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盡皆識得,那是江湖上流傳頗廣的“太祖長拳”。宋太祖趙匡胤以一對拳頭、一條杆棒,打下了大宋的錦繡江山。自來帝皇,從無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一套“太祖長拳”和“太祖棒”,是北宋武林中最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會使的,看也看得熟了。


    這時群雄眼見這位名滿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這一路眾所周知的拳法,誰都為之一怔,待得見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發出讚歎:“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樣的一招‘千裏橫行’,在他手底竟有偌大威力。”群雄欽佩之餘,對玄難僧袍無袖的怪相再也不覺古怪。


    本來是數十人圍攻喬峰的局麵,玄難這一出手,餘人自覺在旁夾攻反而礙手礙腳,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團團圍住,以防喬峰逃脫,凝神觀看玄難和他決戰。


    喬峰見旁人退開,驀地心念一動,呼的一拳打出,一招“衝陣斬將”,也正是“太祖長拳”中的招數。這一招姿式既瀟灑大方已極,勁力更是剛中有柔,柔中有剛,武林高手畢生所盼望達到的拳術完美之境,便在這一招中表露無遺。來到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見識也必廣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說無人不知。喬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情不自禁的喝了一聲采!


    這滿堂大采之後,隨即有許多人覺得不妥,這聲喝采,是讚譽各人欲殺之而甘心的胡虜大敵,如何可以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但采聲已然出口,再也縮不回來,眼見喬峰第二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極妙極,比之他第一招,實難分辨到底那一招更為佳妙,大廳上仍有不少人大聲喝采。隻是有些人憬然驚覺,自知收斂,采聲便不及第一招時那麽響亮,但許多“哦,哦!”“嗬,嗬!”的低聲讚歎,欽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聲叫好。喬峰初時和各人狠打惡鬥,群雄專顧禦敵,隻是懼怕他的凶悍厲害,這時暫且置身事外,方始領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絕倫之處。


    但見喬峰和玄難隻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無奇,但喬峰每一招都有意慢了一步,任由玄難先發。玄難一出招,喬峰跟著遞招,也不知是由於他年輕力壯,還是行動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後發先至。這“太祖長拳”本身拳招隻六十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製,喬峰看準了對方的拳招,然後出一招恰好克製的拳法,玄難焉得不敗?這道理誰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後發先至”四字,尤其是對敵玄難這等大高手,眾人若非今日親眼得見,以往連想也從未想到過。


    玄寂見玄難左支右絀,抵敵不住,叫道:“你這契丹胡狗,這手法太也卑鄙!”


    喬峰凜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拳法,你如何敢說太祖‘卑鄙’?”


    群雄一聽,登時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長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別種拳法擊敗“太祖長拳”,別人不會說他功力深湛,隻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開國太祖的武功,這夷夏之防、華胡之異,更加深了眾人的敵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長拳”,除了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別的名目。


    玄寂眼見玄難轉瞬便臨生死關頭,更不打話,嗤的一指,點向喬峰的“璿璣穴”,使的是少林派的點穴絕技“天竺佛指”。喬峰聽他一指點出,挾著極輕微的嗤嗤聲響,側身避過,說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頭,果然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來攻我大宋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勝了我,豈不是通番賣國,有辱堂堂中華上國?”


    玄寂一聽,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達摩老祖,而達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雄為了喬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圍攻,可是少林武功傳入中土已久,中國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少都跟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牽連,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與胡人的幹係。這時聽喬峰一說,誰都心中一動。


    眾英雄中原有不少大有見識之人,不由得心想:“咱們對達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對契丹人卻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類的胡人啊?嗯!這兩種人當然大不相同。天竺人從不殘殺我中華同胞,契丹人卻暴虐狠毒。如此說來,也並非隻要是胡人,就須一概該殺,其中也有善惡之別。那麽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


    玄難、玄寂以二敵一,兀自遮攔多而進攻少。玄難見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敵人克製,縛手縛腳,半點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來夾攻,當下拳法一變,換作了少林派的“羅漢拳”。喬峰冷笑道:“你這也是來自天竺的胡人武術。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厲害,還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說話之間,“太祖長拳”呼呼呼的擊出。


    眾人聽了,心中都滿不是味兒。大家為了他是胡人而加以圍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傳的拳法。


    忽聽得趙錢孫大聲叫道:“管他使什麽拳法,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就該斃了!大夥兒上啊!”他口中叫嚷,跟著就衝了上去。跟著譚公、譚婆,丐幫徐長老、陳長老、鐵麵判官單氏父子等數十人同時攻上。這些人都是武功好手,人數雖多,相互間卻不混亂,此上彼落,宛如車輪戰相似。


    喬峰揮拳拆格,朗聲說道:“你們說我是契丹人,喬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明明是漢人,那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說這兩位老人家我生平敬愛有加,絕無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殺的,又怎能加我‘殺父、殺母’的罪名?玄苦大師是我受業恩師,少林派倘若承認玄苦大師是我師父,喬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這等圍攻一個少林弟子,所為何來?”


