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話:“猶在覓四大惡人之聖誕片,未見。”那是有個小故事的。陳先生告訴我,台灣夏濟安先生也喜歡我的武俠小說。有一次他在書鋪中見到一張聖誕卡,上麵繪著四個人,夏先生覺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龍八部》中所寫的“四大惡人”,就買了來,寫上我的名字,寫了幾句讚賞的話,想寄給我。但我們從未見過麵,他托陳先生轉寄。陳先生隨手放在雜物之中,後來就找不到了。夏濟安先生曾在文章中幾次提到我的武俠小說,頗有溢美之辭。雖然我和他哥哥夏誌清先生交情相當不錯,但和他的緣份稍淺,始終沒能見到他一麵,連這張聖誕卡也沒收到。我閱讀《夏濟安日記》等作品之時,常常惋惜,這樣一位至性至情的才士,終究是緣慳一麵。


    《天龍八部》於一九六三年開始在《明報》及新加坡《南洋商報》同時連載,前後寫了四年。中間在離港外遊期間,曾請倪匡兄代寫了四萬多字。倪匡兄代寫那一段是一個獨立的情節,內容是慕容複與丁春秋在客店中大戰,雖然精采紛呈,但和全書並無必要連係,這次改寫修訂,征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刪去了,隻保留了丁春秋弄盲阿紫一節,那是不能刪的。所以要請他代寫,是為了報上連載不便長期斷稿。但出版單行本,沒有理由將別人的作品長期據為己有。《金庸作品集》中所有文字,不論好壞,百分之百是金庸自己所寫,並無旁人代筆。在這裏附帶說明,並對倪匡兄當年代筆的盛情表示謝意。


    一九七八.十


    《天龍八部》的再版本在一九七八年十月出版時,曾作了大幅度修改。這一次第三版又改寫與增刪了不少(前後共曆三年,改動了六次)。有一部分增添,在文學上或許不是必要的,例如無崖子、丁春秋與李秋水的關係,慕容博與鳩摩智的交往,少林寺對蕭峰的態度,段譽對王語嫣終於要擺脫“心魔”等情節,原書留下大量空間,可讓讀者自行想像而補足,但也不免頗有缺漏與含糊。中國讀者們讀小說的習慣,不喜歡自己憑空虛想,定要作者寫得確確實實,於是放心了:“原來如此,這才是了!”尤其許多年輕讀者們很堅持這樣的確定,這或許是我們中國人性格中的優點:注重實在的理性,對於沒有根據的浪漫主義的空靈虛構感到不放心。因此,我把原來留下的空白盡可能的填得清清楚楚,或許愛好空靈的人覺得這樣寫相當“笨拙”,那隻好請求你們的原諒了。因為我的性格之中,也是笨拙與穩實的成分多於聰明與空靈。


    《天龍》中的人物個性與武功本領,有很多誇張或事實上不可能的地方,如“六脈神劍”、“火焰刀”、“北冥神功”、無崖子傳功、童姥返老還童等等。請讀者們想一下現代派繪畫中超現實主義、象征主義的畫風,例如一幅畫中一個女人有朝左朝右兩個頭之類,在藝術上,脫離現實的表現方式是容許的。


    迄今尚無一位中外地球物理學家指責《莊子·逍遙遊》的不科學。莊子說大鵬南徙,“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但根據地球物理學,距離地麵十七公裏以上,叫做tropopause(對流層頂),氣溫極低,再上去到stratosphere(同溫層),溫度增高,由於物理作用,空氣隻方便橫向運動,要縱向再升高就極困難,因為高溫空氣上升後,下麵低溫空氣升不上來補充,中間脫節。這一層的上限離地麵約五十公裏。連空氣都不易升到五十公裏以上,莊子這頭大鵬要上升到九萬裏(四萬五千公裏),隻怕有點困難了。相信植物學家也會指責莊子說“上古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這樣長壽的植物世上恐怕沒有吧;背廣幾千裏的大鵬或鯤魚大概也不會有。中國有自然科學家們硬要研究“六脈神劍”是否可能,不知外國的昆蟲學家有沒有研究卡夫卡小說中有人忽然變成了一隻大甲蟲,在人體生理學或昆蟲學上是否可能。


