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淳那日在馬大元家中與馬夫人私會,險些喪命,丐幫呂長老等人闖來,將他送出。段正淳既感尷尬,又心存感激。他為馬夫人所傷後,內力衝激,患病臥床,隻得在中原養傷,其實是在豫南和阮星竹雙宿雙飛,享那溫柔之福。段正淳派遣傅思歸回到大理,向保定帝稟告情由,段譽在旁聽了,正好找到個藉口,稟明保定帝後,便隨傅思歸又來中原,與父親相聚。


    父子久別重逢,都是不勝之喜。段譽簡述別來情形。阮星竹更對這位小王子竭力奉承。阿紫卻早已不別而行,兄妹倆未得相見。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說來尷尬,隻三言兩語的約略一提。段譽知是父親的常事,不以為奇,也不追問。這日奉了父命,帶同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去向丐幫賠禮致謝。


    朱丹臣見段譽長籲短歎,不知他思念王語嫣,還道他是記掛木婉清,此事無可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說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極高。公子爺待回稟過鎮南王後,不妨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幾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隻是她雖熟知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羅萬有,卻不會下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對後語,倒也見得慣了,聽得多了,當下也不詢問。


    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爾點頭微笑,喃喃自語:“佛經有雲:‘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話雖不錯,但她就算百年之後化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語嫣身內骨骼是何等模樣,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鞍上各伏著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受羈勒,直衝向段譽一行人。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馬的韁繩,見馬背上的乘者一動不動。傅思歸微微一驚,湊近去看時,見那人原來是聾啞先生的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隻在片刻之前,這人曾遞了一張請柬給段譽,怎麽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也是這般麵露詭異笑容而死。傅思歸等一見,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退開兩步,不敢去碰兩具屍體。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為何對人下此毒手?我跟他理論去。”兜轉馬頭,便要回去質問全冠清。


    前麵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門下,又有誰能有這等殺人於無形的能耐?聾啞老兒乖乖的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那便罷了,倘若出來現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喂,小子,這不幹你事,趕快給我走罷。”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人物,跟咱們不相幹,走罷。”


    段譽見不著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險,他必定奮勇上前相救,此刻既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歎了口氣,說道:“單是聾啞,那也不夠。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氣,心中不能轉念頭,那才能解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見到了王語嫣,她的聲音笑貌、一舉一動,便即深印在心,縱然又聾又啞,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斷絕。不料對麵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對,對!你說得有理,該當去戳瞎了他眼睛,割了他鼻子,再打得他心中連念頭也不會轉才是。”


    段譽歎道:“外力摧殘,那是沒用的。須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可是若能‘離一切相’,已是大菩薩了。我輩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此人生大苦也。”


    遊坦之伏在岩石後的草叢之中,見段譽等一行來了又去,隨即聽到前麵有人呼喝之聲。便在此時,兩名丐幫弟子快步奔來,向全冠清低聲道:“全舵主,那兩個啞巴不知怎樣給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稱是星宿派什麽‘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一驚,臉色登時變了。他素聞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劇毒,武功亦是奇高,尋思:“他的門人殺了聾啞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們相幹,別去招惹的為是。”便道:“知道了,他們鬼打鬼,別去理會。”


    突然之間,身前有人發話道:“你這家夥胡言亂語,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門下,怎地還膽敢罵我為鬼?你活得不耐煩了。”全冠清一驚,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火光下隻見一人直挺挺的站在麵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幫眾,再凝神看時,此人似笑非笑,模樣詭異,身後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閣下是誰,裝神弄鬼,幹什麽來了?”


    那丐幫弟子身後之人陰森森的道:“好大膽,你又說一個‘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門下。星宿老仙駕臨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條毒蛇,一百條毒蟲。你們丐幫中毒蛇毒蟲向來齊備,快快獻上。星宿老仙瞧在你們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了你們這批窮叫化兒。否則的話,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一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起,摔在火堆之旁,一動不動,原來早已死去。這丐幫弟子一飛開,露出一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於何時欺近,殺死了這丐幫弟子,躲在他身後。全冠清又驚又怒,尋思:“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幫頭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拚。此事雖然凶險,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便即獻上毒蛇毒蟲,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連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並未親來,諒這家夥孤身一人,也不用懼他。”當即笑吟吟的道:“原來是星宿派的大仙到了,大仙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天狼子。你快快把毒蛇毒蟲預備好罷。”


