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星河哈哈一笑,說道:“掌門人,你再要反悔,也沒用了。你已向我發施號令,我已遵從你的號令,從此再也不敢自盡。我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麽人?除了聽從本派掌門人的言語之外,又有誰敢向我發施號令?你不妨去問問少林派的玄難大師,縱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


    聾啞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虛竹在途中便已聽師伯祖玄難大師說過,蘇星河說沒人敢向他發號施令,倒也並非虛語。虛竹道:“我不是膽敢叫你如何如何,隻是勸你愛惜性命,那也是一番好意。”蘇星河道:“我不敢來請問你是好意還是歹意。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這生殺之令,乃天下第一等的大權柄。你若不是我掌門人,又怎能隨便叫我死,叫我活?”


    虛竹辯他不過,說道:“既是如此,剛才的話就算我說錯了,我取消就是。”


    蘇星河道:“你取消‘不許我自盡’的號令,那便是叫我自盡了。遵命,我即刻自盡便是。”他自盡的法子甚是奇特,又一躍而起,頭下腳上的向石板俯衝而下。


    虛竹忙又一把將他牢牢抱住,說道:“使不得!我並非叫你自盡!”蘇星河道:“嗯,你又不許我自盡。謹遵掌門人號令。”虛竹將他身子放好,搔搔光頭,無言可說。


    蘇星河號稱“聰辯先生”,這外號倒不是白叫的,他本來能言善辯,雖然三十年來不言不語,這時重運唇舌,依然舌燦蓮花。虛竹年紀既輕,性子質樸,在寺中跟師兄弟們也向來並不爭辯,如何能是蘇星河的對手?虛竹心中隱隱覺得,“取消不許他自盡的號令”,並不等於“叫他自盡”,而“並非叫他自盡”,亦不就是“不許他自盡”。隻是蘇星河口齒伶俐,句句搶先,虛竹沒學過佛門中的“因明”辯論之術,自是無從辯白,他呆了半晌,歎道:“前輩,我辯是辯不過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貴派,終究難以從命。”


    蘇星河道:“咱們進來之時,玄難大師吩咐過你什麽話?玄難大師的話,你是否必須遵從?”虛竹一怔,道:“師伯祖叫我……叫我……叫我聽你的話。”


    蘇星河十分得意,說道:“是啊,玄難大師叫你聽我的話。我的話是:你該遵從咱們師父遺命,做本派掌門人。但你既是逍遙派掌門人,對少林派高僧的話,也不必理睬了。所以啊,倘若你遵從玄難大師的話,那就是逍遙派掌門人;倘若你不遵從玄難大師的話,你也是逍遙派掌門人。因為隻有你做了逍遙派的掌門人,才可將玄難大師的話置之腦後,否則的話,你怎可不聽師伯祖的吩咐?”這番論證,虛竹聽來句句有理,一時之間作聲不得。


    蘇星河又道:“師弟,玄難大師和少林派的另外幾位和尚,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當今之世,隻你一人能救得他們。至於救是不救,那自是全憑你的意思了。”虛竹道:“我師伯祖確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幾位師伯叔也受了傷,可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們?”


    蘇星河微微一笑,道:“師弟,本門向來並非隻以武學見長,醫卜星相,琴棋書畫,各家之學,包羅萬有。你有一個師侄薛慕華,醫術隻懂得一點兒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稱‘薛神醫’,得了個外號叫作‘閻王敵’,豈不笑歪了人嘴巴?玄難大師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個方臉的師父是給那鐵麵人以‘冰蠶掌’打傷,那高高瘦瘦的師父是給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脅下三寸之處,傷了經脈……”


    蘇星河滔滔不絕,將各人的傷勢和源由都說了出來。虛竹大為驚佩,道:“前輩,我見你專心棋局,並沒向他們多瞧一眼,又沒去診治傷病之人,怎能知道得如此明白?”


    蘇星河道:“武林中因打鬥比拚而受傷,那是一目了然,再容易看也沒有了。隻有天然的虛弱風邪、傷寒濕熱,那才難以診斷。師弟,你身負師父七十餘年逍遙神功,以之治傷療病,可說無往而不利。玄難大師經脈中毒,要恢複他給消去了的功力,確然不易,但要他傷愈保命,卻隻舉手之勞。”當下將如何推穴運氣、消解寒毒之法教了他;又詳加指點,救治玄難當用何種手法,救治風波惡又須用何種手法,因人所受傷毒不同而分別施治。


    虛竹將蘇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記住,但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蘇星河見他試演無誤,臉露微笑,讚道:“掌門人記性極好,一學便會。”


