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峰和慕容複各見父親睜眼微笑,歡慰不可名狀。隻見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攜手站起,一齊在那老僧麵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還有什麽放不下?倘若適才就此死了,還有什麽興複大燕、報複妻仇的念頭?”


    蕭遠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旁耽了三十年,沒半點佛門弟子的慈心,懇請師父收錄。”那老僧道:“你的殺妻之仇,不想報了?”蕭遠山道:“弟子生平殺人,無慮百數,倘若為我所殺之人的眷屬都來向我複仇索命,弟子雖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轉頭問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複國是空,複國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徹大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師父收為弟子,更加開導。”那老僧道:“你們想出家為僧,須求少林寺中的大師們剃度。我有幾句話,不妨說給你們聽聽。”當即端坐說法。


    蕭峰和慕容複見父親跪下,跟著便也跪下。玄因、玄生、神山、神音、道清等聽那老僧說到精妙之處,不由得皆大歡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個個都跪將下來。


    段譽趕到之時,聽到那老僧正在為眾人妙解佛義,他隻想繞到那老僧對麵,瞧一瞧他的容貌,不料鳩摩智忽然間會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一招“火焰刀”。


    第四十四回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


    段譽隨即昏迷,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慢慢醒轉,睜開眼來,首先看到的是布帳頂子,跟著發覺是睡在床上被窩之中。他一時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思索,隻記得是遭了鳩摩智的暗算,怎麽會睡在床上,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隻覺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一轉動,卻覺胸口一陣劇痛,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隻聽外麵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大哥醒了,段大哥醒了!”語聲中充滿了喜悅之情。段譽覺得這少女的聲音頗為熟悉,卻想不起是誰,跟著便見一個青衣少女急步奔進房來。圓圓的臉蛋,嘴角邊一個小小酒窩,正是當年在無量宮中遇到的鍾靈。


    她父親“見人就殺”鍾萬仇,和段譽之父段正淳結下深仇,設計相害,不料段譽從石屋中出來之時,竟將個衣衫不整的鍾靈抱在懷中,將害人反成害己的鍾萬仇氣了個半死。在萬劫穀地道之中,各人拉拉扯扯,段譽胡裏胡塗的吸了不少人內力,此後不久便為鳩摩智擒來中原,當年一別,那想得到居然會在這裏相見。


    鍾靈和他目光一觸,臉上一陣暈紅,似笑非笑的道:“你早忘了我罷?還記不記得我姓什麽?”


    段譽見到她的神情,腦中驀地裏出現了一幅圖畫。那是她坐在無量宮大廳的橫梁上,兩隻腳一蕩一蕩,嘴裏咬著瓜子,她那雙蔥綠鞋上所繡的幾朵黃色小花,這時竟似看得清清楚楚,脫口而出:“你那雙繡了黃花的蔥綠鞋兒呢?”鍾靈臉上又是一紅,甚是歡喜,微笑道:“早穿破啦,虧你還記得這些。你……你倒沒忘了我。”段譽笑道:“怎麽你沒吃瓜子?”鍾靈道:“好啊,這些時候服侍你養傷,把人家都急死啦,誰還有閑情吃瓜子?”一句話說出口,覺得自己真情流露,不由得飛紅了臉。


    段譽怔怔的瞧著她,想起她本來已算是自己的妻子,那知後來發覺竟又是自己的妹子,不禁歎了口氣,說道:“好妹子,你怎麽到了這裏?”鍾靈臉上又是一紅,目光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說道:“你出了萬劫穀後,再也沒來瞧我,我好生惱你。”段譽道:“惱我什麽?”鍾靈斜了他一眼,道:“惱你忘了我啊。”


    段譽見她目光中全是情意,心中一動,說道:“好妹子!”鍾靈似嗔似笑的道:“這會兒叫得人家這麽親熱,可就不來瞧我一次。我氣不過,就到你鎮南王府去打聽,才知道你給一個惡和尚擄去啦。我……我急得不得了,這就出來尋你。”


    段譽道:“我爹爹跟你媽的事,你媽沒跟你說嗎?”鍾靈道:“什麽事啊?那晚上你跟你爹一走,我媽就暈了過去,後來一直身子不好,見了我直淌眼淚。我逗她說話,她一句話也不肯說。”段譽道:“嗯,她一句話也不說,那……那麽你是不知道的了。”鍾靈道:“不知道什麽?”段譽道:“不知道你是我……是我的……”


    鍾靈登時滿臉飛紅,低下頭去,輕輕的道:“我怎麽知道?那日從石屋子裏出來,你抱著我,突然之間見到了這許多人,我怕得要命,又是害羞,隻好閉住了眼睛,可是你爹爹的話,我……我卻聽得清清楚楚的。”


    她和段譽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段正淳對鍾萬仇所說的一番話:“令愛在這石屋中服侍小兒段譽,曆時已久。孤男寡女,赤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裏,還能有什麽好事做出來?我兒是鎮南王世子,雖然未必能娶令愛為世子正妃,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成了親家嗎?哈哈,哈哈,嗬嗬嗬!”


