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四下張望,見峰頂地勢倒也廣闊,但身周雲霧繚繞,當真是置身雲端之中,不由得心下驚懼,道:“你說幫我去找媽媽和阿黃的?”


    謝煙客冷冷的道:“天下這麽大,我怎知你母親到了那裏。咱們便在這裏等著,說不定有朝一日,你母親帶了阿黃上來見你,也未可知。”


    這少年雖童稚無知,卻也知謝煙客是在騙他,如此險峻荒僻的處所,他母親又怎能尋得著,爬得上?至於阿黃更加決計不能,一時之間,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謝煙客道:“幾時你要下山去,隻須求我一聲,我便立即送你下去。”心想:“我不給你東西吃,你自己沒能耐下去,終究要開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親雖對他冷漠,卻從不曾騙過他,此時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騙,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拚命忍住了,不讓眼淚流下。


    隻見謝煙客走進一個山洞之中,過了一會,洞中有黑煙冒出,卻是在烹煮食物,又過少時,香氣一陣陣的冒出來。那少年腹中饑餓,走進洞去,見是老大一個山洞。


    謝煙客故意將行灶和鍋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討。那知這少年自幼隻和母親一人相依為生,從來便不知人我之分,見到東西便吃,又有什麽討不討的?他見石桌上放著一盤臘肉,一大鍋飯,當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飯,伸筷子夾臘肉便吃。謝煙客一怔,心道:“他請我吃過饅頭、棗子、酒飯,我若不許他吃我食物,倒顯得謝某不講義氣了。”當下也不理睬。


    這般兩人相對無言、埋頭吃飯之事,那少年一生過慣了,吃飽之後,便去洗碗、洗筷、刷鍋、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親同住時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擔柴,正要挑回山洞,忽聽得樹叢中忽喇聲響,一隻獐子竄了出來。那少年提起斧頭,一下砍在獐子頭上,登時砍死,便在山溪裏洗剝幹淨,拿回洞來,將大半隻獐子掛在當風處風幹,兩條腿切碎了熬成一鍋。


    謝煙客聞到獐肉羹的香氣,用木杓子舀起嚐了一口,不由得又歡喜,又煩惱。這獐肉羹味道十分鮮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這小娃娃居然還有這手功夫,日後口福不淺;但轉念又想,他會打獵、會燒菜,倘若不求我帶他下山,倒也真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數日,那少年張羅、設阱、彈雀、捕獸的本事著實不差,每天均有新鮮菜肴煮來和謝煙客共食,吃不完的禽獸便風幹醃起。他烹調的手段大有獨到之處,雖隻山鄉風味,往往頗具匠心。謝煙客讚賞之餘,問起每一樣菜肴的來曆,那少年總說是母親所教。再盤問下去,才知這少年的母親精擅烹調,生性卻既暴躁又疏懶,十餐飯倒有九餐叫兒子去煮,倘若烹調不合,高興時在旁指點,不高興便打罵兼施。謝煙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燒得如此好菜,該當均是十分聰明之人,想來鄉下女子為丈夫所棄,以致養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說不定由於孤僻乖戾,才為丈夫所棄。


    謝煙客見那少年極少和他說話,倒不由得有點暗暗發愁,心想:“這件事不從速辦妥,總是個心腹大患,不論那一日這娃娃受了我對頭之惑,來求我自廢武功,自殘肢體,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來求我終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麽謝煙客便活活給囚禁在這荒山頂上了。就算他隻求我去找他媽媽和那條黃狗,那可也頭痛萬分。”


    饒是他聰明多智,身當如此哭笑不得的困境,卻也難籌善策。


    這日午後,謝煙客負著雙手在林間閑步,瞥眼見那少年倚在一塊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正瞧著石上一堆東西。謝煙客凝神看去,見石上放著的正是大悲老人給他的那一十八個泥人兒。那少年將這些泥人兒東放一個,西放一個,一會兒叫他們排隊,一會兒叫他們打仗,玩得興高采烈。


    那些泥人身上繪明穴道及運息線路,自當是修習內功之法。謝煙客心道:“當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較量,他掌法剛猛,擒拿法迅捷變幻,鬥到大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在我‘控鶴功’下輸了一招,當即知難而退。此人武功雖高,卻隻以外家功夫見長,這些繪在泥人身上的內功,多半膚淺得緊,不免貽笑大方。”


