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許多錯字訛字、以及漏失之處,多數由於得到了讀者們的指正。有幾段較長的補正改寫,是吸收了評論者與研討會中討論的結果。仍有許多明顯的缺點無法補救,限於作者的才力,那是無可如何的了。讀者們對書中仍然存在的失誤和不足之處,希望寫信告訴我。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成是朋友,朋友們的指教和關懷,自然永遠是歡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於香港


    第一回


    燒餅餡子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這一首〈俠客行〉古風,寫的是戰國時魏國信陵君門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千載之下讀來,英銳之氣,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梁城鄰近黃河,後稱汴梁,即今河南開封。該地雖數為京城,卻民風質樸,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俠氣概,後世迄未泯滅。


    開封東門十二裏處,有個小市鎮,叫做侯監集。這小鎮便因侯嬴而得名。當年侯嬴為大梁夷門監者。大梁城東有山,山勢平夷,稱為夷山,東城門便稱為夷門。夷門監者就是大梁東門的看守小吏。


    每月初一十五,四鄉鄉民到鎮上趕集。這一日已是傍晚時分,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挑擔、提籃的提籃,紛紛歸去,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一陣馬蹄聲。蹄聲漸近,竟是大隊人馬,少說也有二百來騎,蹄聲奔騰,乘者縱馬疾馳。眾人相顧說道:“多半是官軍到了。”有的說道:“快讓開些,官兵馬匹衝來,踢翻擔子,那也罷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該。”


    猛聽得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呼哨。過不多時,呼哨聲東呼西應、南作北和,竟四麵八方都是哨聲,似乎將侯監集團團圍住了。眾人駭然失色,有些見識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強盜?”


    鎮頭雜貨鋪中一名夥計伸了伸舌頭,道:“啊喲,隻怕是……我的媽啊,那些老哥們來啦!”王掌櫃臉色已然慘白,舉起了一隻不住發抖的肥手,作勢要往那夥計頭頂拍落,喝道:“你奶奶的,說話也不圖個利市,什麽老哥小哥的。當真線上的大爺們來了,那還有你……你的小命?再說,也沒聽說光天白日就有人幹這調調兒的!啊喲,這……這可有點兒邪……”


    他說到一半,口雖張著,卻沒了聲音,隻見市集東頭四五匹健馬直搶過來。馬上乘者一色黑衣,頭戴範陽鬥笠,手中各執明晃晃的鋼刀,大聲叫道:“老鄉們,大夥兒各站原地,動一下子的,可別怪刀子不生眼睛。”嘴裏叱喝,拍馬往西馳去。馬蹄鐵踹在青石板上,錚錚直響,可令人心驚肉跳。


    蹄聲未歇,西邊廂又有七八匹馬衝來,馬上健兒也一色黑衣,頭戴鬥笠,帽簷壓得低低的。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動,那就沒事,愛吃板刀麵的就出來!”


    雜貨鋪那夥計嘿的一聲笑,說道:“板刀麵有什麽滋味……”這人貧嘴貧舌的,想要說句笑話,豈知一句話沒完,馬上一名大漢馬鞭揮出,甩進櫃台,勾著那夥計的脖子,順手甩帶,砰的一聲,將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漢的坐騎一股勁兒向前馳去,將那夥計拖地而行。後邊一匹馬趕將上來,前蹄踩落,正踩中他大腿,那夥計大聲哀號,仰天躺著,爬不起身。


    旁人見這夥人如此凶橫,那裏還敢動彈?有的本想去上了門板,這時雙腳便如釘牢在地上一般,隻全身發抖,要他當真絲毫不動,卻也幹不了。


    離雜貨鋪五六間門麵處有家燒餅油條店,油鍋中熱油滋滋價響,鐵絲架上擱著七八根油條。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彎著腰,將麵粉捏成一個個小球,又將小球壓成圓圓的一片,對眼前驚心動魄的慘事竟如視而不見。他在麵餅上灑些蔥花,對角一摺,捏上了邊,在一隻黃砂碗中抓些芝麻,灑在餅上,然後用鐵鉗夾起,放入烘爐。


    這時四下裏呼哨聲均已止歇,馬匹也不再行走,一個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鴉雀無聲,本在啼哭的小兒,也給父母按住了嘴巴,不再發出聲息。各人凝氣屏息之中,隻聽得一個人喀、喀、喀的皮靴聲,從西邊沿著大街響將過來。


    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個人心頭之上。腳步聲漸漸近來,其時太陽正要下山,一個長長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隨著腳步聲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嚇得呆了,隻那賣餅老者仍做他的燒餅。皮靴聲響到燒餅鋪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賣餅老者,突然間嘿嘿嘿的冷笑三聲。


    賣餅老者緩緩抬頭,見麵前那人身裁甚高,一張臉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滿是疙瘩。賣餅老者說道:“大爺,買餅麽?一文錢一個。”拿起鐵鉗,從烘爐中夾了個熱烘烘的燒餅出來,放在白木板上。那高個兒又一聲冷笑,說道:“拿來!”伸出左手。那老者眯著眼睛道:“是!”拿起那新焙的燒餅,放入他掌中。


