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聽得砰的一聲,肘錘已擊中那醜漢子腰間,大悲老人心中一喜,搶步便即繞到樹後,便在此時,那道人的鏈子錘從樹後飛擊過來。大悲老人左掌在鏈子上斬落,眼前白光忽閃,急忙向右讓開時,不料他年紀大了,酣戰良久之後,精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來腳下這一滑足可讓開三尺,這一次卻隻滑開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聲輕響,瘦子的長劍刺入了他左肩,竟將他牢牢釘上了樹幹。


    這一下變起不意,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聲驚呼,當那三人圍攻這老人時,他心中已大為不平,眼見那老人受製,更是驚怒交集。


    隻聽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鯨島主,敬酒不吃吃罰酒,現下可降了我長樂幫罷。”大悲老人圓睜雙眼,怒喝:“你既知我是白鯨島島主,難道我白鯨島上有屈膝投降的懦夫嗎?”左肩力掙,寧可廢了一隻肩膀,也要掙脫長劍,與那瘦子拚命。


    那道人右手揮動,鏈子錘飛出,鋼鏈在大悲老人身上繞了數匝,砰的一響,錘頭重重撞上他胸口,大悲老人長聲大叫,側過頭來,口中狂噴鮮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衝而出,叫道:“喂,你們三個壞人,怎麽一起打一個好人?”謝煙客眉頭微皺,心想:“這娃娃去惹事了。”隨即心下歡喜:“那也好,便借這三人之手將他殺了,我見死不救,不算違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出聲向我求救,我就幫他料理了那三人。”


    隻見那小丐奔到樹旁,擋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們可不能再難為這老伯伯。”


    那瘦子先前已察覺樹後有人,見這少年奔跑之時身上全無武功,卻如此大膽,定是受人指使,心想:“我嚇嚇這小鬼,諒他身後之人不會不出來。”伸手拔下了嵌在樹幹上的鬼頭刀,喝道:“小鬼頭,是誰叫你來管老子閑事?我要殺這老家夥了,你滾不滾開?”揚起大刀,作勢橫砍。


    那小丐道:“這老伯伯是好人,你們都是壞人,我一定幫好人。你砍好了,我當然不滾開。”他母親心情較好之時,偶爾也說些故事給他聽,故事中必有好人壞人,在那小孩子心中,幫好人打壞人,乃天經地義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認得他麽?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說你們是什麽惡徒邪幫,死也不肯跟你們作一道,你們自然是壞人了。”轉過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鏈子錘下來。


    那道人反手出掌,啪的一響,隻打得那小丐頭昏眼花,左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隻血掌般爬在他臉上。


    那小丐實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監集上金刀寨人眾圍攻吳道通,一來他不知吳道通是好人還是壞人,二來這幾人在屋頂惡鬥,吳道通從屋頂摔下便給那高個兒雙鉤刺入小腹,否則說不定他當時便要出來幹預,至於是否會危及自身,他壓根兒便不懂。


    那瘦子見這小丐有恃無恐、毫不畏懼的模樣,心下登即起疑:“這小鬼到底仗了什麽大靠山,居然敢在長樂幫的香主麵前囉唕?”側身向大樹後望去時,瞥眼見到謝煙客清臞的形相,登時想起一個人來:“這人與江湖上所說的玄鐵令主人、摩天居士謝煙客有些相似,莫非是他?”當下舉起鬼頭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麽來曆,不知你師長門派,你來搗亂,隻當你是個無知的小叫化,一刀殺了,打什麽緊?”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頸中劈了下去。不料那小丐一來強項,二來不懂凶險,竟一動也不動。那瘦子一刀劈到離他頭頸數寸之處,這才收刀,讚道:“好小子,膽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這次打在那小丐右頰之上,下手比上次更加沉重。那小丐痛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開。”那小丐哭喪著臉道:“你們先走開,不可難為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來。那道人飛腳將小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腫,爬起身來,仍護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極少知己,見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識,居然舍命相護,自是好生感激,說道:“小兄弟,你跟他們鬥,還不是白饒一條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這位小友,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罷。”什麽“垂暮之年”、什麽“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全然不懂,隻知他是催自己走開,大聲道:“你是好人,不能給他們壞人害死。”


    那瘦子尋思:“這小娃娃來得古怪之極,那樹後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謝煙客,我們犯不著多結冤家,但若給這小娃娃幾句話一說便即退走,豈不是顯得咱長樂幫怕了人家?”當即舉起鬼頭刀,說道:“好,小娃娃,我來試你一試,我連砍你三十六刀,你如一動也不動,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連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麽快給我走罷。”小丐道:“我心裏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看刀!”颼的一刀從他頭頂掠去。


