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拆得十餘招,衝虛焦躁起來,呼的一劍,進中宮搶攻,恰在此時,石破天揮刀回轉,兩人出手均快,當的一聲,刀劍相交。衝虛早有預防,將長劍抓得甚緊,但石破天內力實在太強,眾人驚呼聲中,衝虛見手中長劍已彎成一把曲尺,劍上鮮血淋漓,卻原來虎口已遭震裂。他心中一涼,暗想一世英名付於流水,還練什麽劍?做什麽上清觀一派掌門?急怒之下,揮手將彎劍向石破天擲出,隨即雙手成抓,和身撲去。石破天一刀將彎劍砸飛,不知此後該當如何,心中遲疑,胸口門戶大開。衝虛雙手已抓住了他前心的兩處要穴。


    衝虛這一招勢同拚命,上清觀一派的擒拿法原也是武學一絕,那知他雙手剛碰到石破天的穴道,便給他內力回彈,反衝出去,身子仰後便倒。這一次他使的力道更強,反彈之力也就愈大,眼見站立不住,倘若一屁股坐倒,這個醜可就丟得大了。


    天虛道人飛身上前,伸掌在他左肩向旁推出,卸去了反彈的勁力。衝虛縱身躍起,這才站定,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天虛拔出長劍,說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服!待貧道來領教幾招,隻怕年老力衰,也不是閣下對手了。”說著挺劍緩緩刺出。石破天舉刀一格,突覺刀鋒所觸,有如憑虛,刀上勁力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禁叫道:“咦,奇怪!”


    原來天虛知他內力厲害,這一劍使的是個“卸”字訣,卻已震得右臂酸麻,胸口隱隱生疼。他暗吃一驚,生怕已受內傷,待第二劍刺出,石破天又舉單刀擋架時,便不敢再卸他內勁,立時斜劍擊刺。


    天虛雖已年逾六旬,身手之矯捷卻不減少年,出招更穩健狠辣。石破天卻仍不與他拆招,對他劍招視而不見,便如是閉上了眼睛自己練刀,不管對方劍招是虛中套實也好,實中帶虛也好,刺向胸口也罷,削來肩頭也罷,自己隻管“梅雪逢夏”、“鮑魚之肆”、“漢將當關”、“千鈞壓駝”。這場比試,的的確確是文不對題,答非所問,天虛所出的題目再難,石破天也隻管自己練自己的。


    兩人這一搭上手,頃刻間也鬥了二十餘招,刀風劍氣不住向外伸展,旁觀眾人所圍的圈子也愈來愈大。靈虛等二人本來監視著石清夫婦,防他們出手相助石破天,但見天虛和石破天鬥得激烈,石清夫婦既轉頭凝視,二道的四隻眼睛也不由自主的都轉到相鬥的二人身上。


    石破天懼怕之心既去,金烏刀法漸漸使得似模似樣,顯得招數也頗為精妙,內力更隨之增長。天虛初時盡還抵敵得住,但每拆一招,對方的勁力便強了一分,真似無窮無盡、永無枯竭一般。他隻覺雙腿漸酸,手臂漸痛,多拆一招,便多一分艱難。


    這時石清夫婦都已瞧出再鬥下去,天虛必吃大虧,但若出聲喝止兒子,擺明了要他全然相讓,實大削天虛的臉麵,不由得甚是焦急。


    石破天鬥得興起,刀刀進逼,驀地裏隻見天虛右膝一軟,險些跪倒,強自撐住,臉色卻已大變。石破天心念一動,記起阿繡在紫煙島上說過的話來:“你和人家動手之時,要處處手下留情,記著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就是了。”一想到她那款款叮囑的言語,眼前便出現她溫雅靦腆的容顏,立時橫刀推出。


    天虛見他這一刀推來,勁風逼得自己呼吸為艱,忙退了兩步,這兩步腳下蹣跚,身子搖晃,暗暗叫苦:“他再逼前兩步,我要再退也沒力氣了。”卻見他向左虛掠一刀,拖過刀來,又向右空斫,然後回刀在自己臉前砍落,隻激得地下塵土飛揚。


    天虛氣喘籲籲,正驚異間,隻見他單刀回收,退後兩步,豎刀而立,又聽他說道:“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日難分勝敗,就此罷手,大家交個朋友如何?”天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而立,說不出話來。


    石清微微一笑,如釋重負。閔柔更樂得眉花眼笑。他夫婦見兒子武功高強,那倒還罷了,最歡喜的是他在勝定之後反能退讓,正合他夫婦處處為人留有餘地的性情。閔柔笑喝:“傻孩子瞎說八道,什麽‘閣下’、‘在下’的,怎不稱師伯、小侄?”這一句笑喝,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慈母情懷,欣慰不可言喻。


    天虛籲了口氣,搖搖頭,歎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老了,不中用啦。”


    閔柔笑道:“孩子,你得罪了師伯,快上前謝過。”石破天應道:“是!”拋下單刀,解開綁住左臂的腰帶,恭恭敬敬的上前躬身行禮。閔柔甚是得意,柔聲道:“掌門師哥,這是你師弟、師妹的頑皮孩子,從小少了家教,得罪莫怪。”


