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百泉從過彥之手中取過軟鞭,交在她手裏,道:“你彈,你彈!”一麵就接過了她手中的木槳。阿碧笑道:“好罷,你的金算盤再借撥我一息。”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懼:“她要將我們兩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陰謀?”事到其間,已不便拒卻,隻得將金算盤遞給她。阿碧將算盤放在身前的船板上,左手握住軟鞭短柄,左足輕踏鞭頭,將軟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飛轉輪彈,軟鞭登時發出叮咚之聲,雖無琵琶的繁複清亮,爽朗卻有過之。


    阿碧五指彈抹之際,尚有餘暇騰出手指在金算盤上撥弄,算盤珠的錚錚聲夾在軟鞭的玎玎聲中,更增清韻。便在此時,隻見兩隻燕子從船頭掠過,向西疾飄而去。段譽心想:“慕容氏所住之處叫做燕子塢,想必燕子很多了。”


    隻聽得阿碧漫聲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雙飛燕。鳳凰巢穩許為鄰,瀟湘煙瞑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輕拂歌塵轉。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段譽聽她歌聲唱到柔曼之處,不由得回腸蕩氣,心想:“我若終生僻處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樂?‘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罷,將算盤和軟鞭還了給崔過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見笑。霍大爺,你劃船倒劃得蠻好,請向左邊小港中劃進去,就是了!”


    崔百泉見她交還兵刃,登感寬心,當下依言將小舟劃入一處小港,但見水麵上鋪滿了荷葉,若不是她指點,決不知荷葉間竟有通路。崔百泉劃了一會,阿碧又指示水路:“從這裏劃過去。”這邊水麵上也全是荷葉,清波之中,綠葉翠蓋,清麗非凡。


    阿碧從船艙旁拿了幾塊糖藕,分給眾人。段譽一雙手雖能動彈,但穴道遭點之後全無半分力氣,勉強拈起一塊糖藕,見那糖藕微微透明,略沾糖霜和玫瑰花瓣,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這糖藕的滋味清而不膩,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臉上微微一紅,笑道:“拿我的歌兒來比糖藕,今朝倒是第一趟聽到,多謝公子啦!”


    荷塘尚未過完,阿碧又指引小舟從一叢蘆葦和茭白中穿了過去。這麽一來,連鳩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記憶小舟的來路,以備回出時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滿湖荷葉、浮萍、蘆葦、茭白,全都一模一樣,兼之荷葉、浮萍在水麵飄浮,隨時一陣風來,便即變幻百端,就算此刻記得清清楚楚,霎時間局麵便全然不同。鳩摩智和崔百泉、過彥之三人不斷注視阿碧雙目,都想從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尋路的法子和指標。但她隻是漫不經意的撥水,隨口指引,似乎這許許多多縱橫交錯、棋盤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紋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須辨認。


    如此曲曲折折的劃了兩個多時辰,未牌時分,遙遙望見遠處綠柳叢中,露出一角飛簷。阿碧道:“到啦!霍大爺,多謝你幫我劃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隻要有糖藕可吃,清歌可聽,我便這麽劃他十年八年船,那也不累。”阿碧拍手笑道:“你要聽歌吃藕,介末交關便當?在這湖裏一輩子勿出去好哉!”


    崔百泉聽到她說“在這湖裏一輩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心驚,斜著一雙小眼向她端相了一會,但見她笑吟吟的似乎全無機心,心下略寬,卻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過木槳,將船直向柳蔭中劃去,到得鄰近,隻見一座鬆樹枝架成的木梯,垂下來通向水麵。阿碧將小船係上樹枝,忽聽得柳枝上一隻小鳥“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來,聲音清脆。阿碧模仿鳥鳴,也叫了幾下,回頭笑道:“請上岸罷!”


    眾人逐一跨上岸去,見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個不知是小島還是半島之上。房舍小巧玲瓏,頗為精雅。小舍匾額上寫著“琴韻”兩字,筆致頗為瀟灑。鳩摩智道:“此間便是燕子塢參合莊麽?”阿碧搖頭道:“不。這是公子起給我住的,小小地方,實在不能接待貴客。不過這位大師父說要去拜祭慕容老爺的墓,我可作不了主,隻好請幾位在這裏等一等,我去問問阿朱姊姊。”