    謝煙客在樹後聽得明白,看得清楚,見那瘦子這刀橫砍,刀勢輕靈,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劍術運刀,雖不知他這一招什麽名堂,但見一柄沉重的鬼頭刀在他手中使來,輕飄飄地猶如無物,刀刃齊著那小丐的頭皮貼肉掠過,登時削下他一大片頭發來。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了身子,居然動也不動。


    但見刀光閃爍吞吐,猶似靈蛇遊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離那小丐的頭頂,頭發紛紛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聲叱喝,鬼頭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聲,將那小丐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著又將他左袖削下一片,接著左邊褲管、右邊褲管,均在轉瞬之間被他兩刀分別削下了一條。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順勢在大悲老人胸腹間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謝煙客見他以劍使刀,三十六招連綿圓轉,竟沒半分破綻,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見他收招時以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隻見那小丐一頭蓬蓬鬆鬆的亂發給他連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樣。


    適才這三十二刀在小丐頭頂削過,他一半固然竭力硬挺,以維護大悲老人,另一半卻是嚇得呆了,倒不是硬挺不動,而是不會動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腦袋,宛然完好,這才長長的喘出一口氣來。


    那道人和那醜臉漢子齊聲喝采:“米香主,好劍法!”那瘦子笑道:“衝著小朋友這份肝膽,今日咱們便讓他一步!兩位兄弟,這便走罷!”那道人和醜臉漢子見大悲老人吃了這一刀柄後,氣息奄奄,轉眼便死,當下取了兵刃,邁步便行。醜臉漢子腳步蹣跚,受傷著實不輕。那瘦子伸右掌往樹上推去,嚓的一響,深入樹幹尺許的長劍為他掌力震激,帶著大悲老人肩頭的鮮血躍將出來。那瘦子左手接住,長笑而去,竟沒向謝煙客藏身處看上一眼。


    謝煙客尋思:“原來這瘦子姓米,是長樂幫的香主,他露這兩手功夫,顯然是耍給我看的。此人劍法輕靈狠辣,兼而有之,但比之玄素莊石清夫婦尚頗不如,憑這手功夫便想在我麵前逞威風嗎?嘿嘿!”依著他平素脾氣,這姓米的露這兩手功夫,在自己麵前炫耀,定要上前教訓教訓他,對方隻要稍有不敬,便順手殺了。隻是玄鐵令的心願未了,實不願在此刻多惹事端,當下隻冷眼旁觀,始終隱忍不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來給你包好了傷口。”拾起自己給那瘦子削下的衣袖,要去給大悲老人包紮肩頭的劍傷。


    大悲老人雙目緊閉,說道:“不……不用了!我袋裏……有些泥人兒……給了你……你罷……”一句話沒說完,腦袋突然垂落,便已死去,一個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樹根。


    小丐驚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卻見大悲老人縮成一團,動也不動了。


    謝煙客走近身來,問道:“他臨死時說些什麽?”小丐道:“他說……他說……他袋裏有些什麽泥人兒,都給了我。”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代怪傑,武學修為,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此人身邊說不定有些什麽要緊物事。”但他自視甚高,決不願在死人身邊去拿什麽東西,就算明知大悲老人身懷希世奇珍,他也掉頭不顧而去,說道:“是他給你的,你就拿了罷。”小丐問道:“是他給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賊?”謝煙客笑道:“不是小賊。”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隻木盒,還有幾錠銀子,七八枚生滿了刺的暗器,幾封書信,似乎還有一張繪著圖形的地圖。謝煙客很想瞧瞧書信中寫什麽,是幅什麽樣的地圖,但自覺隻要一沾了手,便失卻武林高人的身分,是以忍手不動。


    隻見小丐已打開了木盒,盒中墊著棉花,並列著三排泥製玩偶,每排六個,共是一十八個。玩偶製作精巧,每個都是裸體的男人,皮膚上塗了白堊,畫滿了一條條紅線,更有無數黑點,都是脈絡和穴道的方位。謝煙客一看,便知這些玩偶身上畫的是一套內功圖譜,心想:“大悲老兒臨死時做個空頭人情,你便不送他,小孩兒在你屍身上找到,豈有不拿去玩兒的?”