    玄寂哼了一聲,說道:“強辭奪理,居然也能自圓其說。”


    喬峰道:“若能自圓其說,就不是強辭奪理了。你們如不當我是少林弟子,那麽這‘殺師’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頭上。你們想殺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許多不能自圓其說、強辭奪理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來,手上卻絲毫不停,拳打單叔山、腳踢趙錢孫、肘撞未見其貌的青衣大漢、掌擊不知姓名的白須老者,說話之間,連續打倒了四人。他知道這些人都非奸惡之輩,是以手上始終留有餘地,給他擊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卻不曾傷了一人性命。至於丐幫兄弟,卻碰也不碰,徐長老攻到身前,他便即閃身避開。


    但參與這英雄大會的人數何等眾多?擊倒十餘人,隻不過是換上十餘名生力軍而已。又鬥片刻,喬峰暗暗心驚:“如此打將下去,我總有筋疲力盡的時刻,還是及早抽身退走的為是。”一麵招架相鬥,一麵觀看脫身的途徑。


    趙錢孫經曆極富,雖倒在地下,動彈不得,卻已瞧出喬峰意欲走路,大聲叫道:“大家出力纏住他,這狗雜種想逃走!”


    喬峰酣鬥之際,酒意上湧,怒氣漸漸勃發,聽得趙錢孫破口辱罵,不禁怒火不可抑製,想到他曾參預雁門關外一戰,喝道:“狗雜種第一個拿你來開殺戒!”運功於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擊過去。


    玄難和玄寂齊呼:“不好!”兩人各出右掌,要同時接了喬峰這一掌,相救趙錢孫的性命。


    驀地裏半空中人影一閃,一個人“啊”的一聲長聲慘呼,前心受了玄難、玄寂二人的掌力,後背給喬峰的劈空掌擊中,三股淩厲之極的力道前後夾擊,登時打得他肋骨寸斷,髒腑碎裂,口中鮮血狂噴,猶如一攤軟泥般委頓在地。


    這一來不但玄難、玄寂大為震驚,連喬峰也頗出意料之外。原來這人卻是快刀祁六。他懸身半空,時刻已然不短,這麽晃來晃去,嵌在橫梁中的鋼刀終於鬆了出來。他身子下墮,說也不巧,正好跌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間,便如兩塊大鐵板的巨力前後擠將攏來,如何不送了他性命?


    玄難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喬峰,你作了好大的孽!”喬峰大怒,道:“此人我殺他一半,你師兄弟二人合力殺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帳上?”玄難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會有今日這場打鬥?”


    喬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帳上,卻又如何?”惡鬥之下,蠻性發作,陡然間猶似變成了一頭猛獸,右手一拿,抓起一個人來,正是單正的次子單仲山,左手奪下他單刀,右手將他身子一放,跟著拍落,單仲山天靈蓋碎裂,死於非命。


    群雄齊聲發喊,又驚惶,又憤怒。


    喬峰殺人之後,更加出手如狂,單刀飛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鋼刀橫砍直劈,威勢直不可當,但見白牆上點點滴滴的濺滿了鮮血,大廳中倒下了不少屍骸,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膛破肢斷。這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更無餘暇分辨對手麵目,紅了眼睛,逢人便殺。奚長老竟也死於他的刀下。


    來赴英雄宴的豪傑,十之八九都親手殺過人,就算自己沒殺過人,這殺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此刻這般驚心動魄的惡鬥,卻實是生平從所未見。敵人隻有一個,可是他如瘋虎、如鬼魅,忽東忽西的亂砍亂殺、狂衝猛擊。不少高手上前接戰,都讓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數殺了。群雄均非膽怯怕死之人,然眼見敵人勢若顛狂而武功又無人能擋,大廳中血肉橫飛,滿耳隻聞臨死時的慘叫之聲,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盡快離開,喬峰有罪也好,無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這件事了。


    遊氏雙雄眼見情勢不利,左手各執圓盾,右手一挺短槍,一持單刀,兩人呼哨一聲,圓盾護身,分從左右向喬峰攻了過去。喬峰雖是絕無顧忌的惡鬥狠殺,但對敵人攻來的一招一式,卻仍凝神注視,心意不亂,這才保得身上無傷。他見遊氏兄弟來勢淩厲,當下呼呼兩刀,砍倒身旁兩人,製其機先,搶著向遊驥攻去。他一刀砍下,遊驥舉起盾牌一擋,當的一聲響,喬峰的單刀反彈上來,他一瞥之下,見單刀刃口卷起,已不能再用。遊氏兄弟圓盾係用百煉精鋼打造而成,縱是寶刀亦不能傷,何況喬峰手中所持的,隻是從單仲山手中奪來的一把尋常鋼刀?


