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複抽出腰間長劍,冷森森幻起一團青光,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受五人圍攻,慕容複更是一流高手,但他杖影飄飄,出招仍淩厲之極。


    當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熱戀之際,花前水邊,除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談及武功,段正淳曾將一陽指、段氏劍法等等武功一一試演。此刻王夫人見段延慶所使招數宛如段郎當年,怎不傷心?她想段郎為此人所擒,多半便在附近,何不乘機去救出段郎?她正要向屋外山後尋去,陡然間聽得風波惡一聲大叫。


    隻見風波惡已臥倒在地,段延慶右手鋼杖在他身外一尺處劃來劃去,卻不擊他要害。慕容複、鄧百川等兵刃遞向段延慶,均給他鋼杖撥開。這情勢甚是明顯,段延慶如要取風波惡性命,簡直易如反掌,隻暫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複倏地向後跳開,叫道:“且住!”鄧百川、公冶幹、包不同三人同時躍開。慕容複道:“段先生,多謝你手下容情。你我本來並無仇怨,自今而後,姑蘇慕容氏對你甘拜下風。”


    風波惡叫道:“姓風的學藝不精,一條命打什麽緊?公子爺,你千萬不可為了姓風的而認輸。”段延慶喉間咕咕一笑,說道:“姓風的倒是條好漢子!”撤開鋼杖。


    風波惡一個“鯉魚打挺”,呼的一聲躍起,單刀向段延慶頭頂猛劈,叫道:“吃我一刀!”段延慶鋼杖上舉,往他單刀上一黏。風波惡隻覺一股極大的力道震向手掌,單刀登時脫手,跟著腰間一痛,已為對方攔腰挑起,挑出十餘丈外。段延慶右手微斜,內力自鋼杖傳上單刀,隻聽得叮叮當當一陣響聲過去,單刀已給震成十餘截,相互撞擊,四散飛開。慕容複、鄧百川、王夫人等分別縱高伏底閃避,均各駭然。


    慕容複拱手道:“段先生神功蓋世,佩服,佩服。咱們就此化敵為友如何?”段延慶道:“適才你說要布置醉人蜂來害我,此刻比拚不敵,卻又要出什麽主意了?”


    慕容複道:“你我二人倘能攜手共謀,實有大大好處。延慶太子,你是大理國嫡係儲君,皇帝寶座給人家奪了去,怎地不想法子去搶回來?”段延慶怪目斜睨,陰惻惻的道:“這跟你有甚幹係?”慕容複道:“你要奪回大理國皇座,非得我相助不可。”段延慶一聲冷笑,說道:“我不信你肯助我。隻怕你恨不得一劍將我殺了。”


    慕容複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國皇帝,乃是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譽那小子。他在少室山逼得我險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幾無立足之地。我定要製段譽那小子的死命,助你奪得皇位,以泄我惡氣。第二,你做了大理國皇帝後,我有大事求你賜助。”


    段延慶明知慕容複機警多智,對己不懷好意,但聽他說得如此坦率,倒也信了七八成。當日段譽在少室山上以六脈神劍逼得慕容複狼狽不堪,段延慶親眼目睹。他憶及此事,心下登時異常不安。他雖將段正淳擒住,但自忖決非段譽六脈神劍的對手,倘若狹路相逢,動起手來,非喪命於段譽的無形劍氣之下不可,唯一對付之策,隻是以段正淳夫婦的性命作為要脅,再設法製服段譽,可是也無多大把握,於是問道:“閣下並非段譽對手,卻以何法製他?”


    慕容複臉上微微一紅,說道:“不能力敵,便當智取。總而言之,段譽那小子由在下擒到,交給閣下處置便是。”段延慶大喜,隻怕慕容複大言炎炎,別輕易上了他當,說道:“你說能擒到段譽,豈不知空想無益、空言無憑?”


    慕容複微微一笑,說道:“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段譽這小子已為我舅母所擒。她正想用這小子來和閣下換一個人,咱們所以要引閣下到來,其意便在於此。”


    這時王夫人遊目四顧,正在尋找段正淳的所在,聽到慕容複的說話,便即回過身來。段延慶喉腹之間嘰嘰咕咕的說道:“不知夫人要換那一個人?”


