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婉清突然滿臉紅暈,臉色頗為忸怩,低下了頭道:“隻怕……隻怕我射過你夫人,她……她惱了我。”段正淳道:“咱們慢慢求她,盼望她將來就不惱了。”木婉清道:“我本來是不求人的,不過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緊。”突然鼓起了勇氣,道:“鎮南王,我說了我的心願,你真的……真的一定給我辦到嗎?”


    段正淳道:“隻須我力之所及,定要教你心願得償。”木婉清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能賴。”段正淳臉現微笑,走到她身邊,伸手輕輕撫摸她頭發,眼光中愛憐橫溢,說道:“我自然不賴。”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給我們作主,不許他負心薄幸!”說了這幾句話,臉上神采煥發。


    段正淳臉色大變,慢慢退開,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發。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對,顫聲道:“你……你不答允麽?”段正淳說道:“你決計不能嫁給譽兒。”他喉音澀滯,語氣卻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淒然道:“為什麽?他……親口答應了我的。”段正淳隻說:“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如不要我,我……我便殺了他,然後自殺。我……我在師父麵前立過誓的。”段正淳緩緩搖頭,說道:“不能夠的!”


    木婉清急道:“我這就去問他,為什麽不能?”段正淳道:“譽兒……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見木婉清神色淒苦,便如十八年前秦紅棉陡聞噩耗時一般,心中酸苦,再也無法忍耐,衝口說道:“你不能和譽兒成婚,也不能殺他。”木婉清道:“為什麽?”段正淳道:“因為……因為……因為段譽是你的親哥哥!”


    木婉清一對眼睛睜得大大地,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顫聲道:“甚……什麽?你說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兒,你可知你師父是你什麽人?她是你親娘。我……我是你的爹爹。”木婉清又驚恐,又傷心,臉上已無半分血色,頓足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我不要!”


    突然間窗外幽幽一聲長歎,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婉兒,咱們回家去罷!”木婉清驀地回身,叫道:“師父!”窗子呀的一聲開了,窗外站著個中年女子,尖尖的臉蛋,雙眉修長,相貌甚美,眼光中帶著三分倔強,三分凶狠。


    段正淳見到昔日的情人秦紅棉突然現身,又驚詫,又歡喜,叫道:“紅棉,紅棉,這幾年來,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紅棉叫道:“婉兒出來!這負心薄幸之人的家裏,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見了師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加涼了,道:“師父,他……他騙我,說你是我媽媽,說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紅棉道:“你媽早死了,你爹爹也早死了。”


    段正淳搶到窗口,柔聲道:“紅棉,你進來,讓我多瞧你一會兒。你從此別走了,咱倆永遠廝守在一塊。”秦紅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你說咱倆永遠廝守在一塊,這話可是真的?”段正淳道:“當真!紅棉,我沒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紅棉道:“你舍得刀白鳳麽?”段正淳躊躇不答,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秦紅棉道:“你要是可憐咱倆這女兒,那你就跟我走,永遠不再想起刀白鳳,永遠不再回來。”


    木婉清聽著他二人對答,一顆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雙眼淚水盈眶,望出來師父和段正淳的麵目都已模糊一片。她已知這兩人真是自己親生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這幾日來情深愛重、魂牽夢縈的段郎,原來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什麽鴛鴦比翼、白頭偕老的心願,霎時間化為雲煙。


    隻聽段正淳柔聲道:“隻不過我是大理國鎮南王,總攬文武機要,公務繁重,一天也走不開……”秦紅棉厲聲道:“十八年前你這麽說,十八年後的今天,你仍這麽說。段正淳啊段正淳,你這負心薄幸的漢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間東邊屋頂上啪啪啪三聲擊掌,西邊屋頂也有人擊掌相應。跟著褚萬裏和古篤誠的聲音同時叫了起來:“有刺客!眾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動。”


    秦紅棉喝道:“婉兒,你還不出來?”


    木婉清應道:“是!”飛身躍出窗外,撲在這慈母兼為恩師的懷中。


    段正淳道:“紅棉,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嗎?”說得甚是淒苦。


    秦紅棉語音突轉柔和,說道:“淳哥,你做了幾十年王爺,也該做夠了。你隨我去罷!從今而後,我對你千依百順,決不敢再罵你半句,打你半下。這樣可愛的女兒,難道你不疼惜嗎?”段正淳心中一動,衝口而出,道:“好,我隨你去!”秦紅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來握。


    背後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師姊,你……你又上他當了。他哄得你幾天,還不是又回來做他的王爺。”段正淳心頭一震,叫道:“寶寶,是你!你也來了。”


    木婉清側過頭來,見說話的女子一身綠色綢衫,便是萬劫穀鍾夫人、自己的師叔“俏藥叉”甘寶寶。她身後站著四人,一是葉二娘,一是雲中鶴,第三個是去而複來的南海鱷神,更令她大吃一驚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譽,而南海鱷神的一隻大手卻扣在他脖子裏,似乎隨時便可喀喇一響,扭斷他脖子。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麽啦?”


