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博臉色大變,不由得全身微微顫動。他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時,確如萬針攢刺,痛不可當,不論服食何種靈丹妙藥,都沒半點效驗。隻要一運內功,那針刺之痛更深入骨髓。一日之中連死三次,那裏還有什麽生人樂趣?這痛楚近年來更加厲害,他所以甘願一死,以交換蕭峰答允興兵攻宋,雖說是為了興複燕國的大業,一小半也為了身患這無名惡疾,實在難以忍耐。這時突然聽那老僧說出自己的病根,一驚非同小可。以他這等武功高深之士,即令耳邊平白響起一個霹靂,也絲毫不會吃驚。但那老僧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令他心驚肉跳,惶恐無已。他身子抖得兩下,猛覺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之中,那針刺般的劇痛突又發作。本來此刻並非作痛的時刻,可是心神震蕩之下,其痛陡生,當下隻得咬緊牙關強忍。


    慕容複素知父親要強好勝的脾氣,寧可殺了他,也不能人前出醜受辱,他更不願如蕭峰一般,為了父親而向那老僧跪拜懇求,向蕭峰父子一拱手,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暫且別過。兩位要找我父子報仇,我們在姑蘇燕子塢參合莊恭候大駕。”伸手攜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們走罷!”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讓令尊受此徹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複臉色慘白,拉著慕容博之手,邁步便走。


    蕭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這等便宜事?你父親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且放了他過去。你可沒病沒痛!”慕容複氣往上衝,喝道:“那我便接蕭兄的高招!”蕭峰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一招降龍廿八掌中的“見龍在田”,向慕容複猛擊過去。他見藏經閣中地勢狹隘,高手群集,不便久鬥,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數掌之間便取敵人性命。慕容複見他掌勢凶猛,運起平生之力,要以“鬥轉星移”之技化解。


    那老僧雙手合什,說道:“阿彌陀佛,佛門善地,兩位施主不可妄動無明。”


    他雙掌隻這麽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無形高牆,擋在蕭峰和慕容複之間。蕭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這堵牆上,登時無影無蹤,消於無形。


    蕭峰心中一凜,他自藝成以來,武功上從未輸於何人,但眼前這老僧功力顯比自己強得太多,他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決不能報了。他想到父親的內傷,躬身道:“在下草野之輩,不知禮儀,冒犯了神僧,尚請恕罪。”


    那老僧微笑道:“好說,好說。老僧對蕭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色,蕭施主當之無愧。”


    蕭峰道:“家父所犯下的殺人罪孽,都係由在下身上引起,懇求神僧治了家父之傷,諸般罪責,都由在下領受,萬死不辭。”


    那老僧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已經說過,要化解蕭老施主的內傷,須從佛法中尋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覺。旁人隻能指點,卻不能代勞。我問蕭老施主一句話:倘若你有治傷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內傷,你肯不肯為他醫治?”


    蕭遠山一怔,道:“我……我為慕容老……老匹夫治傷?”慕容複喝道:“你嘴裏放幹淨些。”蕭遠山咬牙切齒的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萬剮,將他斬成肉醬。”那老僧道:“你如不見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難消心頭之恨?”蕭遠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來,心頭日思夜想,便隻這一樁血海深恨。”


    那老僧點頭道:“那也容易。”緩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頭頂。


    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左手忙上抬相格,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一抬手後,身子跟著向後飄出。他姑蘇慕容氏家傳武學,本已甚高,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更加如虎添翼,這一抬手,一飄身,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守勢之嚴密飄逸,直可說至矣盡矣,蔑以加矣。閣中諸人均是武學高手,一見他使出這兩招來,都暗喝一聲采,即令蕭遠山父子,也不禁欽佩。


    豈知那老僧一掌輕輕拍落,波的一聲響,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百會穴”上。慕容博全身劇震,登時氣絕,向後便倒。


    慕容複大驚,搶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見父親嘴眼俱閉,鼻孔中已無出氣,忙伸手到他心口摸去,心跳亦已停止。慕容複悲怒交集,萬想不到這個滿口慈悲佛法的老僧竟鬥然間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這老賊禿!”將父親的屍身往柱上一靠,飛身縱起,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猛擊過去。