    王夫人臉上微微一紅,她心中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屬不便,一時難以對答。


    慕容複道:“段譽這小子的父親段正淳,當年得罪了我舅母,委實仇深似海。我舅母要閣下答允一句話,待閣下受禪大理國皇位之後,須將段正淳交與我舅母,那時是殺是剮、油煎火焚,一憑我舅母處置。”


    段延慶哈哈一笑,心道:“他禪位之後,我原要將他處死,你代我動手,那再好也沒有了。”但覺此事來得太過容易,隻恐其中有詐,又使腹語問道:“慕容公子,你說待我登基之後,有大事求我相助,卻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請你言明在先,以免在下日後無法辦到,成為無信的小人。”


    慕容複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萬個信得過你了。咱們既要做成這件大交易,在下心中之事,自也不能瞞你。姑蘇慕容氏乃當年大燕皇裔,我慕容氏列祖列宗遺訓,務以興複大燕為業。在下力量單薄,難成大事。等殿下正位為大理國君之後,慕容複要向大理國主借兵一萬、糧餉稱足,以為興複大燕之用。”


    慕容複是大燕皇裔一事,當慕容博在少室山上阻止慕容複自刎之時,段延慶冷眼旁觀,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聽慕容複居然將這麽一個大秘密向自己吐露,足見其意甚誠,尋思:“他要興複燕國,勢必同時與大宋、大遼為敵。我大理小國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大國啟釁?何況我初為國君,人心未附,更不可擅興戰禍。也罷,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時將他除去便是,豈不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國小民貧,一萬兵員倉卒難以畢集,五千之數,可供足下驅使。但願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為兄弟婚姻之國。”


    慕容複深深下拜,垂涕說道:“慕容複若得恢複祖宗基業,世世代代為大理屏藩,決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慶聽他居然改口稱自己為“陛下”,不禁大喜,又聽他說到後來,語帶嗚咽,實是感極而泣,忙伸手扶起,說道:“公子不須多禮。不知段譽那小子卻在何處?”


    慕容複尚未回答,王夫人搶上兩步,問道:“段正淳那廝,卻又在何處?”慕容複道:“陛下,請你帶同隨從,到我舅母寓所暫歇。段譽已然縛定,當即獻上。”


    段延慶喜道:“如此甚好。”突然之間,一陣尖嘯聲從他腹中發出。


    王夫人一驚,隻聽得遠處蹄聲隱隱,車聲隆隆,幾輛騾車向這邊馳來。過不多時,便見四人乘馬,押著三輛大車自大道上奔至。王夫人身形急晃,便即搶上,隻道段正淳必在車中,掠過兩匹馬,忙伸手去揭第一輛大車的車帷。


    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闊嘴細眼、大耳禿頂的人頭。那人頭嘶聲喝道:“幹什麽?”王夫人大吃一驚,縱身躍開,這才看清,這醜臉人手拿鞭子,卻是趕車的車夫。


    段延慶道:“三弟,這位是王夫人,咱們同到她莊上歇足。車中那些客人,也都帶了進去罷!”那車夫正是南海鱷神。


    大車的車帷揭開,顫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見這人容色憔悴,穿著一件滿是皺紋的綢袍,正是她無日不思的段郎。她胸口一酸,眼淚奪眶而出,搶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


    段正淳聽到聲音,心下已是大驚,回過頭來見到王夫人,更臉色大變。他在各處欠下不少風流孽債,眾債主之中,以王夫人最為難纏。秦紅棉、阮星竹等人不過要他陪伴在側,便已心滿意足,馬夫人康敏是有夫之婦,手段雖狠,終究不敢明來,這王夫人丈夫已死,便死皮賴活、出拳動刀,定要逼他去殺了元配刀白鳳,再娶她為妻。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鬧得不可開交之時,隻好來個不告而別,溜之大吉,萬沒想到自己正當處境最為窘迫之際,偏又遇上了她。


    段正淳雖用情不專,但對每一個情人卻也都真誠相待,一凜之下,立時便為王夫人著想,叫道:“阿蘿,快走!這青袍老者是個大惡人,別落在他手中。”身子微側,擋在王夫人與段延慶之間,連聲催促:“快走,快走!”其實他早給段延慶點了重穴,舉步也已艱難之極,那裏還有什麽力量來保護王夫人?


    這聲“阿蘿”一叫,而關懷愛護之情確又出於至誠,王夫人滿腔怨憤,霎時之間化為萬縷柔情,隻是在段延慶與甥兒跟前,無論如何不能流露,冷哼一聲,說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他是大惡人,難道你是大好人麽?”轉麵向段延慶道:“殿下,請!”


