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打對這一帶地勢甚熟,雖在大風雪中也不迷路。兩人走到天黑,便在林中住宿,天明又行。如此一路向東,走了兩天,到第三天午間,蕭峰見雪地中腳印甚多。阿骨打連打手勢,說道離族人已近。果然轉過兩個山坳,隻見東南方山坡上黑壓壓的紮了數百座獸皮營帳。阿骨打撮唇作哨,營帳中便有人迎了出來。


    蕭峰隨著阿骨打走近,見每一座營帳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圍滿女人,正分別縫綴獸皮、醃臘獸肉。阿骨打帶著蕭峰走向中間一座最大營帳,挑帳而入。蕭峰跟了進去。帳中十餘人圍坐,正自飲酒,見到阿骨打,都大聲歡呼起來。阿骨打指著蕭峰,連比帶說,蕭峰瞧著他手勢,料知他是在敘述自己空手斃虎的情形。眾人紛紛圍到蕭峰身邊,伸手翹起大拇指,不住口的稱讚。正熱鬧間,進來一個買賣人打扮的漢人,向蕭峰道:“這位爺台,會說漢話麽?”蕭峰喜道:“會說,會說。”


    問起情由,原來此處是女真人族長的帳幕。居中那黑須老者便是族長和哩布。他共有十一個兒子,個個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這漢人名叫許卓誠,每年冬天到這裏來收購人參、毛皮,直到開春方回。許卓誠會說女真話,於是便做了蕭峰的通譯。女真人與契丹人本來時相攻戰,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漢。那完顏阿骨打精明幹練,極得父親喜愛,族人對他也甚愛戴,他既沒口子的讚譽蕭峰,族人便也不以蕭峰是契丹人為嫌,待以上賓之禮。


    阿骨打讓出自己的帳幕給蕭峰和阿紫居住。蕭峰推謝了幾句,阿骨打執意不肯。蕭峰見對方意誠,也就住了進去。


    當晚女真族人大擺筵席,歡迎蕭峰,那兩頭猛虎之肉,自也作了席上之珍。蕭峰半月來唇不沾酒,這時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將出來,蕭峰喝了一袋又一袋,意興酣暢。女真人所釀的酒入口辛辣,酒味極劣,但性子猛烈,常人喝不到小半袋便就醉了,蕭峰連盡十餘袋,仍麵不改色。女真人以酒量宏大為真好漢,他如何空手殺虎,眾人並不親見,但這般喝酒,便十個女真大漢加起來也比不過,自是人人敬畏。


    許卓誠見女真人對他敬重,便也十分奉承於他。蕭峰閑居無事,日間和阿骨打同去打獵,天黑之後,便跟著許卓誠學說女真話。學得四五成後,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卻不會說契丹話,未免說不過去,接著又跟他學契丹話。許卓誠多在各地行走,不論契丹話、西夏話、或女真話都說得流利。蕭峰學話的本事並不聰明,但女真話和契丹話都遠較漢語簡易,時日既久,終於也能辭可達意,不必再需通譯了。


    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阿紫每日以人參為糧,傷勢頗有起色。女真人在荒山野嶺中挖得的人參,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比黃金也還貴重。蕭峰出獵一次,定能打得不少野獸,換了人參來給阿紫當飯吃。縱是富豪之家,如有一位小姐這般吃參,隻怕也要吃窮了。蕭峰每日仍須以內力助她運氣,其時每天一兩次已足,不必像先前那般掌不離身。阿紫有時勉強也可說幾句話,但四肢乏力,沒法動彈,一切起居飲食,全由蕭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勞,反覺多服侍阿紫一次,便多報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覺欣慰。


    這一日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要到西北山嶺去打大熊,邀蕭峰同去,說道大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熊膽更於治傷極具靈效。蕭峰見阿紫精神甚好,自己盡可放心出獵,便托一個女真婦人照料阿紫,跟著阿骨打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沒亮便出發了,直趨向北。


    其時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濘,森林中滿是爛枝爛葉,頗為難行,這些女真人腳力輕健,仍走得極快。到得午間,一名老獵人叫了起來:“熊!熊!”各人順著他所指之處瞧去,隻見遠處爛泥地中一個大大腳印,隔不多遠,又是一個,正是大熊的足跡。眾人興高采烈,跟著腳印追去。


    大熊的腳掌踏在爛泥之中,深及數寸,便小孩也會跟蹤,一行人大聲吆喝,快步而前。見腳印一路向西,後來離了泥濘的森林,走上草原,眾人追得更加快了。


    正奔馳間,忽聽得馬蹄聲大作,前麵塵頭飛揚,一大隊人馬疾馳而來。但見一頭大黑熊轉身奔來,後麵七八十人各乘高頭大馬,吆喝追逐,這些人有的手執長矛,有的拿著弓箭,個個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們人多,快走!快走!”蕭峰聽說是自己族人,心起親近之意,見阿骨打等轉身奔跑,他卻並不便行,站著要看個明白。


