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海石右掌捺落,擋住來招,謝煙客雙袖猛地揮出,以鐵袖功拂他麵門。貝海石心道:“來勢雖狠,卻露衰竭之象,他是要引我上當。”斜身閃過,讓開了他衣袖。“摩天居士”四字大名,武林中提起來非同小可,貝海石適才見他試演“碧針清掌”,掌法精奇,內力深厚,自己遠所不及,隻幫主失蹤,非尋回不可,縱然被迫與此人動手,卻也無可奈何,雖察覺他內力平平,料來必是誘敵,是以絲毫不敢輕忽。


    謝煙客雙袖回收,呼的一聲響,已借著衣袖鼓回來的勁風向後飄出丈餘,順勢轉身,拱手道:“少陪,後會有期。”口中說話,身子向後急退,去勢雖快,卻仍瀟灑有餘,不露絲毫急遽之態,見貝海石並未追來,便即迅速溜下摩天崖。


    謝煙客連攻三招不利,自知今日太也不巧,強敵猝至,卻適逢自己內力衰竭,便即抽身引退,卻不能說已輸在貝海石手下,他雖被迫退下摩天崖,但對方九人圍攻,尚且在劣勢之中製住對方高手米香主,大挫長樂幫的銳氣。他在陡陂峭壁間縱躍而下時,心中快慰之情尚自多於氣惱,驀地裏想到那少年落於敵手,自此後患無窮,登時大是煩惱,轉念又想:“待我內力恢複,趕上門去將長樂幫整個兒挑了,隻須不見那狗雜種之麵,他們便奈何我不得。但若那狗雜種受了他們挾製或是勸誘,一見我麵便說:‘我求你斬下自己一條手臂。’那可糟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好在這小子八陰八陽經脈的內功不久便可練成,小命活不久了,待他死後,再去找長樂幫的晦氣便是。此事不可急躁,須策萬全。”


    貝海石見謝煙客突然退去,大感不解:“他既和石幫主交好,為什麽又對米香主痛下殺手?種種蹊蹺之處,實難令人索解。難道……難道他竟察覺了我們的計謀?不知是否已跟石幫主說起?”霎時間不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轉身扶起米香主,雙掌貼在他背心“魂門”“魄戶”兩大要穴之上,傳入內力。


    過得片刻,米香主眼睜一線,低聲道:“多謝貝先生救命之恩。”


    貝海石道:“米兄弟安臥休息,千萬不可自行運氣。”


    適才謝煙客這一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又是攻向貝海石的殺手。貝海石若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擋,米香主在前後兩股內力夾擊之下,非立時斃命不可,是以貝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將他撞到了背後,又化解了謝煙客大半內力,幸好謝煙客其時內力所剩者已不過一成,否則貝海石這一招雖然極妙,米香主還是難保性命。


    貝海石將米香主輕輕平放地下,雙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運力按摩,猛聽得有人歡呼大叫:“幫主在這裏,幫主在這裏!”貝海石大喜,說道:“米兄弟,你已脫險,我瞧瞧幫主去。”忙向聲音來處快步奔去,心道:“謝天謝地!倘若找不到幫主,本幫隻怕就此風流雲散,迫在眉睫的大禍又有誰來抵擋?”


    他奔行不到一裏,便見一塊岩石上坐著一人,側麵看去,赫然便是本幫的幫主石破天。雲香主等七人在岩前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貝海石搶上前去,其時陽光從頭頂直曬,照得石上之人麵目清晰無比,但見他濃眉大眼,長方的臉膛,卻不是石幫主是誰?貝海石喜叫:“幫主,你老人家安好?”


    一言出口,便見石幫主臉上神情痛楚異常,左邊臉上青氣隱隱,右邊臉上卻盡是紅暈,宛如飲醉了酒一般。貝海石內功既高,又久病成醫,眼見情狀不對,大吃一驚,心道:“他……他在搗什麽鬼,難道是在修習一門高深內功。這可奇了?嗯,那定是謝煙客傳他的。啊喲不好,咱們闖上崖來,隻怕打擾了他練功。這可不妙了。”


    霎時之間,心中種種疑團登即盡解:“幫主失蹤了半年,到處尋覓他不到,原來是靜悄悄的躲在這裏修習高深武功。他武功越高,於本幫越有利,那可好得很啊。謝煙客自知幫主練功正到要緊關頭,若受打擾,便致分心,因此上無論如何不肯給我們引見。他一番好心,我們反得罪了他,當真過意不去了。其實他隻須明言,我難道會不明白這中間的過節?素聞謝煙客此人傲慢辣手,我們這般突然闖上崖來,定令他大大不快,這才一翻臉便出手殺人。瞧幫主這番神情,他體內陰陽二氣交攻,隻怕龍虎不能聚會,稍有不妥,便至走火入魔,謝煙客又不在旁相助,委實凶險之極。”


