”四個小字,楹柱中堂懸滿了字畫,一時也看不了許多,何況好多字根本不識。侍仆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舉盤過頂。木婉清心想:“這些人的古怪真多。”又見隻她自己與高升泰兩人有茶。朱丹臣等一幹人迎敵之時威風八麵,到了鎮南王府,卻恭謹肅立,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那裏像什麽身負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漢?


    過得半個時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煩起來,大聲叫道:“段譽,段譽!幹麽還不出來?”大廳上雖站滿了人,人人屏息凝氣,隻聲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誰都嚇了一跳。高升泰微笑道:“姑娘請稍待,小王爺這就出來。”


    木婉清奇道:“什麽小王爺?”高升泰道:“段公子是鎮南王世子,那就是小王爺了。”木婉清自言自語:“小王爺,小王爺!這書呆子像什麽王爺?”


    這時內堂走出一名太監,說道:“皇上有旨:著善闡侯、木婉清進見。”高升泰見那太監出來,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清卻仍大剌剌的坐著,聽那太監直呼己名,心中不喜,低聲道:“姑娘也不稱一聲,我的名字是你隨便叫得的麽?”高升泰道:“木姑娘,咱們去叩見皇上。”


    木婉清雖然天不怕、地不怕,聽說要去見皇帝,心頭也有些發毛,隻得跟在高升泰之後,穿長廊,過庭院,隻覺走不完的一間間屋子,終於來到一座花廳之外。


    那太監報道:“善闡侯、木婉清朝見皇上、娘娘。”揭開了簾子。


    高升泰向木婉清使個眼色,走進花廳,向正中坐著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


    木婉清卻不下跪,見那男人長須黃袍,相貌清俊,問道:“你就是皇帝麽?”


    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國當今皇帝段正明,帝號稱為保定帝。大理國於五代後晉天福二年建國,比之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早了廿三年。大理段氏其先為涼州武威郡人,始祖段儉魏,佐南詔大蒙國蒙氏為清平官,六傳至段思平,官通海節度使,丁酉年得國,稱太祖神聖文武帝。十四傳而到段正明,已曆一百五十餘年。大理國僻處南疆,曆代皇帝崇奉佛法,雖自建帝號,對大宋一向忍讓恭順,從不以兵戎相見。其時大理國四境寧靜,國泰民安。


    保定帝見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開口便問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失笑,說道:“我便是皇帝了。你說大理城裏好玩麽?”木婉清道:“我一進城便來見你了,還沒玩過。”保定帝微笑道:“明兒讓譽兒帶你到處走走,瞧瞧我們大理的風光。”木婉清道:“很好,你陪我們一起去嗎?”她此言一出,眾人都忍不住微笑。


    保定帝回視坐在身旁的皇後,笑道:“皇後,這娃兒要咱們陪她,你說陪不陪?”皇後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幾眼,道:“你是皇後娘娘嗎?果然挺美麗的!”保定帝嗬嗬大笑,說道:“譽兒,木姑娘天真誠樸,有趣得緊。”


    木婉清問道:“你叫他譽兒?他嘴裏常說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這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氣,你別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打他五十記板子,既是姑娘說情,那就饒過好了。譽兒,你還不謝謝木姑娘!”


    段譽見木婉清逗得皇上高興,心下甚喜,素知伯父性子隨和,便向木婉清深深一揖,說道:“謝過木姑娘說情之德。”木婉清還了一禮,低聲道:“你伯父答允不打你,我就放心了,謝倒是不用謝的。”轉頭向保定帝道:“我隻道皇帝總是個很凶很可怕的人,那知道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時曾得父皇、母後如此稱讚之外,十餘年來人人見他恭敬畏懼,從沒有人讚過他“你很好”三字,但見木婉清猶如渾金璞玉,全不通人情世故,更增三分喜歡,向皇後道:“你有什麽東西賞她?”皇後從左腕上褪下一隻玉鐲,遞了過去,道:“賞了你罷。”木婉清上前接過,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謝謝你啦。下次我也去找一件好看的東西送給你。”皇後微微一笑,道:“那我先謝謝你啦!”


