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若為“心魔”所纏,所愛者其實已是自己心中所構成的“心魔”,而非外在的本人。“心魔”能任意變幻,越變越美,天上神仙無此美麗,人間玉女無此可愛,總之心中能想得到多好,就有多好!當年佛陀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苦修時,經中有雲:魔王波旬曾遣三個魔女來引誘佛陀,千變萬化,妖媚百端,佛陀不為所惑,魔女無功而退。所謂魔女,其實便是佛陀當時的“心魔”。內心“魔頭”不生,外界引誘便無所用。佛家、道家修行,重在克製“心魔”,所謂“揮慧劍斬姹女”,主要便是此意,更高的修為,是無思無念,“心魔”根本不生,就不用“斬去”或“消除”了。


    段譽登基後,頭腦漸趨清醒,“心魔”之力便即減弱,又因父母雙雙逝世,得知了自己身世,為王語嫣發癡著迷的心情也即大減。“心魔”既去,眼中望出來,便是王語嫣的本來麵目,耳中聽進去,便是王語嫣的本來語音,不再如過去那樣,經“心魔”一番加強美化裝飾之後,人則美如天仙,語則清若仙樂。


    隻聽王語嫣道:“譽哥,這可多謝了。這樣說來,你不怪我,也不怪我媽媽?”段譽道:“自然不怪!”王語嫣道:“我會記著你的心意。不過,我想回蘇州去,在大理住下去不自在。”


    段譽心中一酸,知道她所說也甚在理。真要留她在大理,時時相見,不免徒增惆悵。她要回蘇州,是不是想見表哥?“那也很好,嫣妹一生便想嫁給表哥。我下過決心,愛一個人,便要使她心中快樂,得償所願。嫣妹如能嫁得表哥,那是她一生的大願望。我如真正愛她,便是要她心中幸福喜樂。”說道:“我派人去將曼陀山莊好好修一修,再派人護送你回去。”


    王語嫣道:“曼陀山莊好端端地,又沒損壞,不必修了。”段譽道:“我從大理派幾位蒔花名匠過去,再帶上十八學士、風塵三俠等幾本名種茶花,種植於曼陀山莊,然後給你起幾間書房,再派人護送你回蘇州。一年之內,必定做到!”說著一拍胸膛。


    王語嫣嫣然一笑,說道:“好哥哥,多謝你啦!”


    第四十九回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


    大理皇宮之中,段正明將帝位傳給侄兒段譽,誡以愛民、納諫、節欲三事,叮囑於國事不可妄作更張,不可擅動刀兵。就在這時候,數千裏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宮之中,崇慶殿後閣,太皇太後高氏病勢轉劇,正在叮囑孫子趙煦(按:後來曆史上稱為哲宗):“孩兒,祖宗創業艱難,天幸祖澤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時舉國鼎沸,險些釀成巨變,至今百姓想來猶有餘悸,你道是什麽緣故?”


    趙煦道:“孩兒常聽奶奶說,父皇聽信王安石的話,更改舊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太皇太後幹枯的臉微微一動,歎道:“王安石有學問,有才幹,本是好人,用心自然也是為國為民,可是……唉……可是你爹爹,一來性子急躁,隻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則不達,手忙腳亂,反而弄糟了。”她說到這裏,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來……二來他聽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隻有歌功頌德,說他是聖明天子,他才歡喜,倘若說他舉措不當,勸諫幾句,他便要大發脾氣,罷官的罷官,放逐的放逐,這樣一來,還有誰敢向他直言進諫呢?”


    趙煦道:“奶奶,隻可惜父皇的遺誌沒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讓小人敗壞了。”


    太皇太後吃了一驚,顫聲問道:“甚……什麽良法美意?甚……什麽小人?”


    趙煦道:“父皇手創的青苗法、保馬法、保甲法等等,豈不都是富國強兵的良法?隻恨司馬光、呂公著、蘇軾這些腐儒壞了大事。”


    太皇太後臉上變色,撐持著要坐起身來,可是衰弱已極,要將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難能,隻不住咳嗽。趙煦道:“奶奶,你別氣惱,多歇著點兒,身子要緊。”他言語雖為勸慰,語調中卻殊無親厚關切之情。


    太皇太後咳嗽了一陣,漸漸平靜下來,說道:“孩兒,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可是這九年……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卻是你奶奶,你什麽事都要聽奶奶吩咐著辦,你……你心中一定異常氣惱,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趙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壞了。用人是奶奶用的,聖旨是奶奶下的,孩兒清閑得緊,那有什麽不好?怎麽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後歎了口氣,輕輕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為聰明能幹,總想做一番大事業出來,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難道不知道嗎?”


