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渾若無事,那乞丐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不動了。群丐大驚,齊叫:“怎麽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搖晃幾下,倒了下去。其餘幫眾無不驚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大喝一聲,衣袖揮動,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眾為暗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隻擦破一些皮肉,但受傷者立時軟倒在地。


    全冠清大叫:“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春秋接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揮手中鐵笛格打,當的一聲,將鋼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須得趕緊驅動毒蛇陣禦敵,當即將鐵笛湊到口邊,待要吹笛驅蛇,驀地裏嘴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咕咚一聲,仰天摔倒。


    群丐大驚,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夥快……快……快……去……”群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丐幫的那些布袋散在地下,也無人收拾。幾名星宿派弟子好奇去挑開布袋,卻見袋中爬出數十條毒蛇,星宿門人上前捉拿,有的給幾尾毒蛇躍起咬中,登時中毒倒地,大聲呻吟呼痛。餘人便遠遠避開,再也不敢走近。


    遊坦之驚駭之餘,從草叢中站起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離去。


    星宿派眾人鬥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驚,覺得此人怪極,誰也不敢理會。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小子,你過來,你叫什麽名字?”遊坦之受人欺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為忤,道:“我叫遊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幾步。丁春秋道:“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遊坦之應道:“是。”俯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已沒了呼吸。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已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隻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複了一句:“都死啦,沒了氣息。”卻見眾人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異,更逐漸變為驚訝。


    丁春秋道:“每個叫化兒你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那一個能救。”遊坦之道:“是。”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遊坦之奇道:“我……什麽……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麽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曆了十來次生死大險。星宿老怪彈指殺人,視旁人性命有若草芥,他要遊坦之去試群丐死活,也不過見他形相古怪,便想順手除去。不料遊坦之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話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麽真實本領,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這才不受奇毒之侵。”便道:“遊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遊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覺得這類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轉身便走。


    他隻走出幾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隻手腕上一緊,已給人抓住。遊坦之抬頭看時,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隻見他滿臉獰笑,顯非好事,心下一驚,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隻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後躍過他頭頂,砰的一聲,重重撞在對麵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遊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難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地,怎麽突然撞山自盡?莫非發了瘋?”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上山石。


    星宿派群弟子都“啊”的一聲驚呼,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並非上乘功夫,但膂力異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一晃,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遊坦之猝不及防,登時給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求饒,更加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你好大膽子,怎地殺了我的弟子?”遊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手掌一鬆,待遊坦之站起身來,揮掌向他胸口拍去。遊坦之大驚,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甚緩,遊坦之右掌格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或經脈受損,內力無法使出,猶似內力給他盡數化去,就此任其支配。丁春秋生平曾以此殺人無數。因此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人人厭惡憎恨,心驚肉跳。


    兩人雙掌相交,遊坦之身子晃動,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於一交坐倒,但對方這一推餘力未盡,遊坦之臀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鐵頭又即著地,接連倒翻了三個筋鬥,這才止住,忙不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隻覺他內力既強,勁道陰寒,怪異之極,而且蘊有劇毒,雖然給自己摔得狼狽萬分,但自己的毒掌損不到他經脈,止不住他內力運使,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拚而論,他並未處於下風,何必大叫饒命?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幾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自真心,還是假意?”


    遊坦之不住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麽法子,遇到了什麽機緣,體內積蓄的毒質竟比我還多,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然後將之處死。倘若輕易的把他殺了,豈不可惜?”伸掌又按住他鐵頭,潛運內力,說道:“除非你拜我為師,否則為什麽要饒你性命?”