    忽聽得西首數間屋外屋頂上閣的一聲響,跟著鄰室的屋上又是閣的一響。


    木婉清一驚,知有敵人來襲,那人來得好快。但聽得颼颼數聲,幾個人上了屋頂,褚萬裏的聲音喝道:“閣下深夜來到王府,意欲何為?”


    一個嘶啞的嗓音粗聲道:“我找徒兒來啦!快叫我乖徒兒來見我。”正是南海鱷神。


    木婉清吃驚更甚,雖知王府中戒備森嚴,衛士如雲,鎮南王、高升泰、玉虛散人、褚古傅朱諸人均武功高強,但南海鱷神實在太厲害,如再得葉二娘、雲中鶴,以及那個未曾露過麵的“天下第一惡人”相助,四惡聯手,倘要強擄段譽,隻怕不易阻擋。


    隻聽褚萬裏喝道:“閣下高徒是誰?鎮南王府之中,那有閣下的徒兒?快快退去!”


    突然間嗤的一聲響,半空中伸下一張大手,將廳門上懸著的簾子撕為兩半,人影一晃,南海鱷神已站在廳中。他豆眼骨溜溜的一轉,已見到段譽,哈哈大笑,叫道:“老四說得不錯,乖徒兒果然在此。快快求我收你為徒,跟我去學功夫!”說著伸出雞爪般的手來,抓向段譽肩頭。


    鎮南王見他這一抓來勢勁急,著實厲害,生怕他傷了愛子,當即揮掌拍去。兩人手掌相碰,砰的一聲,均感內力受震。南海鱷神心下暗驚,問道:“你是誰?我來帶領我徒兒,關你什麽事?”鎮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這孩子是我兒子,幾時拜你為師了?”段譽笑道:“他硬要收我為徒,我說早拜過師父了,可是他偏偏不信。”


    南海鱷神瞧瞧段譽,又瞧瞧鎮南王段正淳,說道:“老的武功倒很強,小的卻是一點不會,我就不信你們是爺兒倆。段正淳,咱們馬馬虎虎,就算他是你的兒子好了。可是你教武功的法子不對,你兒子太過膿包。可惜,嘿嘿,可惜!”段正淳道:“可惜什麽?”南海鱷神道:“你兒子很像我,是塊極難得的學武材料,隻須跟我學得十年,包他成為武林中一個了不起的高手。”


    段正淳又好氣,又好笑,但適才跟他對掌,已知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正待回答,段譽已搶著說道:“嶽老三,你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師父!你回南海去再練二十年,再來跟人談論武學。”南海鱷神大怒,喝道:“憑你這小子,也配說我武功不行?”


    段譽道:“我問你:‘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那是什麽意思?”南海鱷神一呆,怒道:“那有什麽意思?胡說八道。”段譽道:“你連這幾句最淺近的話也不懂,還談什麽武學?我再問你:‘損上益下,民說無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那又是什麽意思?”


    保定帝、鎮南王、高升泰等聽他引《易經》中的話來戲弄此人,都不禁好笑。木婉清雖不懂他說些什麽,但猜到多半是酸秀才在掉書包。


    南海鱷神一怔之間,見各人臉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段譽說的多半不是好話,大吼一聲,便要出掌相擊。段正淳踏上半步,攔在他與兒子之間。南海鱷神道:“你兒子半點也不像你,多半不是你生的。他隻像我,不像你!”