    有些文藝批評家要求任何小說均須遵守現實主義原則。毛澤東主席之“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原則,內地作者在文革前後固非遵守不可,今日尺度放寬,已有可遵可不遵的自由。自古以來,我國文藝創作,即重馳騁想像,今人拘於現實,未免迂矣。從前有迂人評李白詩“白發三千丈”未免太長;“朝如青絲暮成雪”頭發白得太快;“桃花潭水深千尺”太深;“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從白帝城到江陵,萬重山太多,千重百重則差近之。又有迂人(其實沈括非迂人)評白居易〈長恨歌〉,曰:“‘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峨眉山在嘉州,唐玄宗自長安入四川,不須經峨眉山。”其實詩歌非遊記,此詩不過以峨眉山代表四川。又評杜甫〈武侯廟古柏〉詩,雲:“‘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四十圍乃徑七尺,樹高二千尺,此柏無乃太細長乎?”有評者說,武鬆從山東陽穀縣到清河縣去探望其兄武大郎,不必經過景陽岡。但景陽岡武鬆打虎乃千古奇文,不經景陽岡即不打吊睛白額虎,除稀有動物保護者之外,人人都覺遺憾。


    《水滸傳》為極妙奇書,然不合情理之處甚多,如李逵取公孫勝,為羅真人所阻,李逵夜中殺羅真人,流出白血,又殺其童子,但被殺者均不死,原來羅真人以葫蘆相代。行路時,神行太保戴宗以甲馬係李逵兩腿,一念咒語,李逵即飛奔不能停止,可日行八百裏,如參加世運會馬拉鬆長跑,一口氣快跑四十萬公尺,戴宗如再帶一人,三人自必囊括金銀銅獎牌。《三國演義》寫關公為呂蒙所殺,關公鬼魂在玉泉山大叫:“還我頭來!”又上呂蒙之身,使其擊打孫權,隨即倒地而死。〈武鄉侯罵死王朗〉一節,寫諸葛亮在陣上交鋒時,痛罵敵方主帥司徒王朗,“王朗聽罷,氣滿胸膛,大叫一聲,撞死於馬下。”兩軍交鋒,大罵一場,便將對方主帥罵死,似亦不可信。然《三國演義》為古今奇書,不能以事實上是否可能判其優劣。


    王國維先生盛讚“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詞句,然天涯路千裏萬裏,獨上高樓,豈能一望而盡?科學院院士何祚庥先生為著名物理學家,常以學術觀點指摘法輪功所宣揚之特異功能不合科學,頗可佩服。作者前年在北京和何先生會談,何先生先言其本人為“金庸小說”之喜愛者,隨即指出:“物理學中之力隻有一種,人力應無內力外力之分,但武俠小說言之已久,讀者習慣上已接受,以氣功運內力外擊敵手,讀者並不反對,此為藝術上約定俗成的虛構,不必追究其是否真實。”筆者同意何先生之圓融見解,武俠小說自身有種種習慣性的通用虛構,猶如今人大畫家繪畫華山,極力誇張其雄奇險峻,往往懸崖峭壁,無路可上,實則華山每日上山者往往數百人,繪畫之誇張雖離事實,然畫為好畫(並非地圖),亦無人否定之也。當年蘇東坡曾以朱筆繪竹,風神瀟灑,有人指摘曰:“世上豈有紅色竹子?”蘇反問:“然則有黑色墨竹乎?”蓋世人多以墨筆繪竹,習見之即不以為異。筆者並不敢自認本書可與上述藝術品相提並論,但知藝術不必一定與真實相符,優劣皆然。