    那高個兒雙眉豎起,大聲怒道:“到這當兒,你還在消遣大爺!”將燒餅劈麵向老者擲去。賣餅老者緩緩側頭,燒餅從他臉畔擦過,啪的一聲響,落在路邊的一條泥溝旁。


    高個兒擲出燒餅,隨即從腰間抽出一對雙鉤,鉤頭映著夕陽,藍印印地寒氣逼人,說道:“到這時候還不拿出來?姓吳的,你到底識不識時務?”賣餅老者道:“大爺認錯人啦,老漢姓王。賣餅王老漢,侯監集上人人認得。”高個兒冷笑道:“他奶奶的!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你喬裝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載,可躲不得一輩子。”


    賣餅老者眯著眼睛,慢條斯理的說道:“素聞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濟貧,江湖上提起來,都要翹起大拇指,讚一聲:‘好!仁義俠盜!’怎麽派出來的弟兄,卻向賣燒餅的窮老漢打起主意來啦?”他說話似乎有氣無力,這幾句話卻說得清清楚楚。


    高個兒怒喝:“吳道通,你是決計不交出來的啦?”賣餅老者臉色微變,左頰上的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又是一副懶洋洋神氣,說道:“你既知道吳某名字,卻仍對我這般無禮,未免太大膽了些罷?”那高個兒罵道:“你老子膽大膽小,你到今天才知嗎?”左鉤一起,一招“手到擒來”,疾向吳道通左肩鉤落。


    吳道通向右略閃。高個兒鋼鉤落空,左腕隨即內勾,鋼鉤拖回,便向吳道通後心鉤到。吳道通矮身避開,跟著右足踢出,卻踢在那座炭火燒得正旺的烘爐之上。滿爐紅炭鬥地向那高個兒身上飛去,同時一鑊炸油條的熱油也猛向他頭頂澆落。


    那高個兒吃了一驚,急忙後躍,避開了紅炭,卻避不開滿鑊熱油,“啊喲”一聲,滿鍋熱油已潑上他雙腿,隻痛得他哇哇怪叫。


    吳道通雙足力蹬,衝天躍起,已竄上了對麵屋頂,手中兀自抓著那把烤燒餅的鐵鉗。猛地裏青光閃動,一柄單刀迎頭劈來,吳道通舉鐵鉗擋去,當的一聲響,火光四濺。他那鐵鉗雖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實乃純鋼所鑄,竟將單刀擋回,便在此時,左側一根短槍、右側雙刀同時攻到。原來四周屋頂上都已布滿了人。吳道通哼了一聲,叫道:“好不要臉,以多取勝麽?”身形一長,雙手分執鐵鉗兩股,左擋短槍,右架雙刀,竟將鐵鉗拆開,變成了一對點穴雙筆。原來他這烤燒餅的鐵鉗,由一對類似判官筆的短兵刃合成,雙筆之間用鋼扣扣住。


    吳道通雙筆使開,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敵三,仍占上風。他一聲猛喝:“著!”使短槍的“啊”的一聲,左腿中筆,骨溜溜的從屋簷上滾落。


    西北角屋頂上站著一名矮瘦老者,雙手叉在腰間,冷冷的瞧著三人相鬥。


    白光閃動之中,使單刀的忽給吳道通右腳踹中,一個筋鬥翻落街中。那使雙刀的怯意陡生,兩把刀使得如同一團雪花相似,護在身前,隻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將過來,走近身前,右手食指陡地戳出,逕取吳道通左眼。這一招迅捷無比,吳道通忙回筆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過鐵筆,改戳他咽喉。吳道通筆勢已老,無法變招,隻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著上前,右手又伸指戳出,點向他小腹。吳道通右筆反轉,砸向敵人頭頂。那老者向前直衝,幾欲撲入吳道通懷裏,便這麽兩步急衝,已將他鐵筆避過,同時雙手向他胸口抓去。吳道通疾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為對方抓下一長條衣服。吳道通百忙中不及察看是否受傷,雙臂合攏,倒轉鐵筆,一招“環抱六合”,雙筆筆柄向那老者兩邊太陽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閃不架,又向前疾衝,雙掌紮紮實實的擊在對方胸口。喀喇喇的一聲響,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吳道通從屋頂上翻跌而下。


    那高個兒兩條大腿遭熱油炙得全是火泡,正自暴跳如雷,隻雙腿受傷不輕,無力縱上屋頂和敵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負,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相助,是以隻仰著脖子,觀看二人相鬥。眼見吳道通從屋頂摔下,那高個兒大喜,急躍而前,不待他掙紮著站起,雙鉤紮落,刺入吳道通肚腹。他得意之極,仰起頭來縱聲長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終於慢了一步,雙鉤已然入腹。