    當下隨手拿起一個泥人,見泥人身上繪著湧泉、然穀、照海、太溪、水泉、太鍾、複溜、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橫骨、太赫、氣穴、四滿、中注、肓俞、商曲而結於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陰腎經”,一條紅線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這雖是練內功的正途法門,但各大門派的入門功夫都和此大同小異,何足為貴?是了!大悲老人一生專練外功,壯年時雖縱橫江湖,後來終於自知技不如人,不知那裏去弄了這一十八個泥人兒來,便想要內外兼修。說不定還是輸在我手下之後,才起了這番心願。但修練上乘內功,豈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這份內功,隻好到陰世去練了,哈哈,哈哈!”想到這裏,不禁笑出聲來。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這些泥人兒都有胡須,又不是小孩兒,卻不穿衣衫,當真好笑。”謝煙客道:“是啊!可笑得緊。”他將一個個泥人都拿起來看,隻見一十二個泥人身上分別繪的是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陰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那是正經十二脈;另外六個泥人身上繪的是任脈、督脈、陰維、陽維、陰蹺、陽蹺六脈;奇經八脈中最為繁複難明的衝脈、帶脈兩路經脈卻付闕如,心道:“這似乎是少林派的入門內功。大悲老人當作寶貝般藏在身上的東西,卻是殘缺不全的。其實他想學內功,這些粗淺學問,隻須找內家門中一個尋常弟子指教數月,也就明白了。唉,不過他是成名的前輩英雄,又怎肯下得這口氣來,去求別人指點?”想到此處,不禁微有淒涼之意。


    又想起當年在北邙山上與大悲老人較技,雖勝了一招,但實是行險僥幸而致,心想:“幸好他沒內功根基,倘若少年時修習過內功,隻怕鬥不上三百招,我便會給他打入深穀。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臉上露出笑容,緩步走開,走得幾步,突然心念一動:“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興,我何不乘機將泥人上所繪的內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內力衝心而死?我當年誓言隻說決不以一指之力加於此人,他練內功自己練得岔氣,卻不能算是我殺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於其身’,不算違了誓言。對了,就是這個主意。”


    他行事向來隻憑一己好惡,雖言出必踐,於“信”之一字看得極重,然而心地陰狠殘忍,什麽仁義道德,在他眼中卻不值一文,當下便拿起那個繪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來,說道:“小娃娃,你可知這些黑點紅線,是什麽東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說道:“這些泥人生病。”謝煙客奇道:“怎麽生病?”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紅點。”


    謝煙客啞然失笑,道:“你去年生的是痲疹。這些泥人身上畫的卻不是痲疹,是學武功的秘訣。你瞧我背了你飛上峰來,武功好不好?”說到這裏,為了誘發那少年學武之心,突然雙足一點,身子筆直拔起,颼的一聲,便竄到了一株鬆樹頂上,左足在樹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上彈起,便如嫋嫋上升一般,緩緩落下,隨即又在樹枝上彈起,三落三彈,便在此時,恰有兩隻麻雀從空中飛過,謝煙客存心賣弄,雙手一伸,將兩隻麻雀抓在掌中,這才緩緩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謝煙客張開手掌,兩隻麻雀振翅欲飛,但兩隻翅膀剛一撲動,謝煙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內力,將雙雀鼓氣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見他雙掌平攤,雙雀羽翅撲動雖急,始終飛不離他掌心,更加大叫:“好玩,好玩!”謝煙客笑道:“你來試試!”將兩隻麻雀放在他掌中,那少年伸指抓住,不敢鬆手。


    謝煙客笑道:“泥人兒身上所畫的,是練功夫的法門。你拚命幫那老兒,他心中多謝你,因此送了給你。這不是玩意兒,可寶貴得很呢。你隻要練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紅線黑點的法道,手掌攤開,麻雀兒也就飛不走啦。”


    那少年道:“這倒好玩,我定要練練。怎麽練的?”口中說著,張開了手掌。兩隻麻雀展翅一撲,便飛了上去。謝煙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著傻笑。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教你這門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學會之後,可好玩得很呢,你要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帶。”那少年臉上大有豔羨之色,謝煙客凝視著他臉,隻盼他嘴裏吐出“求你教我”這幾個字來,情切之下,自覺氣息竟也粗重了。


    過了好一刻,卻聽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謝煙客道:“你求好了,我說過決不打你。你跟著我這許多時候,我可打過你沒有?”那少年搖頭道:“沒有。不過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親處吃過的苦頭實是創深痛巨,不論什麽事,開口求懇,必定挨打,而且母親打了他後,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淚,鬱鬱不歡者數日,不斷自言自語:“沒良心的,我等著你來求我,可是日等夜等,一直等了幾年,你始終不來,卻去求那個什麽也及我不上的小賤人,幹麽又來求我?”這些話他也不懂是什麽意思。母親口中痛罵:“你再來求我?這時候可就遲了。從前為什麽又不求我?”跟著棍棒便狠狠往頭上招呼下來,打了他之後,他母親又自己痛哭,令他心裏好生難過,總覺是自己錯了。這麽挨得幾頓飽打,八九歲之後就再不向母親求懇什麽。他和謝煙客荒山共居,過的日子也就如跟母親在一起時無異,不知不覺之間,心中早就將這位老伯伯當作是母親一般了。