    虛竹見他笑得頗為詭秘,似乎有點不懷好意,不禁起疑,問道:“你為什麽笑?”蘇星河登時肅然,恭恭敬敬的躬身道:“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請掌門人恕罪。”虛竹急於要治眾人之傷,也就不再追問,道:“咱們到外邊瞧瞧去罷!”蘇星河道:“是!”跟在虛竹之後,走到屋外。


    隻見一眾傷者都盤膝坐在地下,閉目養神。慕容複潛運內力,正在疏解包不同和風波惡的痛楚。王語嫣在為公冶幹裹傷。薛慕華滿頭大汗,來去奔波,見到那個人危急,便搶過去救治,但這一人稍見平靜,另一邊又有人叫了起來。他見蘇星河出來,心下大慰,奔過來道:“師父,你老人家快給想想法子。”


    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見他閉眼運功,便垂手侍立,不敢開口。玄難緩緩睜開眼來,輕歎一聲,說道:“你師伯祖無能,慘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威名,當真慚愧之極。你回去向方丈稟報,便說我……說我和你玄痛師叔祖,都無顏回寺了。”


    虛竹往昔見到這位師伯祖,總是見他道貌莊嚴,不怒自威,對之不敢逼視,此刻卻見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淒涼之態,他如此說,更有自尋了斷之意,忙道:“師伯祖,你老人家不必難過。咱們習武之人,須無嗔怒心,無爭競心,無勝敗心,無得失心……”順口而出,竟將師父平日告誡他的話,轉而向師伯祖說了起來,待得省覺不對,急忙住口,但已說了好幾句。


    玄難微微一笑,歎道:“話是不錯,但你師伯祖內力既失,禪定之力也沒有了。”


    虛竹道:“是,是。徒孫不知輕重,胡說八道。”正想出手替他治傷,驀地裏想起蘇星河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驚:“他教我伸掌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要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萬一我一掌拍下,竟將功力已失的師伯祖打死了,那便如何是好?”


    玄難道:“你向方丈稟報,本寺來日大難,務當加意戒備。一路上小心在意。你天性淳厚,持戒與禪定兩道,那是不必耽心的,今後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經》該當用心研讀。唉,隻可惜你師伯祖不能好好指點你了。”


    虛竹道:“是,是。”聽他對自己甚為關懷,心下感激,又道:“師伯祖,本寺既有大難,更須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協助方丈,共禦大敵。”玄難臉現苦笑,說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成廢人,那裏還能協助方丈,共禦大敵?”虛竹道:“師伯祖,聰辯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療傷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給慧方師伯試試,請師伯祖許可。”


    玄難微感詫異,心想聾啞老人是薛神醫的師父,所傳醫療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華施治,便道:“聰辯先生所授,自是十分高明的了。”說著向蘇星河望了一眼,對虛竹道:“那你就照試罷。”


    虛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師伯,弟子奉師伯祖法諭,給師伯療傷,得罪莫怪。”慧方微笑點頭。虛竹依著蘇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脅下小心摸準了部位,右手反掌擊出,打在他左脅之下。


    慧方“哼”的一聲,身子搖晃,隻覺脅下似乎穿了一孔,全身鮮血精氣,源源不絕的從這孔中流出,霎時之間,全身隻覺空蕩蕩地,似乎皆無所依,但遊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癢酸痛,頃刻間便已消除。虛竹這療傷之法,並不是以內力助他驅除寒毒,而是以修積七十餘年的“北冥真氣”在他脅下一擊,開了一道宣泄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為毒蛇所咬,便割破傷口,擠出毒液一般。隻是這門“氣刀割體”之法,部位錯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氣內力不足,一擊之力不能直透經脈,則毒氣非但宣泄不出,反而更逼進髒腑,病人立即斃命。


    虛竹一掌擊出,心中驚疑不定,見慧方的身子由搖晃而穩定,臉上閉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漸漸變為舒暢輕鬆,其實隻片刻間之事,在他卻如過了好幾個時辰一般。


    又過片刻,慧方舒了口氣,微笑道:“好師侄,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


    虛竹大喜,說道:“不敢。”回頭向玄難道:“師伯祖,其餘幾位師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


    玄難這時也滿臉喜容,但搖頭道:“不!你先治別家前輩,再治自己人。”


    虛竹心中一凜,忙道:“是!”尋思:“先人後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度眾生的本懷。”見包不同身子劇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當即走到他身前,說道:“包三先生,聰辯先生教了小僧一個治療寒毒的法門,小僧今日初學,難以精熟,這就給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處,還請原諒。”說著摸摸包不同胸口。