    段延慶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見到他的舉動神色,顯是對王夫人有愛無恨,而王夫人對他即使有所怨懟,也多半是情多於仇,尋思:“這二人之間關係大非尋常,可別上了他們的當。”他藝高人膽大,卻也絲毫不懼,凜然走進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地為了擒拿段正淳而購置的一座莊子,建構不小,進莊門後是一座大院子,種滿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為雅潔。段正淳見了茶花布置的情狀,宛然便是當年和王夫人在姑蘇雙宿雙飛的曼陀山莊一模一樣,胸口一酸,低聲道:“原來……原來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你認出來了麽?”段正淳低聲道:“認出來了。我恨不得當年便和你雙雙終老於姑蘇曼陀山莊……”


    南海鱷神和雲中鶴將後麵二輛大車中的俘虜也都引了進來。一輛車中是刀白鳳、鍾夫人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四個女子,另一輛車中是華赫艮、範驊、傅思歸三人和崔百泉、過彥之二人。九人也都給段延慶點了重穴。


    原來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護送段譽赴西夏求親,不久便接到保定帝禦使送來的諭旨,命他克日回歸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龍寺出家。大理國皇室崇信佛法,曆代君主到晚年避位為僧者甚眾,段正淳奉到諭旨之時雖心中傷感,卻不以為奇,當即攜同秦紅棉、阮星竹緩緩南歸,想將二女在大理城中秘密安置,不讓王妃刀白鳳知曉。豈知刀白鳳和甘寶寶竟先後趕到。跟著得到靈鷲宮諸女傳警,說道有厲害對頭沿路布置陷阱,請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和範驊等一商議,均想所謂“厲害對頭”,必是段延慶無疑,此人當真難鬥,避之則吉,當即改道向東。他那知這訊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幽草處得來,阿碧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確然是有,王夫人卻無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這一改道,王夫人所預伏的種種布置,便都應在段譽身上,而段正淳反撞在段延慶手中。鳳凰驛邊紅沙灘一戰,段正淳全軍覆沒,古篤誠給南海鱷神打入江中,屍骨無存,其餘各人都給段延慶點了穴道,擒之南來。


    慕容複命鄧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儼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仆,款待客人。


    王夫人目不轉瞬的打量刀白鳳、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等四個女子,隻覺每人各有各的嫵媚,各有各的俏麗,雖不自慚形穢,但若以“狐狸精”、“賤女人”相稱,心中也覺不妥,一股“我見猶憐,何況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譽在隔室聽到父親和母親同時到來,卻又俱落大對頭之手,不由得又喜歡,又擔憂。隻聽段延慶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這段正淳自當交於你手,任憑處置便是。段譽那小子卻又在何處?”


    王夫人擊掌三下,兩名侍婢走到門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帶那段小子來!”


    段延慶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大是忌憚,既怕王夫人和慕容複使詭,要段譽出來對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複確具誠意,但段譽如此武功,隻須脫困而出,那就不可複製,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段譽為了顧念父親,不敢猖獗。


    隻聽得腳步聲響,四名侍婢橫抬著段譽身子,走進堂來。他手腳都以牛筋捆綁,口塞麻核,眼蒙黑布,隻露麵容,旁人瞧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鎮南王妃刀白鳳失聲叫道:“譽兒!”便要撲將過去搶奪。王夫人伸手在她肩頭一推,喝道:“給我好好坐著!”刀白鳳受點重穴後,力氣全失,給她一推之下,立即跌回椅中,沒法動彈。


    王夫人道:“這小子是給我使蒙藥蒙住的,他還沒死,知覺卻沒恢複。延慶太子,你不妨驗明正身,可沒拿錯人罷?”段延慶點了點頭,道:“沒錯。”王夫人隻知她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藥力厲害,卻不知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一時昏迷,不多時便即回複知覺,隻是身處絏縲,和神智昏迷的情狀亦無多大分別。


    段正淳苦笑道:“阿蘿,你拿住了我譽兒幹什麽?他又沒得罪你。”王夫人哼了一聲不答,她不願在人前流露對段正淳的依戀之情,卻也不忍惡言相報。


    慕容複生怕王夫人舊情重熾,壞了他大事,便道:“怎麽沒得罪我舅母?他……他勾引我表妹語嫣,玷汙了她清白,舅母,這小子死有餘辜,也不用等他醒轉……”一番話未說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聲驚呼:“什麽?他……他和……”


    段正淳臉色慘白,轉向王夫人,低聲問道:“是個女孩,叫做語嫣?”


    王夫人脾氣暴躁,此番忍耐了這麽久,已是生平從所未有,這時實在無法再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都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幸漢子,害了我不算,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她……她可是你的親骨肉。”轉過身來,伸足便向段譽身上亂踢,罵道:“你這禽獸不如的色鬼,喪盡天良的浪子,連自己親妹子也不放過,我……我恨不得將你這禽獸千刀萬剮,斬成肉醬。”


    她這麽又踢又叫,堂上眾人無不駭異。刀白鳳、秦紅棉、甘寶寶、阮星竹四個女子深知段正淳的性子,立時了然,知他和王夫人結下私情,生了個女兒叫做什麽“語嫣”的,那知段譽卻和她有了私情。秦紅棉立時想到自己女兒木婉清,甘寶寶想到了自己女兒鍾靈,都是又尷尬,又羞慚。其餘段延慶、慕容複等稍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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