    那老僧不聞不見,全不理睬。慕容複雙掌推到那老僧身前兩尺之處,突然間又如撞上了一堵無形氣牆,更似撞進了一張漁網之中,掌力雖猛,卻無可施力,給那氣牆反彈出來,撞在一座書架之上。本來他去勢既猛,反彈之力也必十分淩厲,但他掌力似為那無形氣牆盡數化去,然後將他輕輕推開,是以他背脊撞上書架,書架固不倒塌,連架上堆滿的經書也沒落下一冊。


    慕容複甚是機警,雖傷痛父親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何止十倍,縱使全力施為,終究奈何他不得,當下倚在書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盤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襲。


    那老僧轉向蕭遠山,淡淡的道:“蕭老施主要親眼見到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以平積年仇恨。現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蕭老施主這口氣可平了罷?”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本來也訝異無比,聽他這麽問,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三十年來,他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他躲在少林寺附近刺探,先查知玄慈是帶頭害他妻子之人,卻不願暗中殺他,決意以毒辣手段公開報此血仇,其後探明玄慈方丈與葉二娘私通,生有一子,便從葉二娘手中奪得其子,令他二人同遭失子之痛。他將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傑一個個打死,連玄苦大師與喬三槐夫婦也死在他手中,更在天下英雄之前揭破玄慈與葉二娘的奸情,令他身敗名裂,這仇可算報得到家之至。適才陡然得知假傳音訊、釀成慘變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旁隱伏、與自己三次交手的慕容博,蕭遠山滿腔怒氣,便都傾注在這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那知平白無端的出來一個無名老僧,行若無事的一掌便將自己的大仇人打死了。他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蕩,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


    蕭遠山少年時豪氣幹雲,學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隻因恩師乃南朝漢人,在出任遼國屬珊大帳親軍總教頭後,便累向太後及遼帝進言,以宋遼固盟為務,消解了不少次宋遼大戰的禍殃。他與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馬,兩相愛悅,成婚後不久誕下一個麟兒,更是襟懷爽朗,意氣風發。不料雁門關外奇變陡生,他墮穀不死之餘,整個人全然變了,什麽功名事業、名位財寶,在他眼中皆如塵土,日思夜想,隻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是個豪邁誠樸的塞外豪傑,心中一充滿仇恨,竟越來越乖戾。再在少林寺旁潛居數十年,晝伏夜出,勤練武功,一年之間難得與旁人說一兩句話,性情更是大變。


    如今大仇得報,按理說該當十分快意,但內心卻說不出的寂寞淒涼,隻覺在這世上再也沒什麽事情可幹,活著也是白活。他斜眼向倚在柱上的慕容博瞧去,見他臉色平和,嘴角邊微帶笑容,倒似死去之後,比活著還更快樂。蕭遠山內心反隱隱有點羨慕他的福氣,但覺一了百了,人死之後,什麽都一筆勾銷。頃刻之間,心下一片蕭索:“這個大仇人死了,我的仇已報了。我卻到那裏去?回大遼嗎?去幹什麽?到雁門關外去隱居麽?去幹什麽?帶了峰兒浪跡天涯、四處飄流麽?為了什麽?”


    那老僧道:“蕭老施主,你要去那裏,這就請便。”蕭遠山搖頭道:“我……我卻到那裏去?我無處可去。”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親手報此大仇,是以心有餘憾,是不是?”蕭遠山道:“不是!就算你沒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點頭道:“不錯!可是這位慕容少俠傷痛父親之死,卻要找老衲和你報仇,卻如何是好?”


    蕭遠山心灰意懶,說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俠要為父報仇,盡管來殺我便是。”歎了口氣,說道:“他來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兒,你回大遼去罷。咱們的事都辦完啦,路已走到了盡頭。”蕭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俠倘若打死了你,你兒子勢必又要殺慕容少俠為你報仇,如此怨怨相報,何時方了?不如天下的罪業都歸我罷!”說著踏上一步,提起手掌,往蕭遠山頭頂拍將下去。


    蕭峰大驚,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親,大聲喝道:“住手!”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當胸猛擊過去。他對那老僧本來十分敬仰,但這時為了相救父親,隻有全力奮擊。那老僧伸出左掌,將蕭峰雙掌推來之力一擋,右掌卻仍拍向蕭遠山頭頂。


    蕭遠山全沒想到抵禦,眼見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腦門,那老僧突然大聲一喝,右掌改向蕭峰擊去。