    段譽見她臉上越來越紅,囁嚅道:“好妹子……原來你還不……還不知道這中間的緣由……好妹子,那……那是不成的。”鍾靈急道:“是木姊姊不許嗎?木姊姊呢?”段譽道:“不是的。她……她也是我的……”鍾靈微笑道:“不是她不許?那麽是你不要我啦!”說著伸了伸舌頭。


    段譽見她仍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同時胸口又痛了起來,這時候實不方便跟她說明真相,問道:“你怎麽到這裏來的?”


    鍾靈道:“我一路來尋你,在中原東尋西找,聽不到半點訊息。前幾天說也真巧,見到了你的徒兒嶽老三,他可沒見到我。我聽到他在跟人商量,說各路好漢都要上少林寺來,有一場大熱鬧瞧,他們也要來。那個惡人雲中鶴取笑他,說多半會見到他師父。嶽老三大發脾氣,說一見到你,就扭斷你脖子。我又歡喜,又耽心,便悄悄跟著來啦。我怕給嶽老三和雲中鶴見到了,不敢跟得太近,隻在山下亂走,見到人就打聽你的下落,想叫你小心,你徒兒要扭斷你脖子。見這裏有一所空屋沒人住,我便老實不客氣住下來了。”


    段譽聽她說得輕描淡寫,但見她臉上頗有風霜之色,已不像當日在無量宮中初會時那麽全然的無憂無慮,心想她小小年紀,為了尋找自己,孤身輾轉江湖,這些日子來自必吃了不少苦頭,對自己的情意實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低聲道:“好妹子,總算天可憐見,教我又見到了你!”


    鍾靈微笑道:“總算天可憐見,也教我又見到了你。嘻嘻,這可不是廢話?你既見到了我,我自然也見到了你。”在床沿上坐下,問道:“你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段譽睜大了眼睛,道:“我正要問你呢,我怎麽會到這裏來的?我隻知道那個惡和尚忽然對我暗算。我胸口中了他的無形刀氣,受傷甚重,以後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鍾靈皺起了眉頭,道:“那可真奇怪之極了!昨日黃昏時候,我到菜園子去拔菜,在廚房裏洗幹淨了切好,正要去煮,聽得房中有人呻吟。我嚇了一跳,拿了菜刀走進房來,見我炕上睡得有人。我連問幾聲:‘是誰?是誰?’不聽見回答。我想定是壞人,舉起菜刀,便想先斬掉他的腳再說。幸虧……幸虧你是仰天而臥,刀子還沒砍到你身上,我已先見到了你的臉……那時候我……我真險些兒暈了過去,連菜刀掉在地下也不知道。”說到這裏,伸手輕拍自己胸膛,想是當時情勢驚險,此刻思之,猶有餘悸。


    段譽尋思:“此處既離少林寺不遠,想必是我受傷之後,有人將我送到這裏來了。”


    鍾靈又道:“我叫你幾聲,你卻隻是呻吟,不來睬我。我摸你額頭,燒得可厲害,又見你衣襟上有許多鮮血,知道你受了傷,解開你衣衫想瞧瞧傷口,卻包紮得好好的。我怕觸動傷處,沒敢打開繃帶。等了好久,你總不醒。唉,我又歡喜,又焦急,可不知道怎樣辦才好。”段譽道:“累得你掛念,真過意不去。”


    鍾靈突然臉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這麽沒良心,我早不想念你了。現下我就不理你了,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總不來睬你。”段譽道:“怎麽了?怎麽忽然生起氣來了?”鍾靈哼的一聲,小嘴一撅,道:“你自己知道,又來問我幹麽?”段譽急道:“我……我當真不知,好妹子,你跟我說了罷!”鍾靈嗔道:“呸!誰是你的好妹子了?你在睡夢中說了些什麽話?你自己知道,卻來問我?當真好沒來由。”段譽急道:“我睡夢中說什麽來著?那是胡裏胡塗的言語,作不得準。啊,我想起來啦,我定是在夢中見到了你,歡喜得緊,說話不知輕重,以致冒犯了你。”


    鍾靈突然垂下淚來,低頭道:“到這時候,你還在騙我。你到底夢見了什麽人?”段譽歎了口氣,道:“我受傷之後,一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說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話。”鍾靈突然大聲道:“誰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誰?為什麽你在昏迷之中隻叫她的名字?”


