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句話問得好。我們公子爺比段兄可英俊得多了……”王語嫣聽了這話,登時容光煥發,似乎要打從心底裏笑出來。隻聽包不同續道:“……我們公子爺的相貌英氣勃勃,雖然俊美,跟段兄的膿包之美可大不相同,大不相同!至於區區在下,則是英而不俊,一般的英氣勃勃,卻是醜陋異常,可稱英醜。”段譽等都笑了起來。


    包不同喝了一杯酒,說道:“公子派我去福建路辦一件事,那是暗中給少林派幫一個大忙,至於辦什麽事,要等這位段兄走了之後才可以說。我們既要跟少林派交朋友,那就決不會隨便去殺少林寺的和尚,何況公子爺從來沒去過大理,‘姑蘇慕容’武功雖高,於萬裏外發出‘大韋陀杵’拳力取人性命的本事,隻怕還沒練成。”


    段譽點頭道:“包兄此言倒也有理。”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段譽一怔,心想:“我說你的話有理,怎地你反說不對?”隻聽包不同道:“並不是我的話說得有理,而是實情如此。段兄隻說我的話有理,倒似實情未必如此,隻不過我能言善道,說得有理而已。你這話可就大大不對了。”段譽微笑不語,心想也不必跟他多辯。


    包不同道:“我昨天回到蘇州,遇到了風四弟,哥兒倆一琢磨,定是有什麽王八羔子跟‘姑蘇慕容’過不去,暗中傷人,讓人家把這些事都寫在‘姑蘇慕容’的帳上。本來嘛,在江湖上宣揚‘姑蘇慕容’的名頭,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再加上有架可打,何樂而不為?”阿朱笑道:“四爺一定開心得不得了,那正是求之不得。”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四弟要打架,如何會求之不得?他是無求而不自得,走遍天下,到處有架打的。”段譽見他對阿朱的話也要駁斥,才相信阿碧先前的話不錯,此人果然以挺撞旁人為樂。


    王語嫣道:“你跟風四哥琢磨出來什麽沒有?是誰暗中在跟咱們過不去?”包不同道:“第一,不會是少林派,他們不會殺自己的大和尚。第二,不會是丐幫,因為他們的副幫主馬大元給人用‘鎖喉功’殺了。‘鎖喉功’是馬大元的成名絕技。殺馬大元沒什麽大不了,用‘鎖喉功’殺馬大元,當然是要嫁禍於‘姑蘇慕容’。”段譽點了點頭。包不同道:“段兄,你連連點頭,心中定是說,我這幾句話倒也有理。”


    段譽道:“非也,非也!第一,我隻不過點了一點頭,而非連連點頭。第二,那是實情如此,而非單隻包兄說得有理。”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你學了我的腔調,這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法,你想投入‘姑蘇慕容’麾下嗎?用意何在?是看中了我的阿碧小妹子嗎?”


    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嗔道:“三爺,你又來瞎三話四了,我可嘸沒得罪你啊。”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人家看中你,那是因為你溫柔可愛。我這樣說,為了你沒得罪我。要是你得罪我,我就說你看中人家小白臉,人家小白臉卻看不中你。”阿碧更加窘了。阿朱道:“三爺,你別欺侮我阿碧妹子。你再欺侮她,下次我去欺侮你的靚靚。”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我女兒閨名包不靚,你叫她靚靚,那是捧她的場,不是欺侮她。阿碧妹子,我不敢欺侮你了。”似乎人家威脅要欺侮他女兒,他倒真有點忌憚。


    他轉頭向王語嫣道:“到底是誰在跟咱們過不去,遲早會打聽出來的。風四弟也是剛從江西回來,詳情不大清楚。我們哥兒倆便同上青雲莊去。鄧大嫂說得到訊息,丐幫大批好手來到江南,多半是要跟咱們過不去。四弟立時便要去打架,好容易給大嫂勸住了。”阿朱微笑道:“畢竟大娘有本事,居然勸得住四爺,叫他別去打架。”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是大嫂有本事,而是她言語有理。大嫂說道:公子爺的大事為重,不可多樹強敵。”


    他說了這句話,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對望了一眼,臉色都很鄭重。


    段譽假裝沒注意,夾起一筷薺菜炒雞片送入口中,說道:“老顧的手段倒也不錯,但比阿朱姊姊、阿碧姊姊,畢竟還差著老遠。”阿碧微笑道:“老顧燒菜比阿朱阿姊差點,比我可好得多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兩個各有各的好。”阿朱笑道:“三爺,今日小妹不能親自下廚給你做菜,下次你駕臨時補數……”


    剛說了這句話,忽然間空中傳來玎玲、玎玲兩響清脆的銀鈴之聲。


    阿朱、阿碧齊道:“二爺有訊息捎來。”二人離席走到簷前,抬起頭來,隻見一頭白鴿在空中打了個圈子,撲將下來,停在阿朱手中。阿碧伸過手去,解下縛在鴿子腿上的一個小竹筒,倒出一張紙箋來。包不同走上前去,夾手搶過,看了幾眼,說道:“既是如此,咱們快去!”向王語嫣道:“喂,你去不去?”


