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三人因對雁門關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眾長老說明經過,又向死難兄弟的家人報知噩耗之外,並沒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嬰兒也就寄養在少室山下的農家。事過之後,如何處置這個嬰兒,倒頗為棘手。我們對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傷他性命。但說要將他撫養長大,契丹人是我們死仇,我們三人心中都想到了‘養虎貽患’四字。後來帶頭大哥拿了一百兩銀子,交給那農家,請他們養育這嬰兒,要那農人夫婦自認是這契丹嬰兒的父母,那嬰兒長成之後,也決不可讓他得知領養之事。那對農家夫婦本無子息,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他們絲毫不知這嬰兒是契丹骨血,我們將孩子帶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給他換過了漢兒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見孩子穿著契丹裝束,定會加害於他……”


    喬峰聽到這裏,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顫聲問道:“智光大師,那……那少室山下的農夫,他……他姓什麽?”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隱瞞。那農夫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喬峰大聲叫道:“不,不!你胡說八道,捏造這麽一篇鬼話來誣陷我。我是堂堂漢人,如何是契丹胡虜?我……我……三槐公是我親生的爹爹,你再瞎說……”突然間雙臂一分,搶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單正和徐長老同叫:“不可!”上前搶人。


    喬峰身手快極,帶著智光的身軀,一晃閃開。


    單正的兒子單仲山、單叔山、單季山三人齊向他身後撲去。喬峰右手抓起單叔山遠遠摔出,跟著又抓起單仲山摔出,第三次抓起單季山往地下一擲,伸足踏住了他頭顱。


    “單氏五虎”在山東一帶威名頗盛,五兄弟成名已久,並非初出茅廬的後輩。但喬峰左手抓著智光,右手連抓連擲,將單家這三條大漢如稻草人一般拋擲自如,教對方竟沒半分抗拒餘地。旁觀眾人都瞧得呆了。


    單正和單伯山、單小山三人骨肉關心,都待撲上救援,卻見他踏住了單季山的腦袋,料知他功力厲害,隻須稍加勁力,單季山的頭顱非給踩得稀爛不可,三人隻跨出幾步,便都停步。單正叫道:“喬幫主,有話好說,千萬不可動蠻!我單家跟你無冤無仇,請你放了我孩兒!”鐵麵判官說到這樣的話,已是在向喬峰苦苦哀求了。


    徐長老也道:“喬幫主,智光大師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可傷害他性命!”


    喬峰熱血上湧,大聲道:“不錯,我喬峰跟你單家無冤無仇,智光大師的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們……你們……要除去我幫主之位,那也罷了,我拱手讓人便是,何必編造了這番言語出來,誣衊於我?我……我喬某到底做了什麽壞事,你們如此苦苦相逼?”


    他最後這幾句聲音也嘶啞了,眾人聽著,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聽得智光大師身上的骨骼格格輕響,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間,生死之差,隻係於喬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風拂樹梢,蟲鳴草際,人人呼吸喘急,誰都不敢作聲。


    過得良久,趙錢孫突然嘿嘿冷笑,說道:“可笑啊可笑!漢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豬狗不如!明明是契丹人,卻硬要冒充漢人,那有什麽滋味?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肯認,枉自稱什麽男子漢、大丈夫?”


    喬峰睜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視著他,問道:“你也說我是契丹人麽?”


    趙錢孫道:“我不知道。隻不過那日雁門關外一戰,那個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卻跟你一模一樣。這一架打將下來,隻嚇得我趙錢孫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那對頭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會忘記。智光大師抱起那契丹嬰兒,也是我親眼所見。我趙錢孫行屍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無掛懷之人,更無掛懷之事。你做不做丐幫幫主,關我屁事?我幹麽要來誣陷於你?我自認當年曾參預殺害你的父母,又有什麽好處?喬幫主,我趙錢孫的武功跟你可差得遠了,要是我不想活了,難道連自殺也不會麽?”


    喬峰將智光大師緩緩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將單季山一個龐大的身軀輕輕踢了出去,啪的一聲,落在地下。單季山一彈便即站起,並未絲毫受傷。喬峰眼望智光,但見他容色坦然,殊無半分作偽和狡獪的神態,問道:“後來怎樣?”