    趙煦微微一笑,說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宮裏禦林軍指揮是奶奶的親信,內侍太監頭兒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兒除了乖乖的聽奶奶吩咐之外,還敢隨便幹一件事,隨口說一句話嗎?”


    太皇太後雙眼直視帳頂,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隻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顯身手了。”趙煦道:“孩兒一切都是奶奶所賜,當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父皇崩駕之時,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恩,孩兒又如何敢忘記?隻不過……隻不過……”太皇太後道:“隻不過怎樣?你想說什麽,盡管說出來,又何必吞吞吐吐?”


    趙煦道:“孩兒曾聽人說,奶奶所以要立孩兒,隻不過貪圖孩兒年幼,奶奶自己可以親理朝政。”他大膽說了這幾句話,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門望了幾眼,見把守在門口的太監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守衛嚴密,這才稍覺放心。


    太皇太後緩緩點了點頭,道:“你的話不錯。我確是要自己來治理國家。這九年來,我管得怎樣?”


    趙煦從懷中取出一卷紙來,說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頌德的話,這九年中已不知說了多少,隻怕奶奶也聽得膩煩了。今日北麵有人來,說道遼國宰相有一封奏章進呈遼帝,提到奶奶的施政。這是敵國大臣之論,奶奶可要聽聽?”


    太皇太後歎道:“德被天下也好,謗滿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過今晚了。我……我不知是不是還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頭?遼國宰相……他……他怎麽說我?”


    趙煦展開紙卷,說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說太皇太後:‘自垂簾以來,召用名臣,罷廢新法苛政,臨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安。杜絕內降僥幸,裁抑外家私恩,文思院奉上之物,無問巨細,終身不取其一……’”他讀到這裏,頓了一頓,見太皇太後本已沒半點光采的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幾絲興奮的光芒,接下去讀道:“……‘人以為女中堯舜!’”


    太皇太後喃喃的道:“人以為女中堯舜,人以為女中堯舜!就算真是堯舜罷,終於也難免一死。”突然之間,她那正在越來越模糊遲頓的腦中閃過一絲靈光,問道:“遼國的宰相為什麽提到我?孩兒,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們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


    趙煦年輕的臉上登時露出了驕傲的神色,說道:“想欺侮我,哼,話是不錯,可也沒這麽容易。契丹人有細作在東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難道咱們就沒細作在上京?他們宰相的奏章,咱們還不是都抄了來?契丹君臣商量,說道等奶奶……奶奶千秋萬歲之後,倘若文武大臣一無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罷了。要是孩兒有什麽……哼哼,有什麽輕舉妄動……輕舉妄動,他們便也來輕舉妄動一番。”


    太皇太後失聲道:“果真如此,他們便要出兵南下?”


    趙煦道:“不錯!”他轉過身來走到窗邊,隻見北鬥七星閃耀天空,他眼光順著鬥杓,凝視北極星,喃喃說道:“我大宋兵精糧足,人丁眾多,何懼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跟他較量一番呢!”


    太皇太後耳音不靈,問道:“你說什麽?什麽較量一番?”趙煦走到病榻之前,說道:“奶奶,咱們大宋人丁比遼國多上十倍,糧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敵一,難道還打他們不過?”太皇太後顫聲道:“你說要和遼國開戰?當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禦駕親征,才結成澶淵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動刀兵?”


    趙煦氣忿忿的道:“奶奶總是瞧不起孩兒,隻當孩兒仍是乳臭未幹、什麽事情也不懂的嬰兒。孩兒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卻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後低聲說道:“便是太宗皇帝,當年也是兵敗北國,重傷而歸,傷瘡難愈,終於因此崩駕。”趙煦道:“天下之事,豈能一概而論。當年咱們打不過契丹人,未必永遠打不過。”


    太皇太後有滿腔言語要說,但覺精力一點一滴的離身而去,眼前一團團白霧晃來晃去,腦中茫茫然的一片,說話也是艱難之極,然而在她心底深處,有一個堅強而清晰的聲音在不斷響著:“兵凶戰危,生靈塗炭,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過了一會,她深深吸口氣,緩緩的道:“孩兒,這九年來我大權一把抓,沒好好跟你分說剖析,那是奶奶錯了。我總以為自己還有許多年好活,等你年紀大些,再來開導你,你更容易領會明白,那知道……那知道……”她幹咳了幾聲,又道:“你說咱們人多糧足,那是不錯的,但大宋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何況一打上仗,軍民肝腦塗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燒毀多少房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為君者胸中時時刻刻要存著一個‘仁’字,別說勝敗之數難料,就算真有必勝把握,這仗嘛,也還是不打的好。”