    天虛微微一驚,說道:“原來是令郎,怪不得,怪不得!師弟先前說令郎為人擄去,原來那是假的。”石清道:“小弟豈敢欺騙師兄?小兒原是為人擄去,不知如何脫險,匆忙間還沒問過他呢。”天虛點頭道:“這就是了,以他本事,脫身原亦不難。隻是賢郎的武功既非師弟、師妹親傳,刀法中也沒多少雪山派的招數,內力卻又如此強勁,實令人莫測高深。最後這一招,更加少見。”


    石破天道:“是啊,這招是阿繡教我的,她說人家打不過你,你要處處手下留情,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一招叫‘旁敲側擊’,既讓了對方,又不致為對方所傷。”他毫無機心,滔滔說來。天虛臉上登時紅一陣,白一陣,羞愧得無地自容。


    石清喝道:“住嘴,瞎說什麽?”石破天道:“是,我不說啦。要是我早想到將這兩隻掌心有毒的手綁了起來,隻用單刀跟人動手,也不會……也不會……”說到這裏,心想若是自承打死了照虛、通虛,定要大起糾紛,當即住口。


    但天虛等都已心中一凜,紛紛喝問:“你手掌上有毒?”“兩位師兄是你害死的?”“那兩塊銅牌是不是你偷去的?”群道手中長劍本已入鞘,當下唰唰聲響,又都拔將出來。


    石破天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不想害死他們,不料我手掌隻是這麽一揚,他們就倒在地下不動了。”


    衝虛怒極,向著石清大聲道:“石師弟,這事怎麽辦,你拿一句話來罷!”


    石清心中亂極,一轉頭,但見妻子淚眼盈盈,神情惶恐,當下硬著心腸說道:“師門義氣為重。這小畜生到處闖禍,我夫婦也已回護不得,但憑掌門師哥處治便是。”


    衝虛道:“很好!”長劍一挺,便欲上前夾攻。


    閔柔道:“且慢!”衝虛冷眼相睨,說道:“師妹更有什麽話說?”閔柔顫聲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此刻未死,說不定……說不定……也……尚可有救。”衝虛仰天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兩個師弟中了這等劇毒,那裏還有生望?師妹這句話,可不是消遣人麽?”


    閔柔也知無望,向石破天道:“孩兒,你手掌上到底是什麽毒藥?可有解藥沒有?”一麵問,一麵走到他身邊,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藥。”假裝伸手去搜他衣袋,卻在他耳邊低聲道:“快逃,快逃!爹爹、媽媽可救你不得!”


    石破天大吃一驚,叫道:“爹爹,媽媽?誰是爹爹、媽媽?”適才天虛滿口“令郎”什麽,“賢郎”如何,石破天卻不知道“令郎、賢郎”就是“兒子”,石清夫婦稱他為“孩兒”,他也隻道是對少年人的通稱,萬萬料不到他夫婦竟是將自己錯認為他們的兒子。


    便在這時,隻覺背心上微有所感,卻是石清將劍尖抵住了他後心,說道:“師妹,咱們不能為這畜生壞了師門義氣。他不能逃!”語音中充滿了苦澀之意。


    閔柔顫聲道:“孩兒,這兩位師伯中了劇毒,你當真……當真沒藥可救麽?”


    靈虛站在她身旁,見她神情大變,心想女娘們什麽事都做得出,既怕她動手阻擋,更怕她橫劍自盡,伸五指搭上她手腕,便將她手中長劍奪了下來。這時閔柔全副心神都貫注在石破天身上,於身周事物全不理會,靈虛道人輕輕易易的便將她長劍奪過。


    石破天見他欺侮閔柔,叫道:“你幹什麽?”右手探出,要去奪還閔柔長劍。靈虛揮劍橫削,劍鋒將及他手掌,石破天手掌一沉,反手勾他手腕,那是丁璫所教十八擒拿手的一招“九連環”,式中套式,共有九變。這招擒拿手雖然精妙,但怎奈何得了靈虛這樣的上清觀高手。他喝一聲:“好!”回劍以擋,突然間身子搖晃,咕咚摔倒。原來石破天掌上劇毒已因使用擒拿手而散發出來,靈虛喝了一聲“好”,隨著自然要吸一口氣,當即中毒。


    群道大駭之下,不由自主的都退了幾步。人人臉色大變,如見鬼魅。


    石破天知道這個禍闖得更加大了,眼見群道雖然退開,各人仍手持長劍,四周團團圍住,若要衝出,非多傷人命不可,瞥眼見靈虛雙手抱住小腹,不住揉擦,顯是肚痛難當。上清觀群道內力修為深厚,不似鐵叉會會眾那麽一遇他掌上劇毒便即斃命,尚有幾個時辰好挨。石破天猛地想起張三、李四兩個義兄在地下大廳中毒之後,也是這般劇烈肚痛的情狀,後來張三教他救治的方法,將二人身上的劇毒解了,當即將靈虛扶起坐好。


    四周群道劍光閃閃,作勢要往他身上刺去。他急於救人,一時也無暇理會,左手按住靈虛後心靈台穴,右手按住他胸口膻中穴,依照張三所授的法門,左手送氣,右手吸氣。果然不到一盞茶時分,靈虛便長長籲了口氣,罵道:“他媽的,你這賊小子!”