    當下他打手勢命各人退開,直到距石幫主數十丈處,才低聲說明。


    眾人恍然大悟,盡皆驚喜交集,連問:“幫主不會走火入魔罷?”有的更深深自疚:“我們莽莽撞撞的闖上崖來,打擾了幫主用功,惹下的亂子當真不小。”


    貝海石道:“米香主給謝先生打傷了,那一位兄弟過去照料一下。我在幫主身旁守候,或許在危急時能助他一臂之力。其餘各位便都在此守候,切忌喧嘩出聲。若有外敵上崖,須得靜悄悄的打發了,決不可驚動幫主。”


    各人均是武學中的大行家,都知修習內功之時若有外敵來侵,擾亂心神,最是凶險不過,連聲稱是,各趨摩天崖四周險要所在,分路把守。


    貝海石悄悄回到石幫主身前,見他臉上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張大了嘴想要叫喊,卻發不出半點聲息,顯然內息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頃刻。貝海石大驚,待要上前救援,卻不知他練的是何等內功,這中間陰陽坎離,弄錯不得半點,否則隻有加速對方死亡。


    但見石幫主全身衣衫已讓他自己抓得粉碎,肌膚上滿是血痕,頭頂處白霧彌漫,凝聚不散,心想:“他本來武功平平,內力不強,可是瞧他頭頂白氣,內功實已練到極高境界,難道謝煙客隻教了他半年,便竟有這等神速進境?”


    突然間聞到一陣焦臭,石幫主右肩處衣衫一股白煙冒出,確是練功走火、轉眼立斃之象。貝海石一驚,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清冷淵”,要令他暫且寧靜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手肘,著手如冰,不由得全身劇烈一震,不敢運力抵禦,當即縮手,心道:“那是什麽奇門內功?怎地半邊身子寒冷徹骨,半邊身子卻又燙若火炭?”


    正沒做理會處,忽見幫主縮成一團,從岩上滾了下來,幾下痙攣,就此不動。


    貝海石驚呼:“幫主,幫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隻氣若遊絲,顯然隨時都會斷絕。他皺起眉頭,縱聲呼嘯,將石幫主身子扶起,倚在岩上,眼見局麵危急之極,便盤膝坐在幫主身側,左掌按他心口,右掌按他背心,運起內勁,護住他心脈。


    過不多時,那七人先後到來,見幫主臉上忽而紅如中酒,忽而青若凍僵,全身不住顫抖,各人無不失色,眼光中充滿疑慮,都瞧著貝海石,但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不停滲出,身子顫動,顯正竭盡全力。


    過了良久,貝海石才緩緩放下了雙手,站起身來,說道:“幫主顯是在修習一門上乘內功,是否走火,我一時也難決斷。此刻幸得暫且助他渡過了一重難關,此後如何,實難逆料。這件事非同小可,請眾兄弟共同想個計較。”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連你貝大夫也沒了主意,我們還能有什麽法子?”霎時之間,誰也沒話說。


    米香主由人攜扶著,倚在一株柏樹之上,低聲道:“貝……貝先生,你說怎麽辦,大家都聽你吩咐。你……你的主意,總比我們高明些。”


    貝海石向石幫主瞧了一眼,說道:“關東四大門派約定重陽節來本幫總舵拜山,時日已頗迫促。此事攸關本幫存亡榮辱,眾位兄弟都十分明白。關東四大門派的底,咱們已摸得清清楚楚,軟鞭、鐵戟、一柄鬼頭刀、幾十把飛刀,也夠不上來跟長樂幫為難。司徒幫主的事,是咱們自己幫裏家務,要他們來管什麽閑事?隻不過這件事在江湖上張揚出去,可就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大夥兒都明白,卻是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非幫主親自來接不可,否則……否則人人難逃大劫。”


    雲香主道:“貝先生說得是。長樂幫平日行事如何,大家心裏有數。咱們弟兄個個爽快,不喜學那偽君子行逕。人家要來‘賞善’,沒什麽善事好賞,說到‘罰惡’,那筆帳就難算得很了。這件事若無幫主主持大局,隻怕……隻怕……唉……”


    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遲,依我之見,咱們須得急速將幫主請回總舵。幫主眼前這……這場病,恐怕不輕,倘若吉人天相,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複原狀,那就再好不過。否則的話,有幫主坐鎮總舵,縱然未曾康複,大夥兒抵禦外敵之時,心中總也定些,可……可是不是?”眾人都點頭道:“貝先生所言甚是。”


    貝海石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做兩個擔架,將幫主和米香主兩位護送回歸總舵。”


    各人砍下樹枝,以樹皮搓索,結成兩具擔架,再將石幫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縛在擔架之上,以防下崖時滑跌。除貝海石外,七人輪流抬架,下摩天崖而去。


