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升泰走上一步,伏地稟道:“先父忠君愛民。這青袍怪客號稱是四惡之首,若在大理國君臨萬民,眾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皇上讓位之議,臣升泰萬死不敢奉詔。”巴天石也伏地奏道:“適才天石聽得那南海鱷神怪聲大叫,說他們四惡之首叫作什麽‘惡貫滿盈’。這惡人若不是延慶太子,自不能覬覦大寶。就算他是延慶太子,如此凶惡奸險之徒,怎能讓他秉掌大理國政?倘若不幸如此,勢必國家傾覆,社稷淪喪,千萬百姓受苦無窮。”


    保定帝揮手道:“兩位請起,你們所說的也言之成理。但譽兒落入了他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讓,更有什麽法子能讓譽兒歸來?”


    段正淳道:“大哥,自來隻有君父有難,為臣子的才當舍身赴難。譽兒雖為大哥所愛,怎能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則譽兒縱然脫險,卻也成了大理國的千古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來,左手摸著頦下長須,右手兩指在額上輕輕彈擊,在書房中緩緩而行。眾人均知他每逢有大事難決,便如此出神思索,誰也不敢作聲擾他思路。保定帝踱來踱去,過得良久,說道:“這延慶太子手段毒辣,給譽兒所服的‘陰陽和合散’藥性厲害,常人極難抵擋。隻怕……隻怕他這時已為藥性所迷,也未可知。唉,這是旁人以奸計擺布,下毒嫁禍,須怪譽兒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頭,羞愧無地,心想歸根結底,都是由自己風流成性起禍。


    保定帝走回坐入椅中,說道:“巴司空,傳下旨意,命翰林學士草製,冊封我弟正淳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驚,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孫綿綿。這皇太弟一事盡可緩議。”保定帝伸手扶起,說道:“你我兄弟一體,這大理國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別說我並無子嗣,就是有子有孫,也要傳位於你。淳弟,我立你為嗣,此心早決,通國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慶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數次推辭,均不獲準,隻得叩首謝恩。高升泰等上前道賀。保定帝並無子息,皇位日後勢必傳於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誰也不以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罷。延慶太子之事,隻可告知華司徒、範司馬兩人,此外不得泄漏。”眾人齊聲接旨,躬身告退。巴天石去向翰林學士宣詔,草製冊封。


    保定帝用過禦膳,小睡片刻,醒來時隱隱聽得宮外鼓樂聲喧,爆竹連天。內監進來服侍更衣,稟道:“陛下冊封鎮南王為皇太弟,眾百姓歡呼慶祝,甚是熱鬧。”大理國近年來兵革不興,朝政清明,庶民安居樂業,眾百姓對皇帝及鎮南王、善闡侯等當國君臣均甚愛戴。保定帝道:“傳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燈,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賞三軍,以酒肉賞賜耆老孤兒。”旨意傳了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歡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換了便裝,獨自出宮。他將大帽壓住眉簷,遮住麵目。一路上見眾百姓拍手謳歌,青年男女,載歌載舞。大理國種族繁多,當時中原人士視大理國為蠻夷之地,禮儀與中土頗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攜手同行,調情嬉笑,旁若無人,誰也不以為異。保定帝心下暗祝:“但願我大理眾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歡樂。”


    他出城後快步前行,行得二十餘裏後上山,越走越荒僻,轉過四個山坳,來到一座小小古廟前,廟門上寫著“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國教,大理京城內外,大寺數十,小廟以百計。這座“拈花寺”地處偏僻,無甚香火,大理人多數不知。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後上前在寺門上輕叩三下。過得半晌,寺門推開,走出一名小沙彌來,合什問道:“尊客光降,有何貴幹?”保定帝道:“相煩通報黃眉大師,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見。”小沙彌道:“請進。”轉身肅客。保定帝舉步入寺,隻聽得叮叮兩聲清磬,悠悠從後院傳出,霎時之間,隻感遍體清涼,意靜神閑。


    他踏著寺院中落葉,走向後院。小沙彌道:“尊客請在此稍候,我去稟報師父。”保定帝道:“是。”負手站在庭中,見庭中一株公孫樹上一片黃葉緩緩飛落。他一生極少如此站在門外等候別人,但一到這拈花寺中,俗念盡消,渾忘了自己天南為帝。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段賢弟,你心中有何難題?”保定帝回過頭來,隻見一個滿臉皺紋、身形高大的老僧從小舍中推門出來。這老僧兩道焦黃長眉,眉尾下垂,正是黃眉和尚。