    眾人一聽之下,登時歡聲雷動。靈虛破口大罵,未免和他玄門清修的出家人風度不符,但隻這一句話,人人都知他的性命是撿回來了。


    閔柔喜極流淚,道:“孩子,照虛、通虛兩位師伯中毒在先,快替他們救治。”


    早有兩名道人將氣息奄奄的照虛、通虛抱了過來,放在石破天身前。他依法施為。這兩道中毒時刻較長,每個人都花了一炷香功夫,體內毒性方得吸出。照虛醒轉後大罵:“你奶奶個雄!”通虛則罵:“狗娘養的王八蛋,膽敢使毒害你道爺。”


    石清夫婦喜之不盡,這三個師兄的罵人言語雖都牽扯上自己,卻也不以為意,隻暗暗好笑:“三位師哥枉自修為多年,平時一臉正氣,似是有道高士,情急之時,出言卻也這般粗俗。”


    閔柔又道:“孩子,照虛師伯的銅牌倘若是你取的,你還了師伯,娘不要啦!”


    石破天心下駭然,道:“娘?娘?”取出懷中銅牌,茫然交還給照虛,自言自語的道:“你……你是我娘?”


    天虛道人歎了口氣,向石清、閔柔道:“師弟、師妹,就此別過。”他知道此後更無相見之日,連“後會有期”也不說,率領群道,告辭而去。


    第十三回


    變得忠厚老實了


    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著閔柔,滿腹都是疑團。閔柔雙目含淚,微笑道:“傻孩子,你……你不認得爹爹、媽媽了嗎?”張開雙臂,一把將他摟在懷裏。石破天自識人事以來,從未有人如此憐愛過他,心中激情充溢,不知說什麽好,隔了半晌,才道:“他……石莊主是我爹爹嗎?我可不知道。不過……不過……你不是我媽媽,我正在找我媽媽。”


    閔柔聽他不認自己,心頭一酸,險些又要掉下淚來,說道:“可憐的孩子,這也難怪得你……隔了這許多年,你連爹爹、媽媽也不認得了。你離開玄素莊時,頭頂隻到媽心口,現今可長得比你爹爹還高了。你相貌模樣,果然也變了不少。那晚在土地廟中,若不是你爹娘先已得知你給白萬劍擒了去,乍見之下,說什麽也不會認得你。”


    石破天越聽越奇,但自己的母親臉孔黃腫,身裁又比閔柔矮小得多,怎麽會認錯?囁嚅道:“石夫人,你認錯了人,我……我……我不是你們的兒子!”


    閔柔轉頭向著石清,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顫聲道:“師哥,你瞧這孩子……”


    石清一聽石破天不認父母,便自盤算:“這孩子甚工心計,他不認父母,定有深意。莫非他在淩霄城中闖下了大禍,在長樂幫中為非作歹,聲名狼藉,沒麵目和父母相認?還是怕我們責罰?怕牽累了父母?”便問:“那麽你是不是長樂幫的石幫主?”


    石破天道:“大家都說我是石幫主,其實我不是的,大家可都把我認錯了。”石清道:“那你叫什麽名字?”石破天臉色迷惘,道:“我真不知道啊。我娘叫我‘狗雜種’。”


    石清夫婦對望一眼,見石破天說得誠摯,實不似故意欺瞞。石清向妻子使個眼色,兩人走出了十餘步。石清低聲道:“這孩子到底是不是玉兒?咱們隻打聽到玉兒做了長樂幫幫主,但一幫之主,那能如此癡癡呆呆?”閔柔哽咽道:“玉兒離開爹娘身邊,已有十多年,孩子年紀一大,身材相貌千變萬化,可是……可是……我認定他是我的兒子。”石清沉吟道:“你心中毫無懷疑?”閔柔道:“懷疑是有的,但不知怎麽,我相信他……他是我們的孩兒。什麽道理,我卻說不上來。”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說道:“啊,有了,師妹,當日那賤人動手害你那天……”


    這是他夫婦倆的畢生恨事,兩人時刻不忘,卻誰也不願提到,石清隻說了個頭,便不再往下說。閔柔立時醒悟,道:“不錯,我跟他說去。”走到一塊大石之旁,坐了下來,向石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過來,我有話說。”


    石破天走到她跟前,閔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側,說道:“孩子,那年你剛滿周歲不久,有個女賊來害你媽媽。你爹爹不在家,你媽剛生你弟弟還沒滿月,沒力氣跟那女賊對打。那女賊惡得很,不但要殺你媽媽,還要殺你,殺你弟弟。”


    石破天驚道:“殺到我沒有?”隨即失笑,說道:“我真胡塗,當然沒殺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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