    那些契丹人卻叫了起來:“女真蠻子,放箭!放箭!”隻聽得颼颼之聲不絕,羽箭紛紛射來。蕭峰心下著惱:“怎地沒來由的一見麵便放箭?也不問個清楚。”幾枝箭射到身前,都給他伸手撥落。卻聽得“啊”的一聲慘叫,那女真老獵人背心中箭,伏地而死。阿骨打領著眾人奔到一個土坡之後,伏在地下,彎弓搭箭,也射倒了兩名契丹人。蕭峰處身其間,不知幫那一邊才好。


    契丹人的羽箭卻不住向蕭峰射來。蕭峰接住一枝箭,隨手揮舞,將來箭一一拍落,大聲叫道:“幹什麽啊?為什麽話也沒說,便動手殺人?”阿骨打在土坡上叫道:“蕭峰,蕭峰,快來,他們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時,兩名契丹人挺著長矛,縱馬向蕭峰直衝過來,雙矛齊起,分從左右刺到。蕭峰不願傷害自己族人,雙手分別抓住矛杆,輕輕一抖,兩名契丹人倒撞下馬。蕭峰以矛杆挑起二人身子擲出。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飛回本陣,摔在地下,半晌爬不起來。阿骨打等女真人大聲叫好。


    契丹人中一個紅袍中年漢子大聲吆喝,發施號令。數十名契丹人展開兩翼,包抄過來,去攔截阿骨打等人後路。那紅袍人身周,尚擁著數十人。


    阿骨打見勢頭不妙,大聲呼哨,招呼族人和蕭峰逃走。契丹人箭如雨下,又射倒了幾名女真人。女真獵人強弓硬弩,箭無虛發,頃刻間也射死了十來名契丹騎士,但寡不敵眾,邊射邊逃。


    蕭峰見這些契丹人蠻不講理,雖說是自己族人,卻也顧不得了,搶過一張硬弓,颼颼颼颼,連發四箭,每一枝箭都射中一名契丹人的肩頭或大腿,四人都摔下馬來,卻沒送命。這紅袍人幾聲吆喝,那些契丹人縱馬追來,甚為勇悍。


    蕭峰見同來的夥伴之中,隻阿骨打和五名青年漢子還在一麵奔逃,一麵放箭,其餘都已為契丹人射死。大草原上無處隱蔽,看來再鬥下去,連阿骨打都要遭殺。這些時候來女真人對自己待若上賓,倘連好朋友遇到危難也不能保護,還說什麽英雄好漢?但若大殺一陣,將這些契丹人殺得知難而退,勢必多傷本族族人的性命,隻有擒住這個為首的紅袍人,逼他下令退卻,方能使兩下罷鬥。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語大聲叫道:“喂,你們快退回去!如再不退兵,我可要不客氣了。”呼呼呼三聲響處,三枝長矛迎麵擲來。蕭峰心道:“你們這些人當真不知好歹!”身形一矮,向那紅袍人疾衝過去。


    阿骨打見他涉險,叫道:“使不得,蕭峰快回來!”


    蕭峰不理,一股勁的向前急奔。眾契丹人紛紛呼喝,長矛羽箭都向他身上招呼。蕭峰接過一枝長矛,折為兩截,拿了半截斷矛,便如是一把長劍一般,將射來的兵刃一一撥開,步履如飛,直搶到那紅袍人馬前。


    那紅袍人滿腮虯髯,神情威武,見蕭峰攻來,竟毫不慌張,從左右護衛手中接過三枝標槍,颼的一槍向蕭峰擲來。蕭峰將斷矛插入腰間皮帶,伸手接住了標槍,待第二枝槍到,又已接住。他雙臂一振,兩枝標槍激射而出,將紅袍人的左右護衛刺下馬來。紅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槍迎麵又已擲到。蕭峰左掌上伸,撥轉槍頭,借力打力,那標槍激射如風,插入了紅袍人坐騎的胸口。


    那紅袍人叫聲“啊喲!”躍離馬背。蕭峰猱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右肩。隻聽得背後金刃刺風,他足下一點,向前彈出丈餘,托托兩聲響,兩枝長矛插入了地下。蕭峰抱著那紅袍人向左躍起,落在一名契丹騎士身後,將他一掌打落馬背,逕自縱馬馳開。


    那紅袍人揮拳毆擊蕭峰麵門。蕭峰左臂隻一夾,那人便動彈不得。蕭峰喝道:“你叫他們退去,否則當場便夾死了你。”紅袍人無奈,隻得叫道:“大家退開,不用鬥了!”契丹人紛紛搶到蕭峰身前,想要救人。蕭峰以斷矛矛頭對準紅袍人的右頰,喝道:“要不要刺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放開咱們首領,否則把你五馬分屍。”


    蕭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淩空劈了過去。他這一掌意在立威,嚇倒眾人,以免多有殺傷,是以手上的勁力使得十足,但聽得砰的一聲巨響,那契丹老漢為掌力所激,從馬背上直飛了出去,摔出數丈之外,口中狂噴鮮血,眼見不活了。


