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過後,馬夫人道:“白長老遠來,小女子原該留客,隻是孀居不便,不知長老還有什麽吩咐麽?”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這番來到信陽,是勸弟妹離家避禍,不知弟妹有什麽打算?”馬夫人歎了口氣,說道:“那喬峰已害死了馬大爺,他再來害我,不過是叫我從馬大爺於地下。我雖是個弱質女子,不瞞白長老說,我既不怕死,那便什麽都不怕了。”阿朱道:“如此說來,弟妹是不願出外避難的了?”馬夫人道:“多謝白長老的厚意。小女子實不願離開馬大爺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當在這附近住上幾日,保護弟妹。雖說白某決計不是喬峰那廝的對手,但緩急之際,總能相助一臂之力,隻是我在途中又聽到一個重大的機密訊息。”


    馬夫人道:“嗯,想必事關重大。”本來一般女子總是好奇心極盛,聽到有什麽重大機密,雖事不關己,也必知之而後快,就算口中不問,臉上總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豈知馬夫人仍是容色漠然,似乎你說也好,不說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無任何令我動心之事。蕭峰心道:“人家形容孀婦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馬夫人身上,最是貼切不過。”


    阿朱向蕭峰擺了擺手,道:“你到外邊去等我,我有句機密話跟馬夫人說。”


    蕭峰點了點頭,走出屋去,暗讚阿朱聰明,心知若盼別人吐露機密,往往須得先說些機密與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開自己,意在取信於馬夫人,表示連親信心腹也不能聽聞,則此事之機密可知。


    他走出大門,黑暗中門外靜悄悄地,但聽廚下隱隱傳出叮當微聲,正是那老婢在洗滌碗筷,當即繞過牆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傾聽。馬夫人縱不說那人姓名,隻要透露若幹蛛絲馬跡,也有了追查的線索,不致如眼前這般茫無頭緒。何況假白長老千裏告警,示惠於前,臨去時再說一件機密大事,他又是本幫首腦,馬夫人多半不會對他隱瞞。若有些涉及丐幫的線索,阿朱未必能揣知端倪,自己卻可從中尋根究底,是以須得竊聽。


    過了良久,才聽得馬夫人輕輕歎了口氣,幽幽的道:“你……你又來做什麽?”蕭峰生怕壞了大事,不敢貿然探頭到窗縫中去窺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卻覺奇怪:“她這句話是什麽用意?”


    隻聽阿朱道:“我確是聽到訊息,喬峰那廝對你有加害之意,因此趕來報訊。”馬夫人道:“嗯,多謝白長老的好意。”阿朱壓低了聲音,說道:“弟妹,自從馬兄弟不幸逝世,本幫好幾位長老紀念他的功績,想請你出山,在本幫出任一位長老。”


    蕭峰聽她說得鄭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讚此計甚高,馬夫人倘若答允,“白長老”立時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詢問,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當丐幫長老,她得知丐幫對她重視,至少也可暫時討得她的歡心。


    隻聽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擔任本幫長老?我連丐幫的弟子也不是,長老的位份極高,跟我是相距十萬八千裏了。”阿朱道:“我和陳長老他們都極力推薦,大夥兒都說,有馬夫人幫同出些主意,要擒殺喬峰那廝便易辦得多。我又得到一個重大之極的訊息,與馬兄弟被害一事極有關連。”馬夫人道:“是嗎?”聲音仍頗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衛輝城吊祭徐長老,我遇到趙錢孫,他跟我說起一件事,說他知道下手害死馬兄弟的真凶是誰。”


    突然間嗆啷啷一聲響,打碎了一隻茶碗。馬夫人驚呼了一聲,接著說道:“你……你開什麽玩笑?”聲音極是憤怒,卻又帶著幾分驚惶。


    阿朱道:“這是正經大事,我怎會跟你說笑?那趙錢孫確是親口對我說,他知道誰是害死馬大元兄弟的真凶。他說決計不是喬峰,也不是姑蘇慕容氏,他千真萬確的知道,實是另有其人。”


    馬夫人顫聲道:“他怎會知道?他怎會知道!你胡說八道,不是活見鬼麽?”


    阿朱道:“真的啊,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說。那趙錢孫道:‘去年八月十五……’”她話未說完,馬夫人“啊”的一聲驚呼,暈了過去。阿朱忙叫:“弟妹,弟妹!”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馬夫人悠悠醒轉,怨道:“你……你何必嚇我?”


    阿朱道:“我不是嚇你。那趙錢孫確是這麽說的,隻可惜他已死了,否則我可以叫他前來對證。他說去年八月中秋,譚公、譚婆、還有那個下手害死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帶頭大哥的家裏過節。”馬夫人噓了一口氣,道:“他真這麽說?”


