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道:“隻要你快活,我就說不出的喜歡。阿繡姑娘,我……我真想天天這樣瞧著你。”他說這幾句話時,隻心中這麽想,嘴裏就說了出來。阿繡年紀雖和他差不多同年,於人情世故卻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聽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終身廝守,結成眷屬,不禁滿臉含羞,連頭頸中也紅了,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兩人誰也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阿繡仍低著頭,輕聲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況那也正巧,在那船中,咱們……咱們共……共一個枕頭,我……我寧可死了,也決不會去跟別一個人。”她意思是說,冥冥之中,老天似是早有安排,你全身被綁,卻偏偏鑽進我的被窩之中,同處了一夜,隻是這句話畢竟羞於出口,說到“咱們共一個枕頭”這幾句時,已聲若蚊鳴,幾不可聞。


    石破天還不明白她這番話已是天長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對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這島上隻有你奶奶和我們三個人,那可有多好,咱們就永遠住在這裏,偏偏又有白萬劍師傅啦、丁不四爺爺啦,叫人提心吊膽的老是害怕。”


    阿繡抬起頭來,道:“丁不四、白師傅他們,我倒不怕。我隻怕你將來殺我。”石破天急道:“我寧可先殺自己,也決不會傷了你一根小指頭兒。”


    阿繡提起左手,瞧著自己的手掌,這時日光從樹葉之間照進林中,映得她幾根手指透明如瑪瑙。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邊去吻了一吻。


    阿繡“啊”的一聲,將手抽回,內息一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樹上,喘息不已。


    石破天忙道:“阿繡姑娘,你別見怪。我……我……我不是想得罪你。下次我不敢了,真正再也不敢了。”阿繡見他急得額上汗水也流出來了,將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柔聲道:“你沒得罪我。下次……下次……也不用不敢。”石破天大喜,心中怦怦亂跳,隻是將她柔嫩的小手這麽輕輕握著,卻再也不敢放到嘴邊去親吻了。


    阿繡調勻了內息,說道:“我和奶奶雖蒙你打通了經脈,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複功力。”石破天不懂這些走火、運功之事,也不會空言安慰,隻道:“隻盼丁不四爺爺找不到咱們,那麽你奶奶功力一時未複,也不打緊。”


    阿繡嫣然道:“怎麽還是你奶奶、我奶奶的?她是你金烏派的開山大師祖,你連師父也不叫一聲?”石破天道:“是,是。叫慣了就不容易改口。阿繡姑娘……”阿繡道:“你怎麽仍然姑娘長,姑娘短的,對我這般生分客氣?”石破天道:“是,是。你教教我,我怎麽叫你才好?”


    阿繡臉蛋兒又是一紅,心道:“你該叫我‘繡妹’才是,那我就叫你一聲‘大哥’。”可是終究臉嫩,這句話說不出口,道:“你就叫我‘阿繡’好啦。我叫你什麽?”石破天道:“你愛叫什麽,就叫什麽。”阿繡笑道:“我叫你大粽子,你生不生氣?”石破天笑道:“好得很,我怎麽會生氣?”


    阿繡嬌聲叫道:“大粽子!”石破天應道:“嗯,阿繡。”阿繡也應了一聲。兩人相視而笑,心中喜樂,不可言喻。


    石破天道:“你站著很累,咱們坐下來說話。”當下兩人並肩坐在大樹之下。阿繡長發垂肩,陽光照在她烏黑的頭發上發出點點閃光。她右首的頭發拂到了石破天胸前,石破天拿在手裏,用手指輕輕梳理。


    阿繡道:“大粽子哥哥,倘若我沒遇上你,奶奶和我都已在長江中淹死啦,那裏還有此刻的時光?”石破天道:“倘若沒你們這艘船剛好經過,我也早在長江中淹死啦。大家永遠像此刻這樣過日子,豈不快樂?為什麽又要學武功你打我、我打你的,害得人家傷心難過?我真不懂。”阿繡道:“武功是一定要學的。世界上壞人多得很,你不去打人,別人卻會來打你。給人打了還不要緊,給人殺了可活不成啦。大粽子哥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石破天道:“當然成!你吩咐什麽,我就做什麽。”


    阿繡道:“我奶奶的金烏刀法,的確是很厲害的,你內力又強,練熟之後,武林中就很少有人是你對手了。不過我很耽心一件事,你忠厚老實,江湖上人心險詐,要是你結下的冤家多,那些壞人使鬼計來害你,你一定會吃大虧。因此我求你少結冤家。”


    石破天點頭道:“你這是為我好,我自然更加要聽你的話。”


    阿繡臉上泛過一層薄薄的紅暈,說道:“以後你別淨說必定聽我的話。你說的話,我也一定依從。沒的叫人笑話於你,說你沒了男子漢大丈夫氣概。”頓了一頓,又道:“我瞧奶奶教你這門金烏刀法,招招都是凶狠毒辣的殺著,日後和人動手,傷人殺人必多,那時便想不結冤家,也不可得了。”