    那少年這日依著謝煙客所授的法門修習,將到午時,隻覺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六處經脈中熱氣驟盛,竟難抑製,便在此時,各處太陰、少陰、厥陰的經脈之中卻又忽如寒冰侵蝕。熱的極熱而寒的至寒,兩者不能交融。他數年勤練,功力大進,到了這日午時,除了衝脈、帶脈兩脈之外,八陰八陽的經脈突然間相互激烈衝撞起來。


    他撐持不到大半個時辰,便即昏迷,此後始終昏昏沉沉,一時似乎全身在火爐中烘焙,汗出如沈,口幹唇焦,一時又如墮入冰窖,周身血液都似凝結成冰。如此熱而複寒,寒而複熱,眼前時時晃過各種各樣人影,有男有女,醜的俊的,紛至遝來,這些人不住在跟他說話,但一句也聽不見,隻想大聲叫喊,偏又說不出半點聲音。眼前有時光亮,有時黑暗,似乎有人時時喂他喝湯飲酒,有時甜蜜可口,有時辛辣刺鼻,卻不知是什麽湯水。


    如此胡裏胡塗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日額上忽然感到一陣涼意,鼻中又聞到隱隱香氣,慢慢睜眼,首先見到的是一根點燃著的紅燭,燭火微微跳動,跟著聽得一個清脆柔和的聲音低聲說道:“天哥,你終於醒過來了!”語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


    那少年轉睛向聲音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少女,身穿淡綠衫子,一張瓜子臉,秀麗美豔,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著他,嘴角邊微含笑容,輕聲問道:“什麽地方不舒服啦?”


    那少年腦中一片茫然,隻記得自己坐在岩石上練功,突然間全身半邊冰冷,半邊火熱,驚惶之下,就此暈去,怎地眼前忽然來了這個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發覺自身睡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身上蓋了被子,便欲坐起,但身子隻一動,四肢百骸中便如萬針齊刺,痛楚難當,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道:“你剛醒轉,可不能動,謝天謝地,這條小命兒是撿回來啦。”低下頭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站直身子時但見她滿臉紅暈。


    那少年也不明白這是少女的嬌羞,隻覺她更加說不出的好看,便微微一笑,囁嚅著道:“我……我在那裏啊?”


    那少女淺笑嫣然,正要回答,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當即將左手食指豎在口唇之前,作個禁聲的姿勢,低聲道:“有人來啦,我要去了。”身子一晃,便從窗口中翻出。那少年眼睛一花,便不見了那姑娘,隻聽得屋頂微有腳步細碎之聲,迅速遠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隻想:“她是誰?她還來不來看我?”過了片刻,聽得腳步聲來到門外,有人咳嗽了兩聲,呀的一聲,房門推開,兩人進房。一個是臉有病容的老者,另一個是個瘦子,麵貌有些熟悉,依稀似乎見過。


    那老者見那少年睜大了眼望著他,登時臉露喜色,搶上一步,說道:“幫主,你覺得怎樣?今日你臉色可好得多了。”那少年道:“你……你叫我什麽?我……我……在什麽地方?”那老者臉上閃過一絲憂色,但隨即滿臉喜悅,笑道:“幫主大病了七八天,此刻神智已複,可喜可賀,請幫主安睡養神。屬下明日再來請安。”說著伸出手指,在那少年兩手腕脈上分別搭了片刻,不住點頭,笑道:“幫主脈象沉穩厚實,已無凶險,當真吉人天相,實乃我幫上下之福。”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雜種’,不是‘幫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聽此言,登時呆了,兩人對望一眼,低聲道:“請幫主安息。”倒退幾步,轉身出房。


    那老者便是“著手成春”貝海石,那瘦子則是米香主米橫野。


    米橫野在摩天崖上為謝煙客內勁所傷,幸喜謝煙客其時內力所剩無幾,再得貝海石及時救援,回到長樂幫總舵休養數日,便逐漸痊愈了,隻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讓謝煙客一招之間便即擒獲,連日甚是鬱鬱。


    貝海石勸道:“米賢弟,這事說來都是咱們行事莽撞的不是,此刻回想,我倒盼當時謝煙客將咱們九人一古腦兒都製服了,便不致衝撞了幫主,累得他走火入魔。幫主一直昏迷不醒,能否痊可,實在難說,就算身子好了,這門陰陽交攻的神奇內功,卻無論如何練不成了。萬一他有甚三長兩短,唉,米賢弟,咱們九人中,倒是你罪名最輕。你雖也上了摩天崖,但在見到幫主之前,便已先失了手。”米橫野道:“那又有什麽分別?要是幫主有甚不測,大夥兒都大禍臨頭,也不分什麽罪輕罪重了。”


    第八天晚間,貝海石和米橫野到幫主的臥室中去探病,竟見石幫主已能睜眼視物、張口說話,兩人自欣慰無比。貝海石按他脈搏,覺到沉穩厚實,一股強勁內力要將自己的手指彈開,忙即鬆手,正歡喜間,不料他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話,說自己不是幫主,乃是“狗雜種”。貝米二人駭然失色,不敢多言,立時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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