    趙煦道:“咱們燕雲十六州給遼人占了去,每年還要向他進貢金帛,既像藩屬,又似臣邦,孩子身為大宋天子,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難道咱們永遠受遼人欺壓不成?”他聲音越說越響:“當年王安石變法,創行保甲、保馬之法,還不是為了要國家富強,洗雪曆年祖宗之恥。為子孫者,能為祖宗雪恨,方為大孝。父皇一生勵精圖治,還不是為此?孩子定當繼承爹爹遺誌。此誌不遂,有如此椅。”突然從腰間拔出配劍,將身旁一張椅子劈為兩截。


    皇帝除了大操閱兵,素來不佩刀帶劍,太皇太後見這個小孩子突然拔劍斬椅,不由得吃了一驚,模模糊糊的想道:“他為什麽要帶劍?是要來殺我麽?是不許我垂簾聽政麽?這孩子膽大妄為,我廢了他。”她雖秉性慈愛,但掌權既久,一遇到大權受脅,立時便想到排除敵人,縱然是至親骨肉,亦毫不寬貸,刹那之間,她忘了自己已然油盡燈枯,轉眼間便要永離人世。


    趙煦滿心想的是如何破陣殺敵、收複燕雲十六州,幻想自己坐上高頭大馬,統率百萬雄兵,攻破上京,遼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舉佩劍,昂然說道:“國家大事,都誤在一般膽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們自稱君子,其實都是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將他們重重懲辦不可。”


    太皇太後驀地清醒過來,心道:“這孩子是當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叫他聽我話了。我是個快死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壯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盡力提高聲音,說道:“孩兒,你有這番誌氣,奶奶很高興。”趙煦一喜,還劍入鞘,說道:“奶奶,我說得很對,是不是?”太皇太後道:“你可知什麽是萬全之策,必勝之算?”趙煦皺起眉頭,說道:“選將練兵,秣馬貯糧,與遼人在疆場上一決雌雄,有可勝之道,卻無必勝之理。”太皇太後道:“你也知道角鬥疆場,並無必勝之理。但咱們大宋卻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趙煦道:“與民休息,頒行仁政,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奶,這是司馬光他們書生的迂腐之見,濟得什麽大事?”


    太皇太後歎了口氣,緩緩的道:“司馬相公識見卓越,你怎麽說是書生迂腐之見?你是一國之主,須當時時披讀司馬相公所著的《資治通鑒》。千餘年來,每一朝之所以興、所以衰、所以敗、所以亡,那部書中都記得明明白白。咱們大宋土地富庶,人丁眾多,遠勝遼國十倍,隻要沒征戰,再過十年、二十年,咱們更加富足。遼人悍勇好鬥,隻須咱們嚴守邊境,他部落之內必定會自相殘殺,一次又一次的打下來,自必元氣大傷。前些時候楚王之亂,遼國精兵銳卒,死傷不少……”


    趙煦一拍大腿,說道:“是啊!其時孩兒就想該當揮軍北上,給他一個內外夾攻,遼人方有內憂,定然難以應付。唉,隻可惜錯過了千載一時的良機。”


    太皇太後厲聲道:“你念念不忘與遼國開仗,你……你……你……”突然坐起身來,右手伸出食指,指著趙煦。


    在太皇太後積威之下,趙煦隻嚇得連退三步,腳步踉蹌,險些摔倒,手按劍柄,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快,你們快來。”


    眾太監聽得皇上呼召,當即搶進殿來。趙煦顫聲道:“她……她……你們瞧瞧她,卻是怎麽了?”他適才滿口雄心壯誌,要和契丹人決一死戰,但一個病骨支離的老太婆一發威,他登時便駭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一名太監走上幾步,向太皇太後凝視片刻,大著膽子,伸手出去一搭脈息,說道:“啟奏皇上,太皇太後龍馭賓天了。”


    趙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極,好極!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


    他其實已做了九年皇帝,隻不過九年來這皇帝有名無實,大權全在太皇太後之手,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趙煦親理政務,第一件事便是將禮部尚書蘇軾貶去做定州知府。蘇軾文名滿天下,負當時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對頭,向來反對新法。元佑年間太皇太後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和蘇軾、蘇轍兄弟。現下太皇太後崩駕,皇帝便貶逐蘇軾,自朝廷以至民間,人人心頭都罩上一層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苦害百姓了!”當然,也有人暗中竊喜,皇帝再行新政,他們便有了升官發財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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