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海石道:“是啊!當時幫主你侃侃陳辭,說道:‘師叔,你既為本幫之主,便當深謀遠慮,為本幫圖個長久打算。善惡二使複出江湖之期,已在不遠。何香主提出這件事來,也是為全幫兄弟著想,師叔你逼他自殺,隻恐眾兄弟不服。’司徒幫主當即變臉喝罵,說道:‘大膽小子,這長樂幫總舵之中,那有你說話的地方?長樂幫自我手中而創,便算自我手中而毀,也挨不上別人來多嘴多舌。’司徒幫主這幾句話,更教眾兄弟心寒。幫主你卻說道:‘師叔,你接牌也是死,不接牌也是死,又有什麽分別?若不接牌,隻不過教這許多忠肝義膽的好兄弟們都陪上一條性命而已,於你有什麽好處?倒不如爽爽快快的慷慨接牌,教全幫上下,永遠記著你的恩德。’”


    石破天點頭道:“這番話倒也不錯,可是……可是……貝先生,我卻沒這般好口才,沒本事說得這般清楚明白。”貝海石微笑道:“幫主何必過謙?幫主隻不過大病之後,腦力未曾全複。日後痊愈,自又辯才無礙,別說本幫無人能及,便江湖之上,又有誰及得上你?”石破天將信將疑,道:“是麽?我……我說了這番話後,那又如何?”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登時臉色發青,拍桌大罵,叫道:‘快……快給我將這沒上沒下的小子綁了起來!’可是他連喝數聲,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誰也不動。司徒幫主更加氣惱,大叫:‘反了,反了!你們都跟這小子勾結了起來,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們不動手,我自己來宰了這小子!’”


    石破天道:“眾兄弟可勸住了他沒有?”


    貝海石道:“眾兄弟心中不服,仍然誰也沒作聲。司徒幫主當即拔出刀鞘中的彎刀,縱身離座,便向幫主你砍了過來。你身子一幌,登時避開。司徒幫主連使殺著,卻都給你一一避開,也始終沒有還手。你雙手空空,司徒幫主的彎刀在武林中也是一絕,在遼東有‘快馬神刀’之稱,你居然能避得七八招,可說難能可貴。當時米香主便叫了起來:‘幫主,你師侄讓了你八招不還手,一來尊你是幫主,二來敬你是師叔,你再下殺手,天下人可都要派你的不是了。’司徒幫主怒喝:‘誰叫他不還手了?反正你們都已偏向了他,大夥兒齊心合力將我殺了,奉這小子為幫主,豈不遂了眾人心願?’”


    “他口中怒罵,手上絲毫不停,霎時之間,你連遇凶險,眼見要命喪於他彎刀之下。米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劍!’將一柄長劍拋過來給你。你伸手抄去,又讓了三招,說道:‘師叔,我已讓了二十招,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司徒幫主目露凶光,揮彎刀向你頭頂砍落,當時議事廳上二十餘人齊聲大呼:‘還手,還手,莫給他害了!’你說道:‘得罪!’這才舉劍擋開他的彎刀。”


    “你二人這一動手,那就鬥得十分激烈。鬥了一盞茶時分,人人都已瞧出幫主你未出全力,是在讓他,但他還是狠命相撲,終於你使了一招猶似‘順水推舟’那樣的招式,劍尖刺中了他右腕,他彎刀落地,你立即收劍,躍開三步。司徒幫主怔怔而立,臉上已全無血色,眼光從眾兄