    石破天惕然驚懼,道:“你說得對!不如我不學這套刀法,請你奶奶另教別的。”


    阿繡搖頭道:“她金烏派的武功,就隻這套刀法,別的沒有了。再說,不論什麽武功,一定會傷人殺人的。不能傷人殺人,那就不是武功了。隻要你和人家動手之時,處處手下留情,記著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就是了。”石破天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句話很好!阿繡,你真聰明,說得出這樣好的話。”阿繡微笑道:“我豈有這般聰明,想得出這樣的話來?那是有首詩的,叫什麽‘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石破天問道:“什麽有首詩?”他連字也不識,自不知什麽詩詞歌賦。


    阿繡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詫異的神色,也不知他真是不懂,還是隨口問問,當下也不答言,沉吟半晌,說道:“要能天下無敵手,那才可以想饒人便饒人。否則便是向人家討饒,往往也不可得。大粽……”突然間嫣然一笑,道:“我叫你‘大哥’好不好?那是‘大粽子哥哥’五個字的截頭留尾,叫起來簡便一點。”也不等石破天示意可否,接著道:“我要你饒人,但武林中人心險詐,你若心地好,不下殺手,說不定對方乘機反施暗算,那可害了你啦。大哥,我曾見人使過一招,倒也奧妙得很,我比劃給你瞧瞧。”


    她說著從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爛柴刀,站起身來,緩緩使個架式,跟著橫刀向前推出,隨即刀鋒向左掠去,拖過刀來,又向右斜斫,然後運刀反砍,從自己眉心向下,在身前尺許處直砍而落。石破天見她衣帶飄飄,姿式美妙,萬料不到這樣一個嬌怯怯的少女,居然能使這般精奧的刀法,隻看得心曠神怡,就沒記住她的刀招。


    阿繡一收柴刀,退後兩步,抱刀而立,說道:“收刀之後,仍須鼓動內勁,護住前後左右,以防敵人突施偷襲。”卻見石破天呆呆的瞧著自己出神,顯是沒聽到自己說話,問道:“你怎麽啦?我這一招不好,是不是?”


    石破天一怔,道:“這個……這個……”阿繡嗔道:“我知道啦,你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壓根兒就沒將我這些三腳貓的招式放在眼裏。”石破天慌了,忙道:“對不起,我……我瞧著你真好看,隻管瞧你,就忘了去記刀法。”阿繡臉現紅暈,問道:“你說我好看,挺愛瞧著我,是不是?”石破天道:“是啊!”阿繡道:“那你不能再去瞧那個叮叮當當了。她也挺好看嗎?”石破天道:“好看的,不過我瞧著你,就沒第三隻眼睛去瞧她了。阿繡姑娘,剛才的刀法,請你……你再使一遍。”


    阿繡佯怒道:“不使啦!你又叫我‘阿繡姑娘’!”石破天伸指在自己額頭上打個爆栗,說道:“該死,老是忘記。阿繡,阿繡!你再使一遍罷。”


    阿繡微笑道:“好,再使一遍,我可沒氣力使第三遍啦。”當下提起刀來,又拉開架式,橫推左掠,斜右反斫,下砍抱刀,將這一招緩緩使了一遍。


    這一次石破天打醒了精神,將她手勢、步法、刀式、方位,一一牢記。阿繡再度叮囑他收刀後鼓勁防敵,他也記在心中,於是接過柴刀,依式使招。


    阿繡見他即時學會,心下甚喜,讚道:“大哥,你真聰明,隻須用心,一下子便學會了。這一招刀法叫做‘旁敲側擊’,刀刃到那裏,內力便到那裏。”


    石破天道:“這一招果然好得很,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叫對方防不勝防。”阿繡道:“這招的妙處還是在饒人之用。一動上手比武,自然十分凶險,敗了的非死即傷。你比不過人家,自然無話可說,就算比人家厲害,要想不傷對方而自己全身而退,卻也十分不易。這一招‘旁敲側擊’,卻能既不傷人,也不致為人所傷。”


    石破天見她肩頭倚在樹上,頗為吃力,道:“你累啦,坐下來再說。”


    阿繡曲膝慢慢跪下,坐在自己腳跟上,問道:“你有沒聽到我的話?”石破天道:“聽到的。這一招叫做旁敲……旁敲什麽的。”這一次他倒不是沒用心聽,隻因“旁敲側擊”四字是個文謅謅的成語,他不明其意,就說不上來。