    保定帝雙手拱了拱,道:“打擾大師清修了。”黃眉和尚微笑道:“請進。”保定帝跨步走進小舍,見兩個中年和尚躬身行禮。保定帝知是黃眉和尚的弟子,舉手還禮,在西首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待黃眉和尚在東首的蒲團坐定,便道:“我有個侄兒段譽,他七歲之時,我曾抱來聽師兄講經。”黃眉僧微笑道:“此子頗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點化,生性慈悲,不肯學武,以免殺生。”黃眉僧道:“不會武功,也能殺人。會了武功,也未必殺人。”


    保定帝道:“是!”於是將段譽如何堅決不肯學武、私逃出門,如何結識了木婉清,如何給號稱“天下第一惡人”的延慶太子囚入石室、誘服春藥等情,源源本本的說了。黃眉僧凝神傾聽,不插一言。兩名弟子在他身後垂手侍立,更連臉上的肌肉也不牽動半點。


    待保定帝說完,黃眉僧緩緩道:“這位延慶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動手,便派遣下屬前去強行救人,恐也不妥。”保定帝道:“師兄明鑒。”黃眉僧道:“天龍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於賢弟的,但他們皆係出段氏,不便參與本族內爭,偏袒賢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龍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黃眉僧點點頭,緩緩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點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對準他的中指一戳,兩人都身形一晃,便即收指。黃眉僧道:“段賢弟,我的金剛指力,可勝不過你的一陽指啊。”保定帝道:“師兄大智大慧,不必純以指力取勝。”黃眉僧低頭不語。


    保定帝站起來,說道:“五年之前,師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鹽稅,一來國用未足,二來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項仁政,使庶民歸德吾弟,以致未遵師兄吩咐。明天一早,小弟就頒令廢除鹽稅。”


    黃眉僧站起身來,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賢弟造福萬民,老僧感德不盡。”


    保定帝下拜還禮,不再說話,飄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宮中,即命內監宣巴司空前來,告以廢除鹽稅之事。巴天石躬身謝恩,說道:“皇上鴻恩,實為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宮中用度,盡量裁減撙節。你去跟華司徒、範司馬二人商議,瞧政費國用有什麽可省的。”巴天石答應了。


    巴天石辭出宮後,即去約了司徒華赫艮,一齊來到司馬範驊府中,告以廢除鹽稅。至於段譽被擄一節,巴天石已先行對華範二人說過。


    範驊沉吟道:“鎮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鹽稅,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憐,令鎮南世子得以無恙歸來。咱們不能分君父之憂,有何臉麵立身朝堂之上?”


    巴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計,可以救得世子?”範驊道:“對手既是延慶太子,皇上萬不願跟他正麵為敵。我倒有一條計策,隻不過要偏勞大哥了。”華司徒忙道:“那有什麽偏勞的?二弟快說。”範驊道:“皇上言道,那延慶太子的武功尚勝皇上半籌。咱們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舊營生,不妨再幹他一次。”華司徒紫膛色的臉上微微一紅,笑道:“二弟又來取笑了。”


    這華司徒華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貧賤,現今在大理國位列三公,未發跡時,幹的卻是盜墓掘墳的勾當,最擅長的本領是偷盜王公巨賈的墳墓。這些富貴人物死後,必有珍異寶物殉葬,華阿根從極遠處挖掘地道,通入墳墓,然後盜取寶物。所花的工程雖巨,卻由此而從未為人發覺。有一次他掘入一墳,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訣,依法修習,練成了一身卓絕的外門功夫,便舍棄了這下賤營生,輔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終於升到司徒之職。他居官後嫌舊時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範驊和巴天石這兩個生死之交,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範驊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們混進萬劫穀中,挖掘一條地道,通入鎮南世子的石室,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救他出來。”


    華赫艮一拍大腿,歡叫:“妙極,妙極!”他於盜墓一事,實有天生嗜好,二十年來雖不再幹此營生,偶爾想起,仍禁不住手癢,隻盼有機會重作馮婦,但身居高官,富貴已極,再去盜墳掘墓,成何體統?這時聽範驊一提,不禁大喜。


    範驊笑道:“大哥且慢歡喜,這中間著實有些難處。四大惡人都在萬劫穀中,鍾萬仇夫婦和修羅刀也均是厲害人物,要避過他們耳目委實不易。再說,那延慶太子坐鎮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過,如何方能令他不會察覺?”