    遊驥圓盾擋開敵刃,右手短槍如毒蛇出洞,疾從盾底穿出,刺向喬峰小腹。便在這時,寒光閃動,遊駒手中的圓盾向喬峰腰間劃來。喬峰一瞥之間,見圓盾邊緣極是鋒銳,卻是開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圓斧相似,這一下若給劃上了,身子登時斷為兩截,端的厲害無比,當即喝道:“好家夥!”拋去手中單刀,左手一拳,當的一聲巨響,擊在遊驥圓盾正中,右手也是一拳,當的一聲巨響,擊在遊駒圓盾正中。


    遊氏雙雄隻感半身酸麻,在喬峰剛猛無儔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飛舞,雙臂酸軟,盾牌和刀槍再也拿捏不住,四件兵刃嗆啷啷落地。兩人左手虎口同時震裂,滿手鮮血。喬峰笑道:“好極,送了這兩件利器給我!”雙手搶起鋼盾,盤旋飛舞。這兩塊鋼盾實為攻守俱佳的利器,隻聽得“啊唷”、“嗬嗬”幾聲慘呼,已有五人死在鋼盾之下。


    遊氏兄弟臉如土色,神氣灰敗。遊驥叫道:“兄弟,師父說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遊駒道:“哥哥,今日遭此奇恥大辱,咱哥兒倆沒臉活在世上了!”兩人一點頭,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槍,刺入自己體內,登時身亡。


    群雄齊叫:“啊喲!”可是在喬峰圓盾的急舞之下,有誰敢搶近他身子五尺之內?又有誰能搶近他身子五尺之內?


    隻聽得一個少年的聲音大哭大叫:“爹爹,爹爹!”卻是遊駒的兒子遊坦之。


    喬峰一呆,沒想到身為聚賢莊主人的遊氏兄弟竟會自刎。他背上一涼,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頗生悔意,說道:“遊家兄弟,何苦如此?這兩塊盾牌,我還了你們就是!”持著那兩塊鋼盾,放到遊氏雙雄屍體的足邊。


    他彎著腰尚未站直,忽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驚呼:“小心!”


    喬峰立即向左一移,青光閃動,一柄利劍從身邊疾刺而過。若不是阿朱這一聲呼叫,雖然未必便能給這一劍刺中,但手忙腳亂,處境定然大大不利。向他偷襲的乃是譚公,一擊不中,已然遠避。


    當喬峰和群雄大戰之際,阿朱縮在廳角,體內元氣漸漸消失,眼見眾人圍攻喬峰,想起他明知凶險,仍護送自己前來求醫,這番恩德,當真粉身難報,心中又感激,又焦急,見喬峰歸還鋼盾,譚公自後偷襲,便出聲示警。


    譚婆怒道:“好啊,你這小鬼頭,咱們不來殺你,你卻出聲幫人。”身形一晃,揮掌便向阿朱頭頂擊落。


    譚婆這一掌離阿朱頭頂尚有半尺,喬峰已縱身趕上,一把抓住譚婆後心,將她硬生生的拉開,向旁擲出,喀喇一聲,將一張花梨木太師椅撞得粉碎。阿朱雖逃過了譚婆掌擊,卻已嚇得花容失色,身子漸漸軟倒。喬峰大驚,心道:“她體內真氣漸盡,在這當口,我那有餘裕給她接氣?”


    隻聽得薛神醫冷冷的道:“這姑娘真氣轉眼便盡,你是否以內力替她接續?倘若她斷了這口氣,可就神仙也難救活了。”


    喬峰為難之極,知道薛神醫所說確為實情,但自己隻要伸手助阿朱續命,環伺在旁的群雄立時白刃交加。這些人有的死了兒子,有的死了好友,出手那有容情?然則是眼睜睜的瞧著她斷氣而死不成?


    他幹冒奇險將阿朱送到聚賢莊,若未得薛神醫出手醫治,便任由她真氣衰竭而死,實在太也可惜,可是這時候以內力續她真氣,那便是用自己性命來換她性命。阿朱隻不過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個小丫頭,跟她說不上有什麽交情,出力相救,還是尋常的俠義之行,但要以自己性命去換她一命,可說不過去了,“我盡力而為到了這步田地,也已仁至義盡,對得她住。我立時便走,薛神醫能不能救她,隻好瞧她運氣了。”當下拾起地下兩麵圓盾,雙手連續使出“大鵬展翅”的招數,兩圈白光滾滾向外翻動,逕向廳口衝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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