    智光道:“後來你自己知道了。你長到七歲之時,在少室山中采棗子,遇到野狼。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將你救了下來,殺死惡狼,給你治傷,自後每天便來傳你武功,是也不是?”喬峰道:“是!原來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師傳他武功之時,叫他決不可向任何人說起,是以江湖上隻知他是丐幫汪幫主的嫡傳弟子,誰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實有極深的淵源。


    智光道:“這位少林僧人,乃是受了帶頭大哥的重托,請他從小教誨你,使你不致走入歧途。為了此事,我和帶頭大哥、汪幫主三人曾起過一場爭執。我說由你平平穩穩務農為生,不必學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帶頭大哥卻說我們對不起你父母,須當將你培養成為一位英雄人物。”


    喬峰道:“你們……你們到底怎樣對不起他?漢人和契丹人相斫相殺,有什麽對得起、對不起之可言?”


    智光歎道:“雁門關外石壁上的遺文,至今未泯,將來你自己去看罷。帶頭大哥既是這個主意,汪幫主也偏著他多些,我自然拗不過。你到得十六歲上,遇上了汪幫主,他收你做了徒兒,此後有許許多多的機緣遇合,你自己天資卓絕,奮力上進,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處處眷顧,隻怕也不是這般容易罷?”


    喬峰低頭沉思,自己這一生遇上什麽危難,總是逢凶化吉,從來不吃什麽大虧,而許多良機又往往自行送上門來,不求自得。從前隻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運,此刻聽了智光之言,心想莫非當真由於什麽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全然不覺?他心中一片茫然:“倘若智光之言不假,那麽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漢人了。汪幫主不是我的恩師,而是我的殺父之仇。暗中助我的那個英雄,也非真是好心助我,隻不過內疚於心,想設法贖罪補過而已。不,不!契丹人凶殘暴虐,是我漢人的死敵,我怎麽能做契丹人?”


    隻聽智光續道:“汪幫主初時對你還十分提防,但後來見你學武進境既快,為人慷慨豪俠,待人仁厚,對他恭謹尊崇,行事又處處合他心意,漸漸真心的喜歡了你。再後來你立功愈多,威名愈大,丐幫上上下下一齊歸心,便是幫外之人,也知丐幫將來的幫主非你莫屬。但汪幫主始終拿不定主意,便由於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試你三大難題,你一一辦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勞之後,他才以打狗棒法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你連創丐幫強敵九人,使得丐幫威震天下,那時他更無猶豫的餘地,方立你為丐幫幫主。以老衲所知,丐幫數百年來,從無第二個幫主之位,如你這般得來艱難。”


    喬峰低頭道:“我隻道恩師汪幫主是有意鍛煉於我,使我多曆艱辛,以便擔當大任,卻原來……卻原來……”到了這時,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為止。你出任丐幫幫主之後,我聽得江湖傳言,都說你行俠仗義,造福於民,處事公允,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我私下自是代你歡喜。又聽說你數度壞了契丹人的奸謀,殺過好幾個契丹大人物,那麽我們先前‘養虎貽患’的顧忌,便成了杞人之憂。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卻不知何人去抖了出來?這於丐幫與喬幫主自身,都不見得有什麽好處。”說著長長歎了口氣,臉上大有悲憫之色。


    徐長老道:“多謝智光大師回述舊事,使大夥有如身曆其境。這一封書信……”他揚了揚手中那信,續道:“是那位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書中極力勸阻汪幫主,不可將幫主大位傳於喬幫主。喬幫主,你不妨自己過一過目。”說著便將書信遞將過去。


    智光道:“再讓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說著將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說道:“不錯,果然是帶頭大哥的手跡。”說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勁,將信尾署名撕下,放入口中,舌頭一卷,已吞入肚中。


    智光撕信之時,先向火堆走了幾步,與喬峰離遠了些,再將信箋湊到眼邊,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這麽撕信入口,信箋和嘴唇之間相距不過寸許。喬峰萬料不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會使這狡獪伎倆,一聲怒吼,左掌拍出,淩空拍中了他穴道,右手搶過信來,但終於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給他吞入了咽喉。喬峰又是一掌,拍開了他穴道,怒道:“你……你幹什麽?”


    智光微微一笑,說道:“喬幫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來定要報你殺父殺母之仇。汪幫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說了。這位帶頭大哥的名字,老衲卻不願讓你知道。老衲當年曾參預伏擊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願一身承擔,要殺要剮,你盡管下手便是!”