    段譽在床上養傷,迷迷糊糊中給南海鱷神跳進房來抱了出去。他本來就沒中毒,木婉清毒箭的厲害處在毒不在箭,小小箭傷,無足輕重,他一驚之下,神智便即清醒,在暖閣窗外聽到了父親與木婉清、秦紅棉三人的說話,雖然沒聽得全,卻也揣摸了個十之八九。他聽木婉清仍叫自己為“段郎”,心中一酸,說道:“妹子,以後咱兄妹倆相親相愛,那……那也是一樣。”


    木婉清怒道:“不,不一樣。你是第一個見了我臉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終究不能成親,倘若世間有人阻撓她的婚事,盡可一箭射殺,現下攔在這中間的卻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權勢,都不可挽回,霎時之間但覺萬念俱灰,雙足一頓,向外疾奔。


    秦紅棉急叫:“婉兒,你去那裏?”木婉清連師父也不睬了,說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一名衛士伸開雙手相攔,喝問:“是誰?”木婉清毒箭射出,正中那衛士咽喉。她腳下絲毫不停,頃刻間沒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見兒子為南海鱷神所擄,顧不得女兒到了何處,伸指便向南海鱷神點去。葉二娘揮掌上拂,切他腕脈,段正淳反手勾打,葉二娘格格嬌笑,中指彈向他手背。刹那之間,兩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頭暗驚:“這婆娘恁地了得!”


    秦紅棉伸掌按住段譽頭頂,叫道:“你要不要兒子性命?”段正淳一驚住手,知她向來脾氣暴躁,對自己元配夫人刀白鳳又一直恨之入骨,說不定掌力吐出,便傷了段譽性命,急道:“紅棉,我孩兒中了你女兒的毒箭,受傷不輕!”秦紅棉道:“他已服解藥,死不了,我暫且帶去。瞧你是願做王爺呢,還是要兒子。”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這小子終究非拜我為師不可。”


    段正淳道:“紅棉,我什麽都答允,你……你放了我孩兒!”秦紅棉對段正淳的情意,並不因隔得十八年而絲毫淡了,今日重逢,隻有更加情濃,聽他說得如此情急,登時心軟,道:“你真的……真的什麽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鍾夫人插口道:“師姊,這負心漢子的話,你又信得過?嶽二先生,咱們走吧!”


    南海鱷神縱起身來,抱著段譽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已落在對麵屋上。跟著砰砰兩聲,葉二娘和雲中鶴分別將兩名王府衛士擊下地去。


    鍾夫人叫道:“段正淳,咱們今晚要不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雖知集王府中人力,拚力一戰,未必不能截下這些人來,但兒子落入對方手中,有了顧忌,難憑武力決勝,何況眼前這對師姊妹均是自己衷心所疼愛,自己曾愛得她們神魂顛倒,死去活來,柔聲道:“寶寶,你……你也來跟我為難麽?”鍾夫人道:“我是鍾萬仇的妻子,你胡說八道的亂叫什麽?”段正淳道:“寶寶,這些日子來,我不斷的在想念你!”鍾夫人眼眶一紅,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的孩兒之後,我心裏……心裏好生難過……”聲音也柔和起來。


    秦紅棉叫道:“師妹,你也又要上他當嗎?”鍾夫人挽了秦紅棉的手,硬起心腸,叫道:“好,咱們走。”回頭道:“你提了刀白鳳那賤人的首級,一步一步拜上萬劫穀來,我們或許便還了你兒子。”


    段正淳道:“萬劫穀?”見南海鱷神抱著段譽已越奔越遠。高升泰和褚萬裏等正四麵攔截。段正淳歎了口氣,叫道:“高賢弟,放他們去罷。”高升泰叫道:“小王爺……”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麵說,一麵飛身縱到高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退,各歸原位。”身形一晃,欺到鍾夫人身旁,柔聲道:“寶寶,你這幾年可好?”