    全冠清笑道:“大仙要毒蛇毒蟲,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掛懷。”順手從地下提起一隻布袋,說道:“這裏有幾條蛇兒,大仙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子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又叫自己“大仙”,心中已自喜了,再見他神態恭順,心想:“說什麽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骨頭也酥了。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蟲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誇獎我辦事得力。說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鬥然間眼前一黑,這隻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子大驚之下,急忙揮掌拍出,卻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後頸同時微微一痛,已給袋中毒物咬中。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上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隻覺頭臉各處又接連遭咬,痛癢難當,惶急之際,隻發足疾奔,驀地裏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的從陡坡上滾下,撲通一聲,掉入了山坡下的一條河中,順流而去。


    全冠清本想殺了他滅口,那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為毒蠍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定此人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來也識水性,若他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複。沉吟片刻,說道:“咱們快布毒蛇陣,跟星宿老怪一拚。難道喬峰一走,咱們丐幫便不能自立,從此聽由旁人欺淩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須得以毒攻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火堆外數丈處布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遊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蟲嗎?叫化子會捉蛇捉蟲,原不希奇。我若能將這些布袋去偷了來,送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後便即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幾隻布袋,有些袋子極大,其中有物蠕蠕而動,遊坦之隻看得心中發毛,心想:“他們若把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蟲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並沒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亮了,跟著太陽出來,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聽得全冠清低聲叫道:“來了,大家小心!”他盤膝坐在陣外一塊岩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一枝鐵笛。


    隻聽得西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群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著鍾鼓之聲,倒也悠揚動聽。遊坦之心道:“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幾人齊聲說道:“星宿老仙法駕降臨中原,丐幫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來。擂鼓三通,鏜的一下鑼聲,鼓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幫的麽魔小醜!”


    遊坦之心道:“這倒像是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岩石後探出半個頭張望,隻見西北角上二十餘人一字排開,有的拿著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的甚為悅目,遠遠望去,幡旗上繡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後數十人列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後。


    那老翁手中搖著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見他臉色紅潤,滿頭白發,頦下三尺蒼髯,長身童顏,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一般。那老翁走到距群丐約莫三丈之處便站定不動,將一根鐵哨子放到唇邊,撮唇力吹,發出幾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一撥,將口哨之聲送出,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遊坦之大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吹哨,羽扇揮動,更有一名乞丐應聲而倒。那老翁的口哨聲似是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陣中又倒了六七人。其實擊倒丐幫人眾的不是口哨聲,而是他從鐵哨子中噴出的毒粉,以羽扇撥動傷人。


    隻聽得老翁身後的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鑠古今,這些叫化兒跟咱們作對,那真叫做螢火蟲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一幹麽魔小醜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獲全勝,徒兒不但見所未見,直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豐功偉績,若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不知世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搭配。


    這個童顏鶴發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之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甚不利。最後聽說阿紫倚丐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驚又怒,知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又聽到聾啞老人近日來在江湖上出頭露麵,頗有作為,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決意奪回王鼎之後,乘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上手掌,吸入體內,若七日不塗,功力便即減退。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蟲到來,方圓十裏之內,什麽毒蟲也抵不住這香氣的誘引。當年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捕捉毒蟲不費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然越練越深,越練越精。這“化功大法”乃丁春秋不傳之秘,因此摘星子等人也都不會,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學、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於心計,在師父剛捕完毒蟲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王鼎失竊,已在七天之後,阿紫早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比她為高,智計卻遠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連使幾個詭計,一一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潮濕的深穀,毒蛇毒蟲繁殖甚富,神木王鼎雖失,要捉些毒蟲來加毒,倒也並非難事,但尋常毒蟲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希奇古怪、珍異厲害的劇毒蟲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耽心之事,隻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曆,誰都會立即將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和一眾弟子相遇後,見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卻已武功全失,為眾弟子毆打侮辱,已給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獅鼻人摩雲子暫時接領了大師兄的職位。眾弟子見師父親自出馬,又驚又怕,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誰也不肯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是以竟打聽不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這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要立功,迫不及待的孤身闖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蛇蠍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後急忙稟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趕來。


    丁春秋左手一揮,音樂聲立止,他向全冠清冷冷的道:“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名叫喬峰,他在那裏?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喝道:“你是什麽東西?”呼的一掌,向丁春秋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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