    喬峰見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莊嚴,心中雖極悲憤,卻也不由得肅然起敬,說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殺你,也不忙在一時。”說著向趙錢孫橫了一眼。


    趙錢孫聳了聳肩頭,似乎漫不在乎,說道:“不錯,我也在內,這帳算我一份,你幾時喜歡,隨時動手便了。”


    譚公大聲道:“喬幫主,凡事三思,可別胡亂行事才好。倘若惹起胡漢之爭,中原豪傑人人與你為敵。”趙錢孫雖是他情敵,他這時卻出口相助。


    喬峰冷笑一聲,心亂如麻,就著火光看那信時,隻見信上寫道:


    “劍髯吾兄:數夕長談,吾兄傳位之意始終不改。然餘連日詳思,仍期期以為不可。喬君才藝超卓,立功甚偉,為人肝膽血性,不僅為貴幫傑出人物,即遍視神州武林同道,亦鮮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繼吾兄之位,他日丐幫聲威愈張,意料中事耳。”


    喬峰讀到此處,見這位前輩對自己極為推許,心下感激,繼續讀下去:


    “然當日雁門關外血戰,驚心動魄之狀,餘無日不縈於懷。此子非我族類,其父母死於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來曆則已,否則不但丐幫將滅於其手,中原武林亦必慘遭浩劫。當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實寥寥也。貴幫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爾我交情非同尋常,此事複牽連過巨,祈三思之。”下麵的署名,已讓智光撕去了。


    徐長老見喬峰讀完此信後呆立不語,又遞過一張信箋來,說道:“這是汪幫主的手書,你自當認得出他的筆跡。”喬峰接了過來,隻見那張信箋上寫道:


    “字諭丐幫馬副幫主、傳功長老、執法長老暨諸長老:幫主喬峰若有親遼叛漢、助契丹而壓大宋之舉者,全幫即行合力擊殺,不得有誤。下毒行刺,均無不可,下手者有功無罪。汪劍通親筆。”


    下麵注的日子是“大宋元豐六年五月初七日”。他記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


    喬峰認得清清楚楚,這幾行字確是恩師汪劍通的親筆,這麽一來,於自己的身世那裏更有什麽懷疑,但想恩師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誨固嚴,愛己亦切,那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卻暗中寫下了這通遺令。他心中一陣酸痛,眼淚便奪眶而出,淚水一點點的滴在汪幫主那張手諭之上。


    徐長老緩緩說道:“喬幫主休怪我們無禮。汪幫主這通手諭,原隻馬副幫主一人知曉,他嚴加收藏,從不曾對誰說起。這幾年來幫主行事光明磊落,決無絲毫通遼叛宋、助契丹而壓漢人之事,更曾誅殺過遼國大將,汪幫主的遺令自然決計用不著。直到馬副幫主突遭橫死,馬夫人才尋到了這通遺令。本來嘛,大家疑心馬副幫主是蘇州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幫主能為大元兄弟報了此仇,幫主的身世來曆,原本不必揭穿。老朽思之再三,為大局著想,本想毀了這封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可是……可是……”他說到這裏,眼光向馬夫人瞧去,說道:“一來馬夫人痛切夫仇,不能讓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來喬幫主袒護胡人,所作所為,實已危及本幫……”


    喬峰問道:“我袒護胡人,此事從何說起?”


    徐長老道:“‘慕容’兩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鮮卑後裔,與契丹一般,同為胡虜夷狄。”喬峰道:“嗯,原來如此,我倒不知。”徐長老道:“三則,幫主是契丹人一節,幫中知者已眾,變亂已生,隱瞞也自無益。”


    喬峰仰天噓了一口長氣,在心中悶了半天的疑團,此時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全冠清,你知道我是契丹後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全冠清道:“不錯。”喬峰又問:“奚宋陳吳四大長老聽信你言而欲殺我,也是為此?”全冠清道:“不錯。隻是他們將信將疑,拿不定主意,事到臨頭,又生畏縮。”喬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從何處得知?”全冠清道:“此事牽連旁人,恕在下難以奉告。須知紙包不住火,任你再隱秘之事,終究會天下知聞。執法長老便早已知道。”


    霎時之間,喬峰腦海中思潮如湧,一時想:“他們心生嫉妒,捏造了種種謊言,誣陷於我。喬峰縱然勢孤力單,亦當奮戰到底,不能屈服。”隨即又想:“恩師的手諭,明明千真萬確。智光大師德高望重,於我無恩無怨,又何必來設此鬼計?徐長老是我幫元老重臣,豈能有傾覆本幫之意?單正、譚公、譚婆等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輩,這趙錢孫雖瘋瘋顛顛,卻也不是泛泛之輩。眾口一辭的都如此說,那裏還有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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