    包不同笑道:“你幹什麽?”虛竹提起右掌,砰的一聲,打在他胸口。包不同大怒,罵道:“臭和……”這“尚”字還沒出口,突覺糾纏著他多日不去的寒毒,竟迅速異常的從胸口受擊處湧了出去,這個“尚”字便咽在肚裏,再也不罵出去了。


    虛竹給諸人泄去遊坦之的冰蠶寒毒,再去治療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的是給“化功大法”在經脈要穴中注入毒質,虛竹在其天靈蓋“百會穴”或心口“靈台穴”擊以一掌,固本培元,讓其自解經脈中所染毒質;有的是為內力所傷,虛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內力。總算他記心甚好,於蘇星河所授的諸般不同醫療法門,居然記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隻一頓飯時分,便將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盡數解除。受治之人固心下感激,旁觀者也對聾啞老人的神術佩服已極,但想他是薛神醫的師父,倒也不以為奇。


    最後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躬身道:“師伯祖,弟子鬥膽,要在師伯祖‘百會穴’上拍擊一掌。”玄難微笑道:“你得聰辯先生青眼,居然學會了如此巧妙的療傷本事,福緣著實不小,你盡管在我‘百會穴’上拍擊便是。”


    虛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當他在少林寺之時,每次見到玄難,都隻遠遠望見,偶爾玄難聚集眾僧,講解少林派武功心法,虛竹也是隨眾侍立,從未和他對答說話,這次要他出掌拍擊玄難的天靈蓋,雖說是為了療傷,畢竟心下惴惴,又見他笑得頗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說一句:“弟子冒犯,請師伯祖恕罪!”深深打躬,這才走上一步,提掌對準玄難的“百會穴”,不輕不重,不徐不疾,揮掌拍落。


    虛竹手掌剛碰到玄難腦門,玄難臉上忽現古怪笑容,跟著“啊”的一聲長呼,突然身子癱軟,扭動了幾下,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虛竹更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忙搶上前去,扶起玄難。慧方等諸僧也一齊趕到。看玄難時,見他臉現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斃命。虛竹驚叫:“師伯祖,師伯祖!你怎麽了?”


    忽聽得蘇星河叫道:“是誰?站住!”從東南角上疾竄而至,說道:“有人在後暗算,這人身法好快,竟沒能看清楚是誰?”抓起玄難手脈,皺眉道:“玄難大師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下,全無抵禦之力,竟爾圓寂了。”突然間微微一笑,神色古怪。


    虛竹腦中混亂一片,隻哭叫:“師伯祖,師伯祖,你……你怎麽會……”驀地想起蘇星河在木屋中詭秘的笑容,怒道:“聰辯先生,你從實說來,到底我師伯祖如何會死?這不是你有意陷害麽?”


    蘇星河雙膝跪地,說道:“啟稟掌門人,蘇星河決不敢陷掌門人於不義。玄難大師突然圓寂,確是有人暗中加害。”虛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裏古怪的好笑,那是什麽緣故?”蘇星河驚道:“我笑了麽?我笑了麽?掌門人,你可得千萬小心,有人……”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臉上又現出詭秘之極的笑容。


    薛慕華大叫:“師父!”忙從懷中取出一瓶解毒藥丸,急速拔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在手,塞入蘇星河口中。但蘇星河早已氣絕,解毒藥丸停在他口裏,再難咽下。薛慕華放聲大哭,說道:“師父給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這惡賊……”說到這裏,已泣不成聲。


    康廣陵撲向蘇星河身上,薛慕華忙抓住他後心,奮力拉開,哭道:“師父身上有毒。”範百齡、苟讀、吳領軍、馮阿三、李傀儡、石清風等八名弟子一齊圍在蘇星河身旁,無不又悲又怒。


    康廣陵跟隨蘇星河日久,深悉本門規矩,初時見師父向虛竹跪倒,口稱“掌門人”,已猜中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手指審視,果見戴著一枚寶石指環,便道:“眾位師弟,隨我參見本派新任掌門師叔。”說著在虛竹麵前跪倒,磕下頭去。範百齡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跟著磕頭。


    虛竹心亂如麻,說道:“丁……丁春秋那個奸賊施主,害死我師伯祖,又害死了你們的師父。”康廣陵道:“報仇誅奸,全憑掌門師叔主持大計。”


    虛竹是個從未見過世麵的小和尚,說到武功見識,名位聲望,眼前這些人個個遠在他之上,心中隻想:“非為師伯祖複仇不可,非為聰辯先生複仇不可,非為屋中的老人複仇不可!”大聲叫了出來:“非殺丁春秋……丁春秋這惡人……這惡賊施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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