    謝煙客臉上青氣閃過,心道:“剛才你如開口求懇,完了我平生心願,我自會教你一身足以傲視武林的本領。現下你自尋死路,可怪我不得。”點頭道:“好,你不求我,我也教你。”拿起那個繪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將每一個穴道名稱和在人身的方位詳加解說指點。


    那少年天資倒也不蠢,聽了用心記憶,不明白處便提出詢問。謝煙客毫不藏私的教導,再傳了內息運行之法,命他自行修習。


    過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練得內息能循“足少陰腎經”經脈而行。謝煙客見他進展甚速,心想:“瞧不出你這狗雜種,倒是個大好的練武胚子。可是你練得進境越快,死得越早。”跟著教他“手少陰心經”的穴道經脈。如此將泥人一個個的練將下去,過得兩年有餘,那少年已將“足厥陰肝經”、“手厥陰心包經”、“足太陰脾經”、“手太陰肺經”的六陰經脈盡數練成,跟著便練“陰維”和“陰蹺”兩脈。


    這些時日之中,那少年每日裏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練內功之外,一般的捕禽獵獸,烹肉煮飯,絲毫沒疑心謝煙客每傳他一分功夫,便引得他向陰世路跨上一步。隻練到後來,時時全身寒戰,冷不可耐。謝煙客說道這是練功的應有之象,他便也不放在心上,那料得到謝煙客居心險惡,傳給他的練功法門雖然不錯,次序卻全然顛倒了。


    自來修習內功,不論是為了強身治病,還是為了作為上乘武功的根基,必當水火互濟,陰陽相配,練了“足少陰腎經”之後,便當練“足少陽膽經”,少陰少陽融會調和,體力便逐步增強。可是謝煙客卻一味叫他修習少陰、厥陰、太陰、陰維、陰蹺的諸陰經脈,所有少陽、陽明等諸陽經脈卻一概不授。這般數年下來,那少年體內陰氣大盛而陽氣極衰,陰寒積蓄,已凶險之極,隻要內息稍有走岔,立時無救。


    謝煙客見他身受諸陰侵襲,竟到此時仍未發作斃命,詫異之餘,稍加思索,便即明白,知這少年渾渾噩噩,於世務全然不知,加之年少,心無雜念,便沒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換作旁人,這數年中總不免有七情六欲侵擾,稍有胡思亂想,便早死去多時了,心道:“這狗雜種老是跟我耽在山上,隻怕還有不少年月好挨。倘若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界中過不了幾天,便即送了他小命。但放他下山,說不定便遇上了武林中人,這狗雜種隻消有一口氣在,旁人便能利用他來挾製於我,此險決不能冒。”


    心念一轉,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練諸陽經脈,卻不教他陰陽調和的法子。待得他內息中陽氣也積蓄到相當火候,那時陰陽不調而相衝相克,龍虎拚鬥,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終不起雜念,內息不岔,卻也非送命不可。對,此計大妙。”


    當下便傳他“陽蹺脈”的練法,這次卻不是自少陽、陽明、太陽、陽維而陽蹺的循序漸進,而是從次難的“陽蹺脈”起始。至於陰陽兼通的任督兩脈,卻非那少年此時的功力所能練,抑且也與他原意不符,便置之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習,雖進展甚慢,總算他生性堅毅,山上又無餘事,過得一年有餘,居然將“陽蹺脈”練成了,此後便一脈易於一脈。


    這數年之中,每當崖上鹽米酒醬將罄,謝煙客便帶同那少年下山采購,不放心將他獨自留在崖上,隻怕有人乘虛而上,將他劫持而去,那等於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在別人手中了。兩人每年下崖數次,都是在小市集上采購完畢,立即上崖,從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衣服鞋襪自也越買越大。


    那少年這時已有十八九歲,身材粗壯,比之謝煙客高了半個頭。謝煙客每日除了傳授內功之外,閑話也不跟他多說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親同住,他母親也如此冷冰冰地相待,倒也慣了。他母親常要打罵,謝煙客卻不笑不怒,更從未以一指加於其身。崖上無事分心,除了獵捕食物之外,那少年唯以練功消磨時光,忽忽數載,諸陽經脈也練得快功行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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