    段譽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麽?”鍾靈道:“你怎麽不叫?你昏迷不醒的時候也在叫,哼,你這會兒啊,又在想她了,好!你去叫你的王姑娘來服侍你,我可不管了!”段譽歎了口氣,道:“王姑娘心中可沒我這個人,我便是想她,卻也枉然。”鍾靈道:“為什麽?”段譽道:“她隻喜歡她表哥,對我向來愛理不理的,要不便板起了臉生氣。”


    鍾靈轉嗔為喜,笑道:“謝天謝地,惡人自有惡人磨!”段譽道:“我是惡人麽?”鍾靈頭一側,半邊秀發散了開來,笑道:“你徒兒嶽老三是大惡人,徒兒都這麽惡,師父當然更惡上加惡了。”段譽笑道:“那麽師娘呢?嶽老三不是叫你作‘小師娘’嗎?”話一出口,登時好生後悔:“怎地我跟自己親妹子說這等風話?”


    鍾靈臉上一紅,啐了一口,心中卻大有甜意,站起身來,到廚房去端了一碗雞湯出來,道:“這鍋雞湯煮了半天了,等著你醒來,一直沒熄火。”段譽道:“真不知道怎生謝你才好。”見鍾靈端著雞湯過來,掙紮著便要坐起,牽動胸口傷處,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


    鍾靈忙道:“你別起來,我來喂惡人小祖宗。”段譽道:“什麽惡人小祖宗?”鍾靈道:“你是大惡人的師父,不是惡人小祖宗麽?”段譽笑道:“那麽你……”鍾靈用匙羹舀起了一匙熱氣騰騰的雞湯,對準他臉,佯怒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不用熱湯潑你?”段譽伸了舌頭,道:“不敢了,不敢了!惡人大小姐、惡人姑奶奶果然厲害,夠惡!”鍾靈噗哧一笑,險些將湯潑到段譽身上,忙收斂心神,伸匙嘴邊,試試匙羹中雞湯已不太燙,這才伸到段譽口邊。


    段譽喝了幾口雞湯,見她臉若朝霞,上唇微有幾粒細細汗珠,不禁心中一蕩,心想:“可惜她又是我的親妹子!她是我親妹子,那倒也不怎麽打緊……唉,如果這時候在喂我喝湯的是王姑娘,縱然是腐腸鴆毒,我卻也甘之如飴。”


    鍾靈見他呆呆的望著自己,臉上顯得情意綿綿,萬料不到他這時竟會想著別人,微笑道:“有什麽好看?”


    忽聽得呀的一聲,有人推門進來,跟著一個少女聲音說道:“咱們且在這裏歇一歇。”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好!可真累了你,我……我真過意不去。”那少女道:“廢話!”


    段譽聽那二人聲音,正是阿紫和丐幫幫主莊聚賢。他雖沒跟阿紫見麵、說過話,但已得朱丹臣等人告知,這小姑娘是父親的私生女兒,又是自己的一個妹子,謝天謝地,幸好沒跟自己有甚情孽牽纏。這小妹子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門下,沾染邪惡,行事任性,鎮南王府四大護衛之一的褚萬裏便因受她之氣而死。段譽自幼和褚古傅朱四大護衛甚為交好,想到褚萬裏之死,頗不願和這個頑劣的小妹子相見,何況昨日自己相助蕭峰而和莊聚賢為敵,此刻給他見到,隻怕性命難保,忙豎起手指,作個噤聲的手勢。


    鍾靈點了點頭,端著那碗雞湯,不敢放到桌上,深恐發出些微聲響。隻聽得阿紫叫道:“喂,有人麽?有人麽?”鍾靈瞧了瞧段譽,並不答應,尋思:“這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和表哥在一起,因此段郎不願和她見麵。”她很想去瞧瞧這“王姑娘”的模樣,到底是怎生花容月貌,竟令段郎為她這般神魂顛倒,卻又不敢移動腳步,心想段郎若和她相見,多半沒好事,且任她叫嚷一會,沒人理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裏的人怎麽不死一個出來?再不出來,姑娘放火燒了你屋子。”鍾靈心道:“這王姑娘好橫蠻!”遊坦之低聲道:“別作聲,有人來了!”阿紫道:“是誰?丐幫的?”遊坦之道:“不知道。有四五個人,說不定是丐幫的。他們正向這邊走來。”阿紫道:“丐幫這些臭長老們,除了個全長老,沒半個好人,他們這可又想造你的反啦。要是給他們見到了,咱二人都要糟糕。”遊坦之道:“那怎麽辦?”阿紫道:“到房裏躲一躲再說,你受傷太重,不能跟他們動手。”


    段譽暗暗叫苦,忙向鍾靈打個手勢,要她設法躲避。但這是山農陋屋,內房狹隘,一進來便即見到,實在無處可躲。鍾靈四下一看,正沒作理會處,聽得腳步聲響,廳堂中那二人已向房中走來,低聲道:“躲到炕底下。”放下湯碗,抱起段譽,兩人都鑽入了炕底。少室山上一到冬天便甚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燒火取暖,此時方當入冬,還不須燒火,但炕底下積滿了煤灰焦炭,段譽一鑽進去,滿鼻塵灰,忍不住便要打噴嚏,好容易才強自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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