    鳩摩智聽了,心頭有氣,臉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國護國法王,身分何等尊崇?別說在吐蕃國大受國主禮敬,即是來到大宋、大理、遼國、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國君主也必待以貴賓之禮,何況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舊友,這番親來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未能相迎,那也罷了,可是這下人不請他到正廳客舍隆重接待,卻將他帶到一個小婢的別院,實在太也氣人。但他見阿碧天真爛漫,語笑盈盈,並無半分輕慢之意,心想:“這小丫頭什麽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見識。”想到此節,便即心平氣和。


    崔百泉問道:“你阿朱姊姊是誰?”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隻比我大一個月,介末就擺起阿姊架子來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嘸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個月呢?你用勿著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發要得意哩。”她咭咭咯咯的說著,語聲清柔,若奏管弦,將四人引進屋去。


    到得廳上,阿碧請各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點。段譽端起茶碗,撲鼻一陣清香,揭開蓋碗,隻見淡綠茶水中飄浮著一粒粒深碧的茶葉,便像一顆顆小珠,生滿纖細絨毛。段譽從未見過,喝了一口,隻覺滿嘴清香,舌底生津。鳩摩智和崔、過二人見茶葉古怪,茶水泛綠,都不敢喝。這圓珠狀茶葉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產,後世稱為“碧螺春”,其時還未有這雅致名稱,本地人叫做“嚇煞人香”,以極言其香。鳩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慣了苦澀的黑色茶磚,見到這等碧綠有毛的茶葉,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點心是玫瑰綠豆糕、茯苓軟糕、翡翠甜餅、藕粉火腿餃,形狀精雅,每件糕點都似不是做來吃的,而是用來玩賞一般。


    段譽讚道:“這些點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絕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舍得張口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隻管吃好哉,我們還有。”段譽吃一件讚一件,大快平生。鳩摩智和崔過二人卻仍不敢食用。段譽心下起疑:“這鳩摩智自稱是慕容博的好友,如何他也處處嚴加提防?而慕容莊上接待他的禮數,似乎也不大對勁。”


    鳩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譽將茶水和四樣糕點都嚐了個遍,讚了個夠,才道:“如此便請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莊子離這裏有四九水路,今朝來不及去哉,四位在這裏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聽香水榭’。”崔百泉問道:“什麽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裏,二九十八裏,四九就是三十六裏。你撥撥算盤就算出來哉。”原來江南一帶,說到路程距離,總是一九、二九的計算,不說“十”字。吳語“十”字與“賊”字音近,說來不雅。


    鳩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逕自送我們去聽香水榭,豈不爽快?”阿碧笑道:“這裏嘸不人陪我講閑話,悶也悶煞快。好容易來了幾個客人,幾花好?介末總歸要留你們幾位住上一日。”


    過彥之一直沉著氣不說話,這時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親人住在那裏?我過彥之上參合莊來,不是為了喝茶吃飯,更不是陪你說笑解悶,是來殺人報仇、流血送命的。姑娘,請你去說,我是伏牛派柯百歲的弟子,今日跟師父報仇來啦!”說著軟鞭一晃,喀喇喇一聲響,將一張紫檀木茶幾和一張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驚惶,也不生氣,說道:“江湖上英雄豪傑來拜會公子的,每個月總有幾起,也有很多像你過大爺這般凶霸霸、惡狠狠的,我小丫頭倒也嘸不嚇煞……”


    她話未說完,後堂轉出一個須發如銀的老人,手中撐著一根拐杖,說道:“阿碧,是誰在這裏大呼小叫的?”說的卻是官話,語音甚為純正。


    崔百泉縱身離椅,和過彥之並肩而立,喝問:“我師兄柯百歲到底是誰害死的?”


    段譽見這老人弓腰曲背,滿臉都是皺紋,沒九十也有八十歲,隻聽他嘶啞著嗓子說道:“柯百歲,柯百歲,嗯,年紀活到一百歲,早就該死啦!”


    過彥之一到蘇州,立時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殺大砍一場,為恩師報仇,隻是給鳩摩智奪去兵刃,折了銳氣,再遇上阿碧這樣天真可愛的一個小姑娘,滿腔怨憤,無可發泄,這時聽這老人說話無禮,軟鞭揮出,鞭頭便點向他後心。他見鳩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幹預,這一鞭便從東邊揮擊過去。


    那知鳩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遠遠的便將軟鞭抓了過去,說道:“過大爺,咱們遠來是客,有話好說,不必動武。”將軟鞭卷成一團,還給了他。