    阿朱道:“是啊。我便問那真凶是誰,他卻說這人的名字不便從他口中說出來。我便去問譚公。譚公氣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說。譚婆卻道:一點也不錯,便是她跟趙錢孫說的。我想怪不得譚公要生氣,定是惱他夫人什麽事都去跟趙錢孫說了。”馬夫人道:“嗯,那又怎樣?”


    阿朱道:“趙錢孫說道,大家隻疑心喬峰和慕容複害死了馬兄弟,卻任由真凶不受報應,逍遙自在,馬兄弟地下有知,也必含冤氣苦。”馬夫人道:“是啊,隻可惜趙錢孫已死,譚公、譚婆也沒跟你說罷?”阿朱道:“沒有。事到如今,我隻好問帶頭大哥去。”馬夫人道:“好啊,你原該去問問。”阿朱道:“說來卻也見笑,這帶頭大哥到底是誰,家住那裏,我卻不知。”


    馬夫人道:“嗯,你遠兜圈子的,原來是想套問這帶頭大哥的名字。”


    阿朱道:“倘若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說,不妨你自己去設法查明,咱們再找那正凶算帳。”蕭峰明知阿朱有意顯得漫不在乎,以免引起馬夫人疑心,但不由得心下焦急。


    隻聽馬夫人淡淡的道:“這帶頭大哥的姓名,對別人當然要瞞,免得喬峰知道之後,去找他報殺父殺母之仇,白長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瞞你?他便是……”說了“他便是”這三個字,底下卻寂然無聲了。


    蕭峰幾乎連自己心跳之聲也聽見了,卻始終沒聽到馬夫人說那“帶頭大哥”的姓名,過了良久,卻聽得她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天上月亮這樣圓,又這樣白。”蕭峰明知天上烏黑密布,並沒月亮,還是抬頭一望,尋思:“今日是初二,就算有月亮,也決不會圓,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隻聽阿朱道:“到得十五,月亮自然又圓又亮,哎,隻可惜馬兄弟卻再也見不到了。”馬夫人道:“你愛吃鹹的中秋餅子,還是甜的?”蕭峰更加奇怪,心道:“馬夫人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清楚了。”阿朱道:“我們做叫化子的,吃中秋餅還能有什麽挑剔?找不到真凶,不給馬兄弟報此大仇,別說中秋餅,就是山珍海味,入口也沒半分滋味。”


    馬夫人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長老全心全意,隻是想找到真凶,為你大元兄弟報仇雪恨,真令小女子感激不盡。”阿朱道:“這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丐幫數萬兄弟,那一個不想報此大仇?”馬夫人道:“這位帶頭大哥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口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他最喜庇護朋友,你去問他真凶是誰,他無論如何是不肯說的。”


    蕭峰心下一喜,尋思:“不管怎樣,咱們已不虛此行。馬夫人便不肯說那人的名字,單憑‘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口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這句話,我總可推想得到。武林中具有這等身分的又有幾人?”


    他正自琢磨這人是誰,隻聽阿朱道:“武林之中,單是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的,以前有丐幫幫主。嗯,少林弟子遍天下,少林派掌門方丈一句話,那也能調動數萬人眾……”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給你一點因頭,你隻須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麽大來頭的人物?好像沒有啊。”


    馬夫人走近紙窗,啪的一聲,伸指戳破了窗紙,刺破處就在蕭峰的頭頂,隻聽她跟著說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長老你總該知道,天下是誰最擅長這門功夫。”


    阿朱道:“嗯,這門點穴功夫麽?崆峒派的金剛指,河北滄州鄭家的奪魄指,那都是很厲害的了。”蕭峰心中卻在大叫:“不對,不對!點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陽指為第一,何況她說的是西南方。”


    果然聽得馬夫人道:“白長老見多識廣,怎地這一件事卻想不起來?難道是旅途勞頓,腦筋失靈,居然連大名鼎鼎的一陽指也忘記了?”話中頗含譏嘲。


    阿朱道:“段家一陽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稱皇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來。若說那位帶頭大哥跟他家有什麽幹係牽連,定是傳聞之誤。”


    馬夫人道:“段氏雖在大理稱皇,可是段家並非隻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這位帶頭大哥,乃大理國當今皇帝的親弟,姓段名正淳,封為鎮南王的便是。”


    蕭峰聽到馬夫人說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數月來千裏奔波、苦苦尋訪的名字,終於到手了。


    隻聽阿朱道:“這位段王爺權位尊崇,怎麽會參與江湖上的鬥毆仇殺之事?”馬夫人道:“江湖上尋常的鬥毆仇殺,段王爺自然不屑牽連在內,但若是和大理國生死存亡、國運盛衰相關的大事,你想他會不會過問?”阿朱道:“那自然是要插手的。”馬夫人道:“我聽徐長老言道:大宋是大理國北麵的屏障,契丹一旦滅了大宋,第二步便非並吞大理不可。大宋和大理唇齒相依,大理國決計不願大宋亡在遼國手裏。”阿朱道:“是啊,話是不錯。”