    眾契丹人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退後,神色驚恐異常。蕭峰叫道:“你們再不退開,我先將他一掌打死!”說著舉起手掌,作勢要向那紅袍人頭頂擊落。


    紅袍人叫道:“你們退開,大家後退!”眾人勒馬向後退了幾步,但仍不肯就此離去。蕭峰尋思:“這一帶都是平原曠野,倘若放了他們首領,這些契丹人騎馬追來,終究不能逃脫。”向紅袍人道:“你叫他們送八匹馬過來。”紅袍人依言吩咐。契丹騎士牽了八匹馬過來,交給阿骨打。


    阿骨打惱恨這些契丹人殺他同伴,砰的一拳,將一名牽馬的契丹騎士打了個筋鬥。契丹雖然人眾,竟不敢還手。


    蕭峰又道:“你再下號令,叫各人將坐騎都宰了,一匹也不能留。”


    那紅袍人倒也爽快,竟不爭辯,大聲傳令:“人人下馬,將坐騎宰了。”眾騎士毫不思索的躍下馬背,或用佩刀,或用長矛,將自己的馬匹都殺死了。


    蕭峰沒料到眾武士竟如此馴從,暗生讚佩之意,心想:“這紅袍人看來位望著實不低,隨口一句話,眾武士竟沒半分違拗。契丹人如此軍令嚴明,無怪跟宋人打仗,一直勝多敗少。”說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許追來。有一人追來,我斬去你一隻手;有兩人追來,我斬你雙手;四個人追來,斬你四肢!”


    紅袍人氣得須髯戟張,但在他挾持之下,無可奈何,隻得傳令道:“各人回去,調動人馬,直搗女真人巢穴!”眾武士齊聲道:“遵命!”一齊躬身。


    蕭峰掉轉馬頭,等阿骨打等六人都上了馬,一行人循東來原路急馳而回。馳出數裏後,蕭峰見契丹人果然並不追來,便躍到另一匹坐騎鞍上,讓那紅袍人自乘一馬。


    八人馬不停蹄的回到大營。阿骨打向他父親和哩布稟告如何遇敵、如何得蒙蕭峰相救、如何擒得契丹首領。和哩布甚喜,道:“好,將那契丹狗子押上來。”


    那紅袍人進入帳內,仍神態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貴人,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在遼國官居何職?”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來的,你怎配問我?”說的是女真話。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慣例,凡俘虜了敵人,便是屬於俘獲者私人的奴隸。和哩布哈哈一笑,道:“也說得是!”


    那紅袍人走到蕭峰身前,右腿一曲,單膝下跪,右手加額,說道:“主人,你當真英雄了得,我打你不過,何況我們人多,仍然輸了。我為你俘獲,絕無怨言。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匹奉獻。”


    阿骨打的叔父頗拉蘇道:“你是契丹大貴人,這麽些贖金不夠,蕭兄弟,你叫他送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來贖取。”這頗拉蘇精明能幹,將贖金加了十倍,原是漫天討價之意。本來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匹,以女真人生活之簡陋,已是罕有的巨財,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戰數十年,從未聽見過如此巨額的贖款,倘若這紅袍貴人不肯再加,那麽照他應許的數額接納,也是一筆大橫財了。


    不料那紅袍人竟不躊躇,一口答允:“好,就這麽辦!”


    帳中一幹女真人聽了都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契丹、女真兩族族人撒謊騙人,當然也不是沒有,但交易買賣,或是許下諾言,卻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說過後不作數的,何況這時談論的是贖金數額,倘若契丹人繳納不足,或是意欲反悔,這紅袍人便不能回歸本族,因此空言許諾根本無用。頗拉蘇還怕他被俘後驚慌過甚,神智不清,說道:“喂,你聽清楚了沒有?我說的是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


    紅袍人神態傲慢,冷冷的道:“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何足道哉?我大遼國富有天下,也不會將這區區之數放在眼內。”他轉身對著蕭峰,神色登時轉為恭謹,道:“主人,我隻聽你一人吩咐,別人的話,我不再理了。”頗拉蘇道:“蕭兄弟,你問問他,他到底是遼國的什麽貴人大官?”蕭峰還未出口,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問我出身來曆,我隻有胡亂捏造,欺騙於你,諒你也難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漢,我也是英雄好漢,我不願騙你,因此你不用問了。”


    蕭峰左手一翻,從腰間拔出半截斷矛,右掌擊向矛身,啪的一聲,半截鐵矛登時彎了下來,厲聲喝道:“你膽敢不說?我手掌在你腦袋上這麽一劈,那便如何?”


    紅袍人卻不驚惶,右手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本領,好功夫!今日得見當世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蕭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違心屈從,那可辦不到。你要殺便殺。契丹人雖鬥你不過,骨氣卻跟你一般硬朗。”蕭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這裏殺你。咱們走得遠遠的,再去惡鬥一場。”


    和哩布和頗拉蘇齊聲勸道:“蕭兄弟,這人殺了可惜,不如留著收取贖金的好。你若生氣,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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