    王語嫣問道:“去那裏?有什麽事?”


    包不同一揚手中的紙箋,道:“二哥有信來,說西夏國‘一品堂’有大批好手突然來到江南,不知是什麽用意,要我帶同阿朱、阿碧兩位妹子去查查。”


    王語嫣道:“我自然跟你們一起去。西夏‘一品堂’的人,也要跟咱們為難嗎?對頭可越來越多了。”說著微微皺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對頭,不過他們來到江南,總不會是為了遊山玩水,燒香拜佛。好久沒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幫,又是西夏‘一品堂’,嘿嘿,這一次可熱鬧了。”說著眉飛色舞,顯然頗以得能參與大戰為喜。


    王語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還寫些什麽。包不同將信遞了給她。王語嫣見信上寫了七八行字,字跡清雅,頗有勁力,雖然每一個字都識得,但全然不成文理。她讀過的書著實不少,這般文字卻第一次看到,皺眉道:“那是什麽?”


    阿朱微笑道:“這是公冶二爺想出來的古怪玩意,是從詩韻和切音中變化出來的,平聲字讀作入聲,入聲字讀作上聲,一東的當作三江,如此掉來掉去。我們瞧慣了,便知信中之意,在外人看來,那是全然的不知所雲。”


    阿碧見王語嫣聽到“外人”兩字,臉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勿是外人。王姑娘,你如要知道,待會我跟你說便是了。”王語嫣登現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聽說西夏‘一品堂’搜羅的好手著實不少,中原西域什麽門派的人都有,有王姑娘同去,隻消看得幾眼,就清楚了他們的底細。這件事了結之後,咱們便去河南,跟公子爺取齊。”王語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極,好極。我也去!”


    阿碧道:“咱們盡快辦好這裏的事,趕去河南,不要公子爺卻又回來,路上錯過了。還有那個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邊搗亂得怎麽了?”包不同道:“公冶二嫂已派人去查過,那和尚已經走了。你放心,下次三哥再幫你打這和尚。”段譽心道:“三哥是說什麽也打不過和尚的。和尚不打你三哥,你三哥就該謝天謝地了。”


    阿碧道:“多謝三爺!”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鄧大哥、公冶二哥、我包三哥、風四弟、你們阿朱五妹、阿碧六妹,咱六個在慕容家一殿為臣,同生共死,你們該當稱我為三哥,不可再什麽‘爺’不‘爺’的了。除非你們不想認我這個哥哥!”阿朱、阿碧齊聲道:“是,三哥!”三人同聲大笑。


    包不同又道:“就隻怕王姑娘跟著咱們,王夫人下次見到我,非狠狠罵我一頓不可……”突然轉過頭來,向段譽道:“你老是在旁聽著,我說話可有多不痛快!姓段的,你這就請便罷。我們談論自己的事,似乎不必要你來加上一雙耳朵、一張嘴巴。我們去跟人家比武,也不必要你觀戰喝采。”


    段譽明知在這裏旁聽,不免惹人之厭,這時包不同更公然逐客,而且言語十分無禮,雖對王語嫣戀戀不舍,總不能老著臉皮硬留下來,隻得一狠心,站起身來,說道:“王姑娘,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在下這便告辭,後會有期。”


    王語嫣道:“半夜三更的,你到那裏去?太湖中的水道你又不熟,不如今晚在這兒歇宿一宵,明日再走不遲。”


    段譽聽她言語中雖是留客,但神思不屬,顯然一顆心早飛到了慕容公子身畔,不由得又惱怒,又沒趣。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雖然最近經曆了不少驚險折磨,卻從未受過這般奚落冷遇,當即說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沒多大分別,告辭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段譽見阿朱也不堅留,更加不快,尋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麽了不起?人人都當他天上鳳凰一般。什麽少林派、丐幫、西夏‘一品堂’,他們都不怎麽放在心上,隻盼望盡快去和慕容公子相會。”便道:“也不用了,你隻須借我一船一槳,我自己會劃出去的。”


    阿碧沉吟道:“你不認得湖裏水道,恐怕不大好罷。小心別又撞上那個和尚。還是我送你一程。要是我跟你在一起,隻須在湖裏轉幾個彎,就撇下他啦!”