    二〇〇二.十一


    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


    一九六六.四.廿二


    金庸吾兄:去夏欣獲瞻仰,並蒙錫尊址,珍存,返美後時欲書候,輒冗忙倉促未果。天龍八部必乘閑斷續讀之,同人知交,欣嗜各大著奇文者自多,楊蓮生、陳省身諸兄常相聚談,輒喜道欽悅。惟夏濟安兄已逝,深得其意者,今弱一個耳。青年朋友諸生中,無論文理工科,讀者亦眾,且有栩然蒙“金庸專家”之目者,每來必談及,必歡。間有以天龍八部稍鬆散,而人物個性及情節太離奇為詞者,然亦為喜笑之批評,少酸腐蹙眉者。弟亦笑語之曰,“然實一悲天憫人之作也……蓋讀武俠小說者亦易養成一種泛泛的習慣,可說讀流了,如聽京戲者之聽流了,此習慣一成,所求者狹而有限,則所得者亦狹而有限,此為讀一般的書聽一般的戲則可,但金庸小說非一般者也。讀天龍八部必須不流讀,牢記住楔子一章,就可見‘冤孽與超度’都發揮盡致。書中的人物情節,可謂無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寫到盡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寫成離奇不可;書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處藏著魍魎與鬼蜮,隨時予以驚奇的揭發與諷刺,要供出這樣一個可憐芸芸眾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結構鬆散?這樣的人物情節和世界,背後籠罩著佛法的無邊大超脫,時而透露出來。而在每逢動人處,我們會感到希臘悲劇理論中所謂恐怖與憐憫,再說句更陳腐的話,所謂‘離奇與鬆散’,大概可叫做‘形式與內容的統一’罷。”話說到此,還是職業病難免,終究掉了兩句文學批評的書袋。但因是喜樂中談說可喜的話題,結果未至夫子煞風景。青年朋友(這是個物理係高材生)也聰明居然回答我說,“對的,是如您所說,天龍八部不能隨買隨看隨忘,要從頭全部再看才行。”這樣客廳中茶酒間談話,又一陣像是講堂的問答結論,教書匠命運難逃,但這比講堂快樂多了。本有時想把類似的意見正式寫篇文章,總是未果。此番離加州之前,史誠之兄以新出“明報月刊”相示,說到寫文章,如上所述,登在明報月刊上,雖言出於誠,終怕顯得“阿諛”,至少像在自家場地鑼鼓上吹擂。隻好先通訊告 兄此一段趣事也。弟四月初抵此日本京都,被約來在京大講課“詩與批評”三個月後返美。曾繞台北稍停。前在中研院集刊拙作,又得多份。本披砂析發之學院文章,惟念 兄才如海,無書不讀,或亦將不細遺。此文雕鑽之作,宜以覆甕堆塵,聊以見 兄之一讀者,尚會讀書耳。


    又有一不情之請:天龍八部,弟曾讀至合訂本第三十二冊,然中間常與朋友互借零散,一度向青年說法,今亦自覺該從頭再看一遍。今抵是邦,竟不易買到,可否求 兄賜寄一套。尤是自第三十二冊合訂本以後,每次續出小本上市較快者,更請連續隨時不斷寄下。又有神雕俠侶一書,曾稍讀而初未獲全睹,亦祈賜寄一套。並賜知書價為盼。原靠書坊,而今求經求到佛家自己也。賜示:“京都市左京區吉田上阿達町37洛水ハィツ”以上舍址,寄書較便。如平常信,厭日本地名之長,以“京都市京都大學中國文學係轉”亦可。


    匆頌


    著安


    弟陳世驤拜上


    一九七〇.十一.二十


    良鏞吾兄有道:港遊備承隆渥,感激何可言宣。當夕在府渴欲傾聆,求教處甚多。方急不擇言,而在座有嘉賓故識,攀談不絕,瞬而午夜更傳,乃有入寶山空手而回之歎。此意後常與友人談為扼腕,希必複有剪燭之樂,稍釋憾而補過也。當夜隻略及弟為同學竟夕講論金庸小說事,弟嚐以為其精英之出,可與元劇之異軍突起相比。既表天才,亦關世運。所不同者今世猶隻見此一人而已。此意亟與同學析言之,使深為考索,不徒以消閑為事。談及鑒賞,亦借先賢論元劇之名言立意,即王靜安先生所謂“一言以蔽之日,有意境而已。”於意境王先生複定其義曰,“寫情則沁人心脾,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出其口。”此語非泛泛,宜與其他任何小說比而驗之,即傳統名作亦非常見,而見於武俠中為尤難。蓋武俠中情、景、述事必以離奇為本,能不使之濫易,而複能沁心在目,如出其口,非才遠識博而意高超者不辦矣。藝術天才,在不斷克服文類與材料之困難,金庸小說之大成,此予所以折服也。意境有而複能深且高大,則惟須讀者自身才學修養,始能隨而見之。細至博弈醫術,上而惻隱佛理,破孽化癡,俱納入性格描寫與故事結構,必亦宜於此處見其技巧之玲瓏,及景界之深,胸懷之大,而不可輕易看過。至其終屬離奇而不失本真之感,則可與現代詩甚至造形美術之佳者互證,真膺之別甚大,識者宜可辨之。此當時講述大意,並稍引例證,然言未盡於萬一,今稍撮述。猶在覓四大惡人之聖誕片,未見。先作此函道候。另有拙文由中大學報印出,托宋淇兄轉上,聊誌念耳,茲頌


    年禧


    嫂夫人同此問候


    弟世驤上十一月廿日


    內子附筆問好


    舍址:48 highgate rd.berkley calif.94707 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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