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譽學那“淩波微步”之時,全沒想到要跟人比試腳力,這時如箭在弦,不得不發,隻有盡力而為,至於勝過那大漢的心思,卻半分也沒有。他隻按照所學步法,加上渾厚無比的內力,一步步跨將出去,那大漢到底在前在後,卻全然顧不到了。


    那大漢邁開大步,越走越快,頃刻間便遠遠趕在段譽之前,但隻要稍緩得幾口氣,段譽便即追上。那大漢斜眼相睨,見段譽身形瀟灑,猶如庭除閑步一般,步伐中渾沒半分霸氣,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幾步,又將他拋在後麵,但段譽不久又即追上。這麽試了幾次,那大漢已知段譽內力之強,猶勝於己,要在十數裏內勝過他並不為難,一比到三四十裏,勝敗之數就難說得很,比到六十裏之外,自己非輸不可。他哈哈一笑,停步說道:“慕容公子,喬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蘇慕容,果然名不虛傳。”


    段譽幾步衝過了他身邊,當即轉身回來,聽他叫自己為“慕容公子”,忙道:“小弟姓段名譽,兄台認錯人了。”


    那大漢神色詫異,說道:“什麽?你……你不是慕容複慕容公子?”


    段譽微笑道:“小弟來到江南,每日裏多聞慕容公子的大名,確然仰慕得緊,不過至今無緣得見。”心下尋思:“這漢子將我誤認為慕容複,那麽他自不是慕容複一夥了。”想到這裏,對他更增幾分好感,問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姓喬名峰麽?”


    那大漢驚詫之色尚未盡去,說道:“正是,在下喬峰。”段譽道:“小弟是大理人氏,初來江南,便結識喬兄這樣的一位英雄人物,實是大幸。”喬峰沉吟道:“嗯,你是大理段氏子弟,難怪,難怪。段兄,你到江南來有何貴幹?”


    段譽道:“說來慚愧,小弟是為人所擒而至。”便將如何為鳩摩智所擒、如何遇到慕容複的兩名丫鬟等情極簡略的說了。雖然長話短說,卻也並無隱瞞,對自己種種倒黴醜事,也不文飾遮掩。


    喬峰聽後,又驚又喜,說道:“段兄,你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從所未遇。你我一見如故,咱倆結為金蘭兄弟如何?”段譽喜道:“小弟求之不得。”兩人敘了年歲,喬峰比段譽大了十一歲,自然是兄長了。當下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個口稱“賢弟”,一個連叫“大哥”,均感不勝之喜。


    段譽道:“小弟在鬆鶴樓上,私聽到大哥與敵人訂下了明晨的約會。小弟雖然不會武功,卻也想去瞧瞧熱鬧。大哥能允可麽?”


    喬峰向他查問了幾句,知他果真全然不會武功,不由得嘖嘖稱奇,道:“賢弟身具如此內力,要學上乘武功,那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絕無難處。賢弟要觀看明早會鬥,也無不可,隻是生怕敵人出手狠辣陰毒,賢弟千萬不可貿然現身。”段譽喜道:“自當遵從大哥囑咐。”喬峰笑道:“此刻天時尚早,你我兄弟回到無錫城中,再去喝一會酒,然後同上惠山不遲。”


    段譽聽他說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驚,心想:“適才喝了四十大碗酒,隻過得一會兒,他又要喝酒了。”便道:“大哥,小弟和你賭酒,其實是騙你的,大哥莫怪!”當下說明怎生以內力將酒水從小指“少澤穴”中逼出。喬峰驚道:“兄弟,你……你這是‘六脈神劍’的奇功麽?”段譽道:“正是,小弟學會不久,還生疏得緊。”


    喬峰呆了半晌,歎道:“我曾聽家師說起,武林中故老相傳,大理段氏有一門‘六脈神劍’功夫,能以無形劍氣殺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來當真有此一門神功。”


    段譽道:“其實這功夫除了和大哥賭酒時作弊取巧之外,也沒什麽用處。我給鳩摩智那和尚擒住了,就絕無還手餘地。世人於這六脈神劍渲染過甚,其實失於誇大。大哥,酒能傷人,須適可而止,我看今日咱們不能再喝了。”


    喬峰哈哈大笑,道:“賢弟規勸得是。隻是愚兄體健如牛,自小愛酒,越喝越有精神,明早大敵當前,須得多喝烈酒,好好的跟他們周旋一番。”


    兩人說著重回無錫城中,這一次不再比拚腳力,並肩緩步而行。


    段譽喜結良友,心情歡暢,但於慕容複及王語嫣兩人卻總是念念不忘,閑談了幾句,忍不住問道:“大哥,你先前誤認小弟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公子的長相,與小弟有幾分相似不成?”


    喬峰道:“我素聞姑蘇慕容氏的大名,這次來到江南,便是為他而來。聽說慕容複儒雅英俊,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本來比賢弟是要大著好幾歲,但我決計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複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強、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認錯了人,好生慚愧。”


    段譽聽他說慕容複“武功高強,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的極不受用,又問:“大哥遠來尋他,是要結交他這個朋友麽?”