    馬夫人道:“徐長老說道,那一年這位段王爺在丐幫總舵作客,和汪幫主喝酒論劍,聽到契丹武士要大舉到少林寺奪經的訊息,段王爺義不容辭,便率領眾人,趕往雁門關外攔截,他此舉名為大宋,其實是為了大理。聽說段王爺那時年紀雖輕,但武功高強,為人又極仁義。他在大理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使錢財有如糞土,不用別人開口,幾千幾百兩銀子便隨手送給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來帶頭,卻又有誰?他日後是要做大理國皇帝的,身分何等尊貴,旁人都是草莽漢子,又有誰能向他發號施令?”


    阿朱道:“原來帶頭大哥竟然是大理國的鎮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說出來,都是為了回護此人。”馬夫人道:“白長老,這機密你千萬不可跟第二人說,段王爺和本幫交情不淺,倘若泄露了出去,為禍不小。大理段氏雖兵多將廣,威鎮西南,但若喬峰蓄意報仇,暗中等上這麽十年八年,段正淳卻也不易對付。”


    阿朱道:“弟妹說得是,我守口如瓶,決不泄露。”馬夫人道:“白長老,你最好立一個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段正淳便是帶頭大哥這件事,白世鏡倘若說與人知,白世鏡身受千刀萬剮的慘禍,身敗名裂,為天下所笑。”她這個誓立得極重,實則很滑頭,口口聲聲都推在“白世鏡”身上,身受千刀萬剮的是白世鏡,身敗名裂的是白世鏡,跟她阿朱可不相幹。


    馬夫人聽了卻似甚感滿意,說道:“這樣就好了。”


    阿朱沉吟片刻,說道:“弟妹,聽說那段正淳現今不過中年,但雁門關外一役,總有三十年了吧,隻怕年歲不對。”馬夫人問道:“白長老,你見過段正淳麽?”阿朱道:“我沒見過。”馬夫人道:“我曾聽先夫說起過,鎮南王段正淳風流好色,年紀一大把,卻愛扮作少年人去勾引女子。他內功深湛,五六十歲的人,卻練得四十來歲模樣。其實呢,白長老,他比你還大上好幾歲呢!”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訪鎮南王,旁敲側擊,請問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幾個人,便可查到害死馬兄弟的真凶了。不過此刻我總還認定是喬峰。趙錢孫、譚公、譚婆三人瘋瘋顛顛,說話不大靠得住。”


    馬夫人道:“查明凶手真相一事,那便拜托白長老了。”阿朱道:“馬兄弟跟我便如親兄弟一般,我自當盡心竭力。”馬夫人泫然道:“白長老情義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銘感。”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告辭。”當即辭出。


    第二十二回


    雙眸粲粲如星


    阿朱來到門外,見蕭峰已站在遠處等候,兩人對望一眼,一言不發的向來路而行。


    一鉤新月,斜照信陽古道。兩人並肩而行,直走出十餘裏,蕭峰才長籲一聲,道:“阿朱,你騙得馬夫人說出帶頭大哥是大理的段正淳,可真多謝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說什麽。她臉上雖化裝成了白世鏡的模樣,但從她眼色之中,蕭峰還是覺察到她心中深感耽心焦慮,便問:“今日大功告成,你為什麽不高興?”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勢眾,你孤身前去報仇,委實萬分凶險。大哥,你千萬得小心才好!”蕭峰道:“這個自然。”慢慢伸出手去,拉著她手,說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下,誰陪你在雁門關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不知怎樣,我總覺得這件事情之中有什麽不對。那個馬夫人,那……馬夫人,這般冰清玉潔的模樣,我見了她,卻不自禁的覺得可怕厭憎。”蕭峰笑道:“這女人很精明能幹,你生恐她瞧破你的喬裝改扮,自不免害怕。”


    阿朱道:“是啊,我單獨跟她在一起時,她竟對我使了個奇怪的眼色,似乎瞧出我不是白長老,我就挺怕她。”沉吟一會,又道:“大哥,段正淳同伴眾多,一句話能調動千軍萬馬,你可不可以聽智光禪師的勸,不去找他報仇?你說舍不得讓我孤另另的在世上沒人照顧,那時你來不及想,現下來得及了……”說到這裏,已臉紅到了耳根。


    蕭峰左手伸過,一把將她摟在懷裏,說道:“你放心,我今後出手,再不會掌上無力,讓對手來將我打得肋骨齊斷,心肺碎裂。嘿嘿,聚賢莊我都去了,還怕那帶頭大哥聲勢浩大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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