    突然那高個兒縱聲大叫:“啊……”踉踉蹌蹌倒退幾步,隻見他胸口插了兩枝鐵筆,自前胸直透至後背,鮮血從四個傷口中前後直湧,身子晃了幾晃,便即摔倒。吳道通臨死時奮力一擊,那高個兒猝不及防,竟為雙筆插中要害。金刀寨夥伴忙伸手扶起,卻已氣絕。


    周牧不去理會高個兒的生死,嘴角邊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吳道通身子,見也已停了呼吸。他眉頭微皺,喝道:“剝了他衣服,細細搜查。”


    四名下屬應道:“是!”立即剝去吳道通的衣衫,見他長衣之下背上負著個包裹。兩名黑衣漢子迅速打開包裹,見包中有包,一層層裹著油布,每打開一層,周牧臉上的喜意便多了一分。一共解開了十來層油布,包裹越來越小,周牧臉色漸漸沮喪,眼見最後已成為一個三寸許見方、兩寸來厚的小包,當即伸手攫過,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的!騙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裏搜去。”


    十餘名黑衣漢子應聲入內。燒餅店前後不過兩間房,十幾人擠在裏麵,乒乒乓乓、嗆啷嗆啷,店裏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給摔了出來。


    周牧隻叫:“細細的搜,什麽地方都別漏過了!”


    鬧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難以見物,眾漢子點起火把,將燒餅店牆壁、灶頭也都拆爛了。嗆啷一聲響,一隻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麵粉四散得滿地都是。


    暮靄蒼茫中,一隻汙穢的小手從街角邊偷偷伸過來,抓起水溝旁那個燒餅,慢慢縮手。


    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丐。他已餓了一整天,有氣沒力的坐在牆角邊。那高個兒接過吳道通遞來的燒餅,擲在水溝之旁,小丐的一雙眼睛便始終沒離開過這燒餅。他早想去拿來吃了,但見到街上那些凶神惡煞般的漢子,卻嚇得絲毫不敢動彈。那雜貨鋪夥計半死不活的身子便躺在燒餅之旁。後來,吳道通和那高個兒的兩具屍首,也躺在燒餅不遠之處。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溝邊,那小丐終於鼓起勇氣,抓起燒餅。他饑火中燒,顧不得餅上沾了臭水爛泥,輕輕咬了一口,含在口裏,卻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聲給那些手執刀劍的漢子們聽見了。口中銜著一塊燒餅,雖未吞下,肚裏似乎已舒服得多。


    這時眾漢子已將燒餅鋪中搜了個天翻地覆,連地下的磚頭也已一塊塊挖起來查過。周牧見再也查不到什麽,喝道:“收隊!”


    呼哨聲連作,跟著馬蹄聲響起,金刀寨盜夥一批批出了侯監集。兩名盜夥抬起那高個兒的屍身,橫著放上馬鞍,片刻間走了個幹淨。


    直等馬蹄聲全然隱沒,侯監集上才有些輕微人聲。鎮人怕群盜去而複回,誰也不敢大聲說話。雜貨鋪掌櫃和另一個夥計抬了那夥伴入店,給他接上斷腿,上了門板,再也不敢出來。但聽得東邊劈劈啪啪,西邊咿咿呀呀,不是上排板,便是關門,過不多時,街上再無人影,亦沒半點聲息。


    那小丐見吳道通的屍身兀自橫臥在地,沒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輕輕嚼了幾口,將一小塊燒餅咽下,正待再咬,忽見吳道通的屍身一動。那小丐大吃一驚,揉了揉眼睛,卻見那死屍慢慢坐起。小丐嚇得呆了,心中怦怦亂跳,但見那死屍雙腿一挺,竟站起身來。答答兩聲輕響,那小丐牙齒相擊。


    死屍回過頭來,幸好那小丐縮在牆角之後,死屍見他不到。這時冷月斜照,小丐卻瞧得清楚,見那死屍嘴角邊流下一道鮮血,兩根鋼鉤兀自插在他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齒,不令發出聲響。


    隻見那死屍彎下雙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個燒餅,捏了一捏,雙手撕開,隨即拋下,又摸到一個燒餅,撕開來卻又拋去。小丐隻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見那死屍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何雜物,都不理會,一摸到燒餅,便撕開拋去,一麵摸,一麵走近水溝。


    群盜搜索燒餅鋪時,將木板上二十來個燒餅都掃在地下,這時那死屍拾起來一個個撕開,卻又不吃,撕成兩半,便往地下一丟。


    小丐眼見那死屍一步步移近牆角,大駭之下,隻想發足奔逃,但全身嚇得軟了,一雙腳那裏提得起來?那死屍行動遲緩,撕開二十來個燒餅,足足花了一炷香時光。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燒餅,緩緩轉頭,似在四處找尋。小丐轉過頭來,不敢瞧他,突然間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他身子雖躲在牆角之後,但月光從身後照來,將他蓬頭散發的影子映在那死屍腳旁。小丐見那死屍雙腳又動,大聲驚呼,發足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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