    過彥之滿臉脹得通紅,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轉念心想:“今日報仇乃是大事,寧可受一時之辱,須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鳩摩智向那老人道:“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親戚,還是朋友?”那老人裂嘴一笑,說道:“老頭兒是公子爺的老仆,有什麽尊姓大名?聽說大師父是我們故世老爺的好朋友,不知有什麽吩咐?”鳩摩智道:“我的事要見到公子後當麵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爺幾天前動身出門,說不定那一天才回來。”鳩摩智問道:“公子去了何處?”那老人側過了頭,伸手敲敲自己的額角,道:“這個麽,我可老胡塗了,好像是去西夏國,又說什麽遼國,也說不定是吐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鳩摩智哼了一聲,心中不悅,當時天下五國分峙,除了當地是大宋所轄,這老人卻把其餘四國都說全了。他明知這老人是假裝胡塗,說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來了,請管家帶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盡故人之情。”那老人雙手亂搖,說道:“這個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麽管家。”鳩摩智道:“那麽尊府的管家是誰?請出來一見。”那老人連連點頭,說道:“很好!我去請管家來。”轉過身子,搖搖擺擺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語:“這個年頭兒啊,世上什麽壞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來化緣騙人。又冒充親戚、假扮朋友的,我老頭兒什麽沒見過,才不上這老當呢!”


    段譽哈哈一聲,笑了出來。阿碧忙向鳩摩智道:“大師父,你勿要生氣,老黃伯伯是個老胡塗。他說話雖然老實,不過總歸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過彥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聲道:“這賊禿自稱是慕容家的朋友,但這兒明明沒將他當貴客看待。咱們且別莽撞,瞧個明白再說。”過彥之道:“是!”兩人回歸原座。但過彥之先前所坐的竹椅已給他自己打碎,變成了無處可坐。阿碧將自己的椅子端著送過去,微笑道:“過大爺,請坐!”過彥之點了點頭,心想:“這小丫頭倒待人不錯。我縱能將慕容氏一家殺得幹幹淨淨,這個小丫頭也得饒了。”


    段譽當那老仆進來之時,隱隱約約覺得這件事十分別扭,顯得非常不對,但什麽事情不對,卻全然說不上來。他仔細打量這小廳中的陳設家具,庭中花木,壁上書畫,再瞧阿碧、鳩摩智、崔百泉、過彥之四人,什麽特異之處都沒發見,心中卻越來越覺異樣,不斷尋思盤算。


    過了半晌,內堂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瘦子,臉色焦黃,頦下留一叢山羊短須,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身上衣著頗為講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漢玉班指,看來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這瘦子向鳩摩智等行禮,說道:“小人孫三拜見各位。大師父,你老人家要到我們老爺墓前拜祭,實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爺出門去了,沒人還禮,太不夠恭敬。待公子爺回來,小人定將大師父這番心意轉告便是……”


    他說到這裏,段譽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心中一動:“奇怪,奇怪。”


    先前那老仆來到小廳,段譽便聞到一陣幽雅的香氣。這香氣依稀與木婉清身上的體香有一點兒相似,雖頗為不同,然而總之是女兒之香。起初段譽還道這香氣發自阿碧,也不以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廳堂,這股香氣就此消失,待那自稱孫三的管家走進廳來,段譽又聞到了這股香氣,這才領會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覺別扭,原來是為了在一個八九十歲老公公身上,聞到了十七八歲小姑娘的體香,尋思:“莫非後堂種植了什麽奇花異卉,有誰從後堂出來,身上便帶幽香?要不然那老仆和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這香氣雖令段譽起疑,其實氣息極淡極微,鳩摩智等三人半點也沒察覺。段譽所以能夠辨認,隻因他曾與木婉清在石屋中經曆了一段奇險的時刻,這淡淡的處女幽香,旁人絲毫不覺,於他卻銘心刻骨,比什麽麝香、檀香、花香還更強烈得多。鳩摩智內功雖然深厚,但一生嚴守色戒,紅顏綠鬢,在他眼中隻不過白骨骷髏,香粉胭脂,於他鼻端直如同膿血穢臭,渾不知男人女子體氣之有異。


    段譽雖疑心孫三是女子所扮,但瞧來瞧去,實無半點破綻,此人不但神情舉止全是男人,而形貌聲音亦無絲毫女態。忽然想起:“女人要扮男人,這喉結須假裝不來。”凝目向孫三喉間瞧去,見他山羊胡子垂將下來,剛好擋住了喉頭。段譽站起身來,假意觀賞壁上字畫,走到孫三側麵,斜目偷睨,但見他喉頭毫無突起之狀,又見他胸間飽滿,雖不能就此說是女子,但這麽精瘦的一個男人,胸間決不會如此肌肉豐隆。段譽發覺了這個秘密,甚覺有趣,心想:“好戲還多著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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