    阿繡道:“哼,你又分心啦,你轉過頭去,不許瞧著我。”這句話原是跟他說笑,那知石破天當真轉過頭去,不再瞧她。


    阿繡微微一笑,道:“這叫做‘旁敲側擊’。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為好名。一個成名人物給你打傷了,倒也沒什麽,但如敗在你手下,他往往比死還難過。因此比武較量之時,最好給人留有餘地。如果你已經勝了,不妨便使這一招,這般東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撩亂,你到後來又退後兩步,再收回兵刃,就算旁邊有人瞧著,也不知誰勝誰敗。給敵人留了麵子,就少結了冤家。要是你再說上一兩句場麵話,比如說:‘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日難分勝敗,就此罷手,大家交個朋友如何?’這麽一來,對方知你故意容讓,卻又不傷他麵子,多半便會跟你做朋友了。”


    石破天聽得好生佩服,道:“阿繡,你小小年紀,怎麽懂得這許多事情?這個法子真再好也沒有了。”阿繡笑道:“我話說完了,你回過頭來罷。”


    石破天回過頭來,隻見她臉頰生春,笑嘻嘻的瞧著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蕩:“她真好看之至!”


    阿繡道:“我又懂得什麽了?都是見大人們這麽幹,又聽他們說得多了,才知道該當這樣。”石破天道:“我再練一遍,可別忘記了。”當下躍起身來,提起柴刀,將這招“旁敲側擊”連練了兩遍。


    阿繡點頭道:“好得很,一點也沒忘記。”


    石破天喜孜孜的坐到她身旁。阿繡忽然歎了口氣,說道:“大哥,我教你這招‘旁敲側擊’,可別跟奶奶說。”石破天道:“是啊,我不說。我知道你奶奶會不高興。”阿繡道:“你怎知奶奶會不高興?”石破天道:“你不是金烏派的。我這金烏派弟子去學別派武功,她自然不喜歡了。”阿繡嘻嘻一笑,說道:“金烏派,嘿,金烏派!奶奶倒像是小孩兒一般。”


    石破天道:“我說你奶奶確是有點小孩兒脾氣。丁不四老爺子請她到碧螺島去玩,去一趟也就是了,又何必帶著你一起投江?最多是碧螺島不好玩。那也沒什麽打緊。我瞧丁不四老爺子對你奶奶倒也挺好的,你奶奶不斷罵他,他也不生氣。倒是你奶奶對他很凶。”


    阿繡微笑道:“你在師父背後說她壞話,我去告你,小心她抽你的筋,剝你的皮。”石破天雖見她這般笑著說,心中卻也有些著慌,忙道:“下次我不說了。”


    阿繡見他神情惶恐,不禁心中歉然,覺得欺侮他這老實人很不該,又想到自己引導他學這招“旁敲側擊”,雖說於他無害,終究頗存私心,便柔聲道:“大哥,你答允我以後跟人動手,既不隨便殺人傷人,又不傷人顏麵,我……我實在好生感激。我無可報答,先在這裏多謝你了。”隨即俯身向他拜了下去。


    石破天一驚,忙道:“你怎……怎麽拜我?”忙也跪倒,磕頭還禮。


    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聲音怒喝:“呔!不要臉,你又在跟人拜天地了!”正是丁璫的聲音。


    石破天一驚非同小可,“啊喲”一聲,躍起身來,叫道:“叮叮當當!”果見丁璫從樹林彼端縱身奔來,丁不三跟在她後麵。


    石破天一見二人,嚇得魂飛天外,彎腰將阿繡抱在臂中,拔足便奔。丁不三身法好快,幾個起落,已搶到石破天麵前,攔住去路。石破天又是一聲:“啊喲!”斜刺裏逃去。他輕身功夫本就不如丁不三遠甚,何況臂中又抱了一人?片刻間又讓丁不三迎麵攔住。


    這時丁璫也已追到身後,石破天見到她手中柳葉刀閃閃發光,更加心驚。隻聽得丁璫怒喝:“把小賤人放下來,讓我一刀將她砍了便罷,否則咱倆永世沒完沒了。”石破天道:“不行,不行,萬萬不行!她是我心肝寶貝!寧可我給你殺了!”丁璫唰的一刀,便向阿繡頭上砍去。石破天大驚,雙足一蹬,向旁縱躍。他深恐丁璫砍死了阿繡,不知不覺間力與神會,勁由意生,一股雄渾的內力起自足底,呼的一聲,身子向上躍起,竟高過了樹巔。


    一躍之勁,竟致如斯,丁不三、丁璫固然大吃一驚,石破天在半空中也大叫:“啊喲!”心想這一落下來,跌得筋折腿斷倒罷了,阿繡如為丁璫殺死,那可如何是好?見雙足落向一根鬆樹的樹幹,心慌意亂的使勁一撐,隻盼逃得遠些,卻聽喀喇一聲,樹幹折斷,身子向前彈了數丈,身旁風聲呼呼,身子飛得極快。


    隻聽懷中的阿繡說道:“落下去時用力輕些,彈得更……”她一言未畢,石破天雙足又落向一棵鬆樹,當即依言微微彎膝,收小了勁力一撐,那樹幹一沉,並未折斷,反彈上來,卻將他彈得更遠更高。丁璫的喝罵之聲仍可聽到,卻也漸漸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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