    喬峰歎了口氣,神色黯然,搖頭道:“我本來盼望得能結交這位朋友,但隻怕無法如願了。”段譽問道:“為什麽?”喬峰道:“我有一個至交好友,半年前死於非命,人家都說是慕容複下的毒手。”段譽矍然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喬峰道:“不錯。我這個朋友所受致命之傷,正是用了他本人的成名絕技。”說到這裏,聲音哽咽,神情酸楚。他頓了一頓,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詭百出,人所難料,不能單憑傳聞之言,便貿然定人之罪。愚兄來到江南,為的是要查明真相。”


    段譽道:“真相到底如何?”喬峰搖了搖頭,道:“這時難說得很。我那朋友成名已久,為人端方,性情謙和,向來行事穩重,不致平白無端的去得罪慕容公子。他何以竟會受人暗算,實令人大惑不解。”


    段譽點了點頭,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內心卻甚精細,不像霍先生、過彥之、司馬林他們,不先詳加查訪,便一口咬定慕容公子是凶手。”又問:“那與大哥約定明朝相會的強敵,卻又是些什麽人?”


    喬峰道:“那是……”隻說得兩個字,見大路上兩個衣衫破爛、乞兒模樣的漢子疾奔而來,喬峰便即住口。那兩人施展輕功,晃眼間便奔到跟前,一齊躬身,一人說道:“啟稟幫主,有四個點子闖入‘大義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蔣舵主見他們似乎來意不善,生怕抵擋不住,命屬下請‘大仁分舵’遣人應援。”


    段譽聽那二人稱喬峰為“幫主”,神態恭謹之極,心道:“原來大哥是什麽幫會的一幫之主。”記得先前那跛足漢子叫他“大哥”,料想他們在人多處不稱“幫主”,以免泄露身分。


    喬峰點了點頭,問道:“點子是些什麽人?”一名漢子道:“其中三個是女的,一個是高高瘦瘦的中年漢子,十分橫蠻無理。”喬峰哼了一聲,道:“蔣舵主忒也把細了,對方不過單身一人,難道便對付不了?”那漢子道:“啟稟幫主,那三個女子似乎也有武功。”喬峰笑了笑,道:“好罷,我去瞧瞧。”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齊聲應道:“是!”垂手閃到喬峰身後。


    喬峰向段譽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嗎?”段譽道:“這個自然!”


    兩名漢子在前引路,前行裏許,折而向左,曲曲折折的走上了鄉下田徑。這一帶都是肥沃良田,到處河港交叉。


    行得數裏,繞過一片杏子林,段譽一眼瞧去,但見杏花開得燦爛,雲蒸霞蔚,半天一團紅花,心想:“人道‘杏花春雨江南’,果真不虛。宋祁詞‘紅杏枝頭春意鬧’,這個‘鬧’字,果然用得好。”


    隻聽得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杏花叢中傳出來:“我慕容兄弟上洛陽去會你家幫主,怎麽你們丐幫的人都到無錫來了?這不是故意的避而不見麽?你們膽小怕事,那也不打緊,豈不是累得我慕容兄弟白白的空走一趟?豈有此理,真正的豈有此理!”


    段譽一聽到這聲音,心中登時怦怦亂跳,那正是滿口“非也、非也”的包三先生,心想:“王姑娘和阿朱、阿碧跟著他也一起來了?”又想:“朱四哥曾說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難道我今日竟跟丐幫的幫主拜了把子?”


    隻聽得一個北方口音的人大聲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幫喬幫主事先訂下了約會嗎?”包不同道:“訂不訂約會都一樣。慕容公子既上洛陽,丐幫的幫主總不能自行走開,讓他撲一個空啊。豈有此理,真正的豈有此理!”那人道:“慕容公子有無信帖知會敝幫?”包不同道:“我怎麽知道?我既不是慕容公子,又不是丐幫幫主,怎會知道?你這句話問得太也沒道理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喬峰臉一沉,大踏步走進林去。段譽跟在後麵,但見杏子林中兩起人相對而立,包不同身後站著三個少女。段譽的目光一碰到其中一個女郎的臉,便再也移不開了。


    那少女自然是王語嫣,她輕噫一聲,道:“你也來了?”段譽道:“我也來了。”就此癡癡的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她。王語嫣雙頰暈紅,轉開了頭,心想:“這人如此瞧我,好生無禮。”但她知道段譽十分傾慕自己,不自禁的暗自喜悅,倒也並不著惱。她身後二女阿朱、阿碧微笑招呼:“段公子!”段譽欣喜回禮,說道:“阿朱、阿碧兩位姊姊。”心中加了一句:“阿碧小妹子。”阿碧嫣然微笑,臉頰忽地紅了。


    杏子林中站在包不同對麵的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化子,當先一人見喬峰到來,十分歡喜,忙搶步迎上,他身後的丐幫幫眾一齊躬身行禮,大聲道:“屬下參見幫主。”