    那小丐見到這許多泥人兒,十分喜歡,連道:“真有趣,怎麽沒衣服穿的,好玩得緊。要是媽媽肯做些衣服給他們穿,那就更好了。”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兒雖和我不睦,總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總不能讓他暴骨荒野!”說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將他埋了?”小丐道:“是,是。可怎麽埋法?”謝煙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氣,便給他挖個坑;沒力氣,將泥巴石塊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這裏沒鋤頭,挖不來坑。”當下去搬些泥土石塊、樹枝樹葉,將大悲老人的屍身蓋沒了。他年小力弱,勉強將屍體掩蓋完畢,已累得滿身大汗。


    謝煙客站在一旁,始終沒出手相助,盼他求己幫忙,但小丐隻獨自蓋屍,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罷!”小丐道:“到那裏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謝煙客道:“為什麽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媽媽,找阿黃。”


    謝煙客微微心驚:“這娃娃始終還沒求過我一句話,倘若不跟我走,倒也為難,我又不能用強,硬拉著他。有了,昔年我誓言隻說對交來玄鐵令之人不能用強,卻沒說不能相欺。我隻好騙他一騙。”便道:“你跟我走,我幫你找媽媽、找阿黃去。”小丐喜道:“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媽媽和阿黃。”


    謝煙客心道:“多說無益,好在他還沒開口正式懇求,否則要我去給他找尋母親和那條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難事。”握住他右手,說道:“咱們得走快些。”小丐剛應得一聲:“是!”便似騰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給他拉著飛步而行,連叫:“有趣,有趣!”隻覺得涼風撲麵,身旁樹木迅速倒退,不絕口的稱讚:“老伯伯,你拉著我跑得這樣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裏路,已到了一處深山之中,謝煙客鬆開了手。


    那小丐隻覺雙腿酸軟,身子搖晃了兩下,登時坐倒在地。隻坐得片刻,兩隻腳板大痛起來,又過半晌,隻見雙腳又紅又腫,他驚呼:“老伯伯,我的腳腫起來了。”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給你醫,我立時使你雙腳不腫不痛。”小丐道:“你如肯給我治好,我自然多謝你啦。”謝煙客眉頭一皺,道:“你當真從來不肯開口向人乞求?”


    小丐道:“倘若你肯給我治,用不著我來求,否則我求也沒用。”謝煙客道:“怎麽沒用?”小丐道:“倘若你不肯治,我心裏難過,腳上又痛,說不定要哭一場。倘若你其實真的不會治,反而讓你心裏難過。”謝煙客哼了一聲,道:“我心裏從來不難過的!小叫化,便在這裏睡罷!”隨即心想:“這娃娃既不開口向人求乞,可不能叫他作‘小叫化’了。”


    那少年靠在一株樹上,雙足雖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難當,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連肚餓也忘了。謝煙客卻躍到樹頂安睡,隻盼半夜裏有一隻野獸過來,將這少年咬死吃了,給他解了個難題。豈知一夜之中,連一隻野兔也沒經過。


    次日清晨,謝煙客心道:“我隻有帶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件輕而易舉之事,那是他的運氣,否則好歹也設法取了他性命。連這樣一個小娃娃也炮製不了,摩天居士還算什麽人了!”攜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幾步著地時,腳底似有數十萬根小針在刺,忍不住“哎喲”叫痛。


    謝煙客道:“怎麽啦?”盼他出口說:“咱們歇一會兒罷。”豈料他卻道:“沒什麽,腳底有點兒痛,咱們走罷。”謝煙客奈何他不得,怒氣漸增,拉著他急步疾行。


    謝煙客不停南行,經過市鎮之時,隨手在餅鋪飯店中抓些熟肉、麵餅,一麵奔跑,一麵嚼吃,如分給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給,那少年也不乞討。


    如此數日,直到第六日,盡在崇山峻嶺中奔行,那少年雖不會武功,在謝煙客提攜之下,居然也硬撐了下來。謝煙客隻盼他出口求告休息,卻始終不能如願,到得後來,心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險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謝煙客隻得將他負在背上,在懸崖峭壁間縱躍而上。那少年放眼心驚肉跳,卻不作聲,有時到了真正驚險之處,隻有閉目不看。


    這日午間,謝煙客攀到了一處筆立的山峰之下,手挽從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鐵鏈,爬了上去,這山峰光禿禿地,更無置手足處,若不是有這根鐵鏈,謝煙客武功再高,也不能攀援而上。到得峰頂,謝煙客將那少年放下,說道:“這裏便是摩天崖了,我外號‘摩天居士’,就是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這裏住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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