    蕭峰雙掌之力正與他左掌相持,突見他右掌轉而襲擊自己,當即抽出左掌抵擋,同時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這一招中途變向,純係虛招,隻是要引開蕭峰雙掌中的一掌之力,以減輕推向自身的力道。蕭峰左掌既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轉,波的一聲輕響,已擊中蕭遠山的頂門。


    便在此時,蕭峰的右掌已跟著擊到,砰的一聲響,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這“夫”字一說出,口中一股鮮血跟著直噴出來。


    蕭峰一呆,過去扶住父親,但見他呼吸停閉,心不再跳,已然氣絕身亡,一時悲痛填膺,渾沒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時候了,該當走啦!”右手抓住蕭遠山屍身的後領,左手抓住慕容博屍身的後領,邁開大步,竟如淩虛而行一般,走了幾步,便跨出了窗子。


    蕭峰和慕容複齊聲大喝:“你……你幹什麽?”同發掌力,向老僧背心擊去。就在片刻之前,他二人還勢不兩立,要拚個你死我活,這時兩人的父親雙雙遭害,竟爾敵愾同仇,聯手追擊對頭。二人掌力相合,力道更加巨大。那老僧在二人掌風推送之下,便如紙鳶般向前飄出數丈,雙手仍抓著兩具屍身,三個身子輕飄飄地,渾不似血肉之軀。


    蕭峰縱身急躍,追出窗外,隻見那老僧手提二屍,直向山上走去。蕭峰加快腳步,隻道三腳兩步便能追到他身後,不料那老僧輕功之奇,實是生平從所未見,宛似身有邪術一般。蕭峰奮力急奔,隻覺山風刮臉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離那老僧背後始終有兩三丈遠近,連連發掌,都打入了空處。


    那老僧在荒山中東一轉,西一拐,到了林間一處平曠之地,將兩具屍身放在一株樹下,都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自己坐在二屍之後,雙掌分別抵住二屍的背心。他剛坐定,蕭峰亦已趕到。


    蕭峰見那老僧舉止有異,便不上前動手。隻聽那老僧道:“我提著他們奔走一會,活活血脈。”蕭峰詫異萬分,給死人活活血脈,那是什麽意思?順口道:“活活血脈?”那老僧道:“他們內傷太重,須得先令他們作龜息之眠,再圖解救。”蕭峰心下一凜:“難道我爹爹沒死?他……他是在給爹爹治傷?天下那有先將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理?”


    過不多時,慕容複、鳩摩智、玄因、玄生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後趕到,隻見兩屍頭頂忽然冒出一縷縷白氣。


    那老僧將二屍轉過身來,麵對著麵,再將二屍四隻手拉成互握。慕容複叫道:“你……你……這幹什麽?”那老僧不答,繞著二屍緩緩行走,不住伸手拍擊,有時在蕭遠山“大椎穴”上拍一記,有時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隻見二屍頭頂白氣越來越濃。


    又過了一盞茶時分,蕭遠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時微微顫動。蕭峰和慕容複驚喜交集,齊叫:“爹爹!”蕭遠山和慕容博慢慢睜開眼來,向對方看了一眼,隨即閉住。但見蕭遠山滿臉紅光,慕容博臉上隱隱現出青氣。


    眾人這時方才明白,那老僧適才在藏經閣上擊打二人,隻不過令他們暫時停閉氣息、心髒不跳,當是醫治重大內傷的一項法門。許多內功高深之士都曾練過“龜息”之法,然而那是自行停止呼吸,要將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委實匪夷所思。這老僧既出於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開這個大玩笑,以致累得蕭峰、慕容複驚怒如狂,更累得他自身受到蕭峰掌擊、口噴鮮血?眾人心中盡是疑團,但見那老僧全神貫注的轉身發掌,誰也不敢出口詢問。


    漸漸聽得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響,愈來愈粗重,跟著蕭遠山臉色漸紅,到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慕容博的臉色卻越來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觀眾人均知,一個是陽氣過旺,虛火上衝,另一個卻是陰氣太盛,風寒內塞。玄因、玄生、道清等身上均帶得有治傷妙藥,隻不知那一種方才對症。


    突然間聽得那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內息相應,以陰濟陽,以陽化陰。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消於無形!”


    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來交互握住,聽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緊,各人體內的內息向對方湧了過去,融會貫通,以有餘補不足,兩人臉色漸漸分別消紅退青,變得蒼白;又過一會,兩人臉色如常,同時睜開眼來,相對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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