    段譽氣憤憤的道:“你們還是趕緊去和慕容公子相會為是。我再撞上和尚,最多也不過給他燒了。我又不是你們的表哥表弟、公子少爺,何勞關懷?”說著大踏步便走出廳門。隻聽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麽來曆,也得查個明白。”王語嫣道:“表哥多半知道的,隻要見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譽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將來你和我們公子爺見了麵,說不定能結成好朋友呢。我們公子爺是挺愛結交朋友的。”段譽冷笑道:“這個我可高攀不上。”阿碧聽他語聲中頗含氣憤,很感奇怪,問道:“段公子,你為什麽不高興?可是我們相待太過簡慢麽?包三哥向來是這脾氣,段公子不必太過介意。我和阿朱阿姊跟你賠罪啦。”說著行下禮去,阿朱笑嘻嘻的跟著行禮。


    段譽還了一揖,揚長便走,快步走到水邊,踏入一艘小船,扳槳將船蕩開,駛入湖中。隻覺胸中鬱悶難當,到底為了什麽原因,自己卻也說不上來,隻知再在岸上待得片時,說不定便要失態,甚至是淚水奪眶而出。但扳槳劃得幾下,小船隻團團打轉,便像昨日鳩摩智那樣,說什麽也沒法將船劃得離岸。


    第十四回


    劇飲千杯男兒事


    太湖中的小舟無篷無帆,甚是簡便,木槳兼作舵用,船身趨向,東西南北,全由木槳在水中撥動,鳩摩智和段譽雖然聰明,未學過劃槳之法,越是出力,小船在湖中團團轉動越快。阿朱笑道:“段公子,勿來事格,讓阿碧妹子送你去罷。”段譽兀自不服氣,雙手使力,滿臉脹得通紅,小船反向岸邊靠將過來。阿碧輕輕一躍,上了船頭,微笑道:“段公子,我送你!”木槳隻在水中輕撥幾下,小船便掉過船頭,離岸而去。阿朱揚手叫道:“段公子,再見啦!”


    段譽停槳不劃,心裏鬱悶難宣。他受無量劍和神農幫欺淩、為南海鱷神逼迫、遭延慶太子囚禁、給鳩摩智俘虜、在曼陀山莊當花匠種花,所經曆的種種苦楚折辱著實不小,但心中從未有如此刻這般的怨憤氣惱。


    其實聽香水榭中並沒那一個當真令他十分難堪。包不同雖要他請便,卻也留了餘地,王語嫣出口請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禮的送出門來,但他心中便是說不出的鬱悶。湖上晚風陣陣,帶著荷葉清香,段譽仰觀滿天星鬥,身當清風,但不知何故,竟然忿懣滿腔。當日木婉清、南海鱷神、延慶太子、鳩摩智、王夫人等給他的淩辱,可都厲害得多了,但他泰然而受,並沒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內心隱隱約約的覺得,隻因他深慕王語嫣,而這位姑娘心中,卻全沒他段譽的半點影子,而包不同、阿朱、阿碧,也沒當他是一回事。他從小便給人當作心肝寶貝,自大理國皇帝、皇後以下,沒一個不覺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對頭,南海鱷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為徒;鳩摩智不辭辛勞的從大理擄他來到江南,自也對他頗為重視。至於鍾靈、木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見他便即傾心。


    他一生中從未受過今日這般的冷落輕視,別人雖然有禮,卻是漠不關心的有禮。在旁人心目中,慕容公子當然比他要緊得多,這些日子來,隻要有誰提到慕容公子,立時人人聳動,無不全神貫注的傾聽。王語嫣、阿朱、阿碧、包不同,以至什麽鄧大爺、公冶二爺、風四爺,個個都似是為慕容公子而生。


    他從來沒嚐過妒忌和羨慕的滋味,這時候蕩舟湖上,好像見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聽到慕容公子在出聲譏嘲:“段譽啊段譽,你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寒毛?你對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嗎?你竟不覺得可恥可笑嗎?”


    想起自己給鳩摩智擒了東來,伯父、爹媽,以及高叔叔、朱丹臣等一定記掛得緊,料必偵騎四出,尋訪自己下落,爹爹和媽媽說不定自己已追了下來,該當盡速回歸大理,免得親人掛懷。這念頭自離大理以來,每日裏都在心中盤旋,此刻在蘇州無人理睬,更加懷念起以往在大理給人眾星拱月般關心的日子來。又想,霍先生既見那惡和尚追自己不上,必定會回返大理稟告爹爹。想到這裏,又稍寬懷。


    他坐在船頭,向坐在船尾劃槳的阿碧瞧去,此情此景,宛然便是當日劃往曼陀山莊的景象。其時他深盼永得如此,長伴韻侶,如今可說願望已償,本該喜樂不勝才是,然而當日他心中寧靜,此刻卻滿懷忿悒,其間的分別,自是當日未晤王語嫣,而此刻卻已見過這位神仙姊姊般的玉容,偏偏這個王姑娘全心全意都在表哥慕容複身上,當他段譽不過是個“書呆子花兒匠”而已,最好他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別夾在她與慕容複中間惹厭。段譽受人淩辱欺侮不打緊,卻受不了給人輕視,渾不把他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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