    鍾夫人道:“有什麽不好?”段正淳反手出指,無聲無息,點中了她腰間“章門穴”。鍾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軟倒。段正淳伸左手攬住了她,假作驚惶,叫道:“啊喲!寶寶,你怎……怎麽啦?”秦紅棉不虞有詐,奔過來問道:“師妹,什麽事?”段正淳“一陽指”點出,點中的同樣是她腰間“章門穴”。


    秦紅棉和鍾夫人要穴遭點,給段正淳一手一個摟住,二人不約而同的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均想:“又上了他當。我怎地如此胡塗?這一生中上了他這般大當,今日事到臨頭,心裏又胡塗了,仍不知提防。”


    段正淳道:“高賢弟,你內傷未愈,快進去休息!萬裏,你率領人眾,四下守衛。”高升泰和褚萬裏躬身答應。


    段正淳乍與兩個舊情人重聚,而妻子又湊巧不在,真是得其所哉之至,挾著二女回入暖閣,命廚子、侍婢重開筵席,再整杯盤。


    待眾人退下,段正淳點了二女腿上“環跳”、“曲泉”兩穴,令她們沒法走動,然後笑吟吟的拍開二女腰間“章門穴”。秦紅棉大叫:“段正淳,你……你還來欺侮人……”段正淳轉過身來,向兩人一揖到地,說道:“多多得罪,我這裏先賠禮了!”秦紅棉怒道:“誰要你賠禮?快放開我們。”


    段正淳道:“咱三人十多年不見了,難得今日重會,正有千言萬語要說。紅棉,你還是這麽急性子。寶寶,你越長越秀氣啦,倒似比咱們當年在一起時還年輕了些。”鍾夫人尚未答話,秦紅棉怒道:“快放我走!我師妹越長越秀氣,我便越長越醜怪,你瞧著我這醜老太婆有什麽好?”段正淳歎道:“紅棉,你倒照照鏡子看,倘若你是醜老太婆,那些寫文章的人形容一個絕世美人之時,都要說:‘沉魚落雁之容,醜老太婆之貌’了。”


    秦紅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頓足,卻腿足麻痹,動彈不得,嗔道:“這當兒誰來跟你說笑?嘻皮笑臉的猢猻兒,像什麽王爺?”燭光之下,段正淳見到她輕顰薄怒的神情,回憶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動,走上前去在她頰上香了一下。秦紅棉上身卻能動彈,左手啪的一聲,清脆響亮的給他一記耳光。段正淳若要閃避擋架,原非難事,卻故意挨了她這一掌,在她耳邊低聲道:“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


    秦紅棉全身一顫,淚水撲簌簌而下,放聲大哭,哭道:“你……你又來說這些風話。”原來當年秦紅棉以一對修羅刀縱橫江湖,外號便叫作“修羅刀”,失身給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給他親了一下麵頰,打了他一記耳光,段正淳當年所說的便正是那兩句話。十八年來,這“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十個字,在她心頭耳邊,不知縈回了幾千幾萬遍。此刻陡然聽得他又親口說了出來,當真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


    鍾夫人低聲道:“師姊,這家夥就會甜言蜜語,討人歡喜,你別再信他的話!”秦紅棉道:“不錯,不錯!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話!”這句話卻是對著段正淳說的。


    段正淳走到鍾夫人身邊,笑道:“寶寶,我也香香你的臉,許不許?”鍾夫人莊言道:“我是有夫之婦,決不能壞了我丈夫的名聲。你隻要碰我一下,我立時咬斷舌頭,死在你麵前。”


    段正淳見她神色凜然,說得斬釘截鐵,倒也不敢褻瀆,問道:“寶寶,你嫁了怎樣個丈夫啊?”鍾夫人道:“我丈夫樣子醜陋,脾氣古怪,武功不如你,人才不如你,更沒你的富貴榮華。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決沒第二個女人。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我如有半分對不起他,教我甘寶寶天誅地滅,萬劫不得超生。我跟你說,我跟他住的地方叫作‘萬劫穀’,那名字便因我這毒誓而來。”


    段正淳不由得肅然起敬,不敢再提舊日情意,嘴裏雖不提,但見到甘寶寶白嫩的臉龐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櫻紅如昔,又怎忘得了昔日的情意?聽她言語中對丈夫這麽好,不由得劇烈心酸,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寶寶,我沒福氣,不能讓你這般待我。本來……本來是我先識得你,唉,都是我自己不好!”


    鍾夫人聽他語氣淒涼,情意深摯,確不是空言說來騙人的,不禁眼眶也紅了。


    三人默然相對,都憶起了舊事,眉間心上,時喜時愁。


    過了良久,段正淳輕輕的道:“你們擄了我孩兒去,卻為了什麽?寶寶,你那萬劫穀在那裏?”


    忽然窗外一個澀啞的嗓子說道:“千萬別跟他說!”段正淳吃了一驚,心想:“外邊有褚萬裏等一幹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沒聲的欺了過來?”鍾夫人臉色一沉,道:“你傷沒好,也來幹什麽了?”跟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鍾先生,請進罷!”段正淳更吃一驚,不由得麵紅過耳。


    暖閣的帷子掀起,刀白鳳走了進來,滿麵怒色,後麵跟著個容貌極醜的漢子,好長一張馬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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