    華赫艮沉吟半晌,說道:“地道當從石屋之後通過去,避開延慶太子的所在。”巴天石道:“鎮南世子時時刻刻都有危險,咱們挖掘地道,隻怕工程不小,可來得及麽?地底倘若多有堅石,就更難了。”華赫艮道:“那就咱哥兒三人一起幹,委屈你們兩位,跟我學一學做盜墓的小賊。”巴天石笑道:“既位居大理三公,大哥以身作則,小弟等自當追隨,義不容辭。”三人拊掌大笑。


    華赫艮道:“事不宜遲,說幹便幹。”當下巴天石繪出萬劫穀中的圖形,華赫艮擬訂地道的入口路線,至於如何避人耳目,如何運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無雙絕技。華赫艮又去傳了一批昔日熟手的下屬前來相助。


    這一日一晚之間,段譽每覺炎熱煩躁,便展開“淩波微步”身法,在鬥室中快步行走,隻須走得一兩個圈子,內功增進,心頭便感清涼。木婉清卻身發高熱,神智迷糊,大半時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間,段譽又在室中疾行,忽聽得石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縱橫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興,與老僧手談一局麽?”段譽心下奇怪,當即放緩腳步,又走出十幾步,這才停住,湊眼到送飯進來的洞孔向外張望。


    隻見一個滿臉皺紋、眉毛焦黃的老僧,左手拿著一個飯碗大小的鐵木魚,右手舉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魚槌,在鐵木魚上錚錚錚的敲擊數下,聽所發聲音,這根木魚槌也是鋼鐵所製。他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俯身將木魚槌往石屋前的一塊大青石上劃去,嗤嗤聲響,石屑紛飛,登時刻了一條直線。段譽暗暗奇怪,這老僧的麵貌依稀似乎見過,他手上勁道好大,隨手劃去,石上便現深痕,就同石匠以鐵鑿、鐵錘慢慢打鑿出來一般,而這條線筆直無曲,石匠要鑿這樣一條直線,更非先用墨鬥彈線不可。


    石屋前一個鬱悶的聲音說道:“金剛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惡貫滿盈”。他右手鐵杖伸出,在青石上劃了一條橫線,和黃眉僧所刻直線相交,一般的也深入石麵,毫無歪斜。黃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賜教,好極,好極!”又用鐵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線。青袍客跟著刻了一道橫線。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兩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劃越慢,不願自己所刻直線有何深淺不同,歪斜不齊,就此輸給了對方。


    不到一頓飯時分,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已整整齊齊的刻就。黃眉僧尋思:“正明賢弟所說不錯,這延慶太子的內力果然了得。”延慶太子不比黃眉僧乃有備而來,心下更加駭異:“從那裏鑽了這麽個厲害的老和尚出來?顯是段正明邀來的幫手。這和尚跟我纏上了,段正明便乘虛而入去救段譽,我可沒法分身抵擋。”


    黃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必也勝過老僧十倍,老僧要請施主饒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分的高人。你來向我挑戰,怎能一開口就要我相讓?”便道:“大師何必過謙?要決勝敗,自然是平下。”黃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饒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師既自承棋藝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黃眉僧道:“那麽就饒三子罷?”青袍客道:“便讓一先,也是相讓。”


    黃眉僧道:“哈哈,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有限,不妨我饒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們分先對弈便是。”黃眉僧心下惕忌更甚:“此人不驕不躁,穩狠陰沉,實是勁敵,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終不動聲色。”原來黃眉僧並無必勝把握,素知愛弈之人多半好勝,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子、四子,對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於這虛名看得極淡,倘若延慶太子自逞其能,答應饒子,自己大占便宜,在這場拚鬥中自然多居贏麵。不料延慶太子既不讓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絲不苟,嚴謹之極。


    黃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先。”黃眉僧道:“那隻有猜枚以定先後。請你猜猜老僧今年的歲數,是奇是偶?猜得對,你先下;猜錯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賴。”黃眉僧道:“好罷!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你猜老僧到了七十歲後,兩隻腳的足趾,是奇數呢,還是偶數?”


    這謎麵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個,當然偶數。他說明到了七十歲後,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雲: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他便是十個足趾頭,卻來故弄玄虛,我焉能上這個當?”說道:“是偶數。”黃眉僧道:“錯了,是奇數。”青袍客道:“脫鞋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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