    遊坦之隻覺頭上鐵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苦受阿紫折磨之後,早已一切逆來順受,什麽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忘得一幹二淨,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父,弟子遊坦之願歸入師父門下,請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肅然道:“你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你都能遵守麽?為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的服從,決不違抗麽?”遊坦之道:“弟子願遵守規矩,服從師命。”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麽?”遊坦之道:“這個……這個……”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遊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不甘心。但若非如此不可,那時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師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曆,細細說給我聽。”


    遊坦之不願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為遼人打草穀擄去,給頭上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曆,遊坦之隻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淨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中的冰蠶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也就死了,至於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不提。丁春秋細細盤問他冰蠶的模樣和情狀,不自禁的顯得十分豔羨。遊坦之尋思:“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追問不休,好在這本書早給我拋了。”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麽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不知瑜伽《神足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差勁,隻道他練成陰寒內勁,純係冰蠶的神效,心中不住咒罵:“這樣的神物,竟給這小子鬼使神差的吸入體內,真正可惜了。”凝思半晌,問道:“那個捉到冰蠶的胖和尚,你說聽到人家叫他慧淨?是少林寺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掛單?”遊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昆侖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出過一條,當然也有兩條、三條。但昆侖山方圓數千裏,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蠶倒也不易尋到。”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王鼎更寶貴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淨,叫他帶路,到昆侖山捉冰蠶去。這和尚是少林僧,本來頗為棘手,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辦得多。當下命遊坦之行拜師入門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即隨口大量奉送。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遊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後,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後,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裏有水,咱們喝上幾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馬來,走進涼亭,餘下三人也即下馬。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心中微微一凜,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而飲。


    遊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須,神色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棗紅色長袍,身形魁梧,方麵大耳,頦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是個富商豪紳模樣。最後一人身穿鐵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紀,眯著一雙眼睛,便似讀書過多,損壞了目力一般,他卻不去喝水,提起酒葫蘆自行喝酒。


    便在這時,對麵路上一個僧人大踏步走來,來到涼亭之外,雙手合什,恭恭敬敬的道:“眾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漢子笑道:“師父忒也多禮,大家都是過路人,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進來喝水罷。”那僧人道:“阿彌陀佛,多謝了。”走進亭來。


    這僧人二十三四歲年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鼻孔朝天,容貌頗為醜陋,僧袍上打了許多補釘,卻甚幹淨。他等那三人喝罷,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雙手捧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說偈道:“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念咒道:“唵縛悉波羅摩尼莎訶。”念罷,端起碗來,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你嘰哩咕嚕的念什麽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飲水咒。佛說每一碗水中,有八萬四千條小蟲,出家人戒殺,因此要念了飲水咒,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水幹淨得很,一條蟲子也沒有,小師父真會說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輩凡夫看來,水中自然無蟲,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卻看到水中小蟲成千成萬。”黑衣人笑問:“你念了飲水咒之後,將八萬四千條小蟲喝入肚中,那些小蟲便不死了?”那僧人躊躇道:“這……這個……師父倒沒教過。多半小蟲便不死了。”


    那黃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蟲還是要死的,隻不過小師父念咒之後,八萬四千條小蟲通統往生西天極樂世界,小師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萬四千名眾生。功德無量,功德無量!”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雙手捧著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道:“一舉超度八萬四千條性命?小僧萬萬沒這麽大的法力。”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過瓦碗,向碗中瞪目凝視,數道:“一、二、三、四、五、六……一千、兩千、一萬、兩萬……非也,非也!小師父,這碗中隻有八萬三千九百九十九條小蟲,你多數了一條。”


    那僧人道:“南無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黃衣人道:“那麽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那僧人道:“小僧自然沒有。”黃衣人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則的話,怎地你隻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薩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滿臉迷惘之色。


    那身穿棗紅袍子的大漢走過去接過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師父請喝水罷!我這把弟跟你開玩笑,當不得真。”那僧人接過水碗,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多謝。”心中拿不定主意,卻不便喝。那大漢道:“我瞧小師父步履矯健,身有武功,請教上下如何稱呼,在那一處寶刹出家?”


    那僧人將水碗放在水缸蓋上,微微躬身,說道:“小僧虛竹,在少林寺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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