    喬峰抱拳道:“眾兄弟好。”


    包不同仍然一般的神情囂張,說道:“嗯,這位是丐幫的喬幫主麽?兄弟包不同,你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了。”喬峰道:“原來是包三先生,在下久慕英名,今日得見尊範,大是幸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有什麽英名?江湖上臭名倒是有的。人人都知我包不同一生惹事生非,出口傷人,為人古怪。嘿嘿嘿,喬幫主,你隨隨便便的來到江南,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會,幫主的身分何等尊崇,諸幫眾對幫主更敬若神明。眾人見包不同對幫主如此無禮,一開口便出言責備,無不大為憤慨。大義分舵蔣舵主身後站著的六七個人或手按刀柄,或摩拳擦掌,都是躍躍欲動。


    喬峰卻淡淡的道:“如何是在下的不是,請包三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我家慕容兄弟知道你喬幫主是號人物,知道丐幫中頗有些人才,因此特地親赴洛陽去拜會閣下,你怎麽自得其樂的來到江南?嘿嘿,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喬峰微微一笑,說道:“慕容公子駕臨洛陽敝幫,在下倘若事先得知訊息,確當恭候大駕,失迎之罪,先行謝過。”說著抱拳一拱。


    段譽心中暗讚:“大哥這幾句話好生得體,果然是一幫之主的風度,倘若他和包三先生對發脾氣,那便有失身分了。”


    不料包不同居然受之不疑,點了點頭,道:“這失迎之罪,確是要謝過的,雖然常言道得好:不知者不罪。可是到底要罰要打,權在別人啊!”


    他正說得洋洋自得,忽聽得杏樹叢後幾個人齊聲大笑,聲震長空。大笑聲中有人說道:“素聞江南包不同愛放狗屁,果然名不虛傳。”


    包不同道:“素聞響屁不臭,臭屁不響,剛才的狗屁卻又響又臭,莫非是丐幫六老所放嗎?”杏樹後那人道:“包不同既知丐幫六老的名頭,為何還在這裏胡言亂語?”話聲甫歇,杏樹叢後走出四名老者,有的白須白發,有的紅光滿麵,手中各持兵刃,分占四角,將包不同、王語嫣、阿朱、阿碧四人圍住了。


    包不同自然知道,丐幫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幫會,幫中高手如雲,幫主喬峰固然英雄了得,丐幫六老更是望重武林,但他性子高傲,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眼見丐幫六老中倒有四老現身,隱然合圍,暗叫:“糟糕,糟糕,今日包三先生隻怕要英名掃地。”但臉上絲毫不現懼色,說道:“四個老兒有何見教?想跟包三先生打上一架麽?為什麽還有兩個老兒不一齊上來?偷偷埋伏在一旁,想對包三先生橫施暗算麽?很好,很好,好得很!包三先生最愛的便是打架。”


    忽然間半空中一人說道:“世間最愛打架的是誰?是包三先生嗎?非也,非也!那是江南一陣風風波惡。”


    段譽抬起頭來,隻見一株杏樹的樹枝上站著一人,樹枝不住晃動,那人便隨著樹枝上下起伏。那人身形瘦小,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麵頰凹陷,留著兩撇鼠尾須,眉毛下垂,容貌頗為醜陋。段譽心道:“看來這人便是阿朱、阿碧所說的風四爺了。”果然聽得阿朱叫道:“風四爺,你聽到了公子的訊息麽?”


    風波惡叫道:“好啊,今天找到了好對手。阿朱、阿碧,公子的事,待會再說不遲。”半空中一個倒栽筋鬥翻將下來,向北首那身裁矮胖的老者撲去。


    那老者手持一條鋼杖,陡然向前挺出,點向風波惡小腹。這條鋼杖有鵝蛋粗細,挺出時勢挾勁風,甚是威猛。風波惡猱身直上,伸手便去抓奪鋼杖。那老者手腕抖動,鋼杖翻起,點向他胸口。風波惡叫道:“妙極!”突然矮身,去抓對方腰脅。那矮胖老者鋼杖已打在外門,見敵人欺近身來,收杖抵禦已然不及,當即飛腿踢他腰胯。


    風波惡斜身閃過,撲到東首那紅臉老者身前,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單刀,橫砍而至。紅臉老者手中拿的是柄鬼頭刀,背厚刃薄,刀身甚長,見風波惡揮刀削來,鬼頭刀豎立,以刀碰刀,往他刀刃上硬碰過去。風波惡叫道:“你兵刃厲害,不跟你碰。”倒縱丈許,反手一刀,砍向南邊的白須老者。


    白須老者右手握著一根鐵鐧,鐧頭生滿倒齒,可用來鎖拿敵人兵刃。他見風波惡單刀反砍,而紅臉老者的鬼頭刀尚未收勢,倘若自己就此上前招架,便成了前後夾擊之勢。他自重身分,不願以二對一,飄身避開,讓了他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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