    段譽笑道:“嶽老三,你說像我,你是我生的嗎?”南海鱷神搔搔頭,搖頭道:“你不是我老子!”段譽道:“我剛才說的武功秘訣,奧妙無窮,料你也不懂。我拜的師父有的是玉洞神仙,有的是飽學宿儒,有的是大德高僧。你啊,再學十年,也未必能拜我為師。”南海鱷神大吼:“你拜的師父是誰?叫他出來,露幾手給我瞧瞧。”


    段正淳見來者隻是四惡之一,武功雖然不弱,比自己可還差了一籌,不妨拿這渾人來戲耍一番,以博皇上、皇後與夫人一粲,當下由得兒子信口胡說,也不出言阻止。


    段譽見伯父臉上笑嘻嘻地,父親又對己縱容,更加得意了,向南海鱷神道:“好,你有膽子便留在這裏,我去請我師父來,你可別嚇得逃走。”南海鱷神怒道:“我嶽老二一生縱橫江湖,怕過誰來?快去,快去!”段譽轉身出房。


    南海鱷神向各人臉上逐一瞧去,見人人均臉露微笑,心想:“我這徒兒武功這等差勁,狗屁不如,他師父會有什麽能耐?老子半點也不用怕他!”


    隻聽得靴聲橐橐,兩個人走近房來。段譽在門外說道:“嶽老三這家夥逃走了麽?爹,你別讓他逃走,我師父來啦。”南海鱷神吼道:“我逃什麽?他媽的,快叫你師父進來。你不肯改投明師,想是你的暗師不答允。我先把你狗屁師父的脖子扭斷,你沒了師父,就非拜我為師不可。哈哈,這主意高明之極!”


    他自稱自讚聲中,段譽帶了一人進來,眾人一見,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人小帽長袍,兩撇焦黃鼠須,眯著一雙紅眼睛,縮頭聳肩,形貌猥瑣,玉虛散人等認得乃王府中管帳師爺的手下霍先生。這人整日價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專愛和府中仆役賭博。這時帶著七分酒意,給段譽拖著手臂,畏畏縮縮的不敢進來。一進花廳,便向保定帝和皇後叩下頭去。保定帝不認得他是誰,說道:“罷了!”


    段譽挽著霍先生的手臂,向南海鱷神道:“嶽老三,我諸位師尊之中,以這位師父武功最淺,你須先勝得了他,方能跟我另外的師父比武。”南海鱷神哇哇大叫,說道:“三招之內,我嶽老二若不將他摔個稀巴爛,我拜你為師。”


    段譽眼光一亮,說道:“你這話是真是假?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倘若不作數,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南海鱷神叫道:“來,來,來!”段譽道:“倘若隻比三招,那就不用我師父動手,我自己來接你三招也成。”


    南海鱷神聽到雲中鶴的傳言,匆匆忙忙趕來大理鎮南王府,一心隻想擒去段譽,要他作南海一派的傳人,待得和段正淳對了一掌,始有懼意,覺得要在這許多高手環繞之下擒走段譽,多半挺不容易,單是徒兒的老子,恐怕就打他不過,聽得段譽願和自己動手,當真再好不過,一出手就可將他扣住,段正淳等武功再強,也就不敢動彈,隻有眼睜睜的讓自己將徒兒帶走,便道:“好,你來接我三招,我不出真力,決不傷你便是。”


    段譽道:“咱們話說在先,三招之內你如打我不倒,那便如何?”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他知段譽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別說三招,便半招也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內如打你不倒,我就拜你為師。”段譽笑道:“這裏大家都聽見了,你賴不賴?”南海鱷神怒道:“嶽老二說話,素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段譽道:“嶽老三!”南海鱷神道:“嶽老二!”段譽道:“一、二、三!嶽老三!”南海鱷神道:“快來動手,囉裏囉唆幹麽?”段譽走上兩步,和他相對而立。


    廳中眾人自保定帝、皇後而下,除木婉清外,人人都是看著段譽長大的,均知他好文厭武,從來沒學過武功,這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著他練武,他竟離家出走,別說和一流高手過招,就是尋常的衛士兵卒,他也決非對手。初時眾人均知他是故意戲弄這渾人,但到後來話說僵了,竟逼得真要和他放對。雖然南海鱷神一心想收他為徒,不致傷他性命,但這人性子凶野,說不定突然間狂性大發,段譽以金枝玉葉之體,如何可輕易冒險?玉虛散人首先出言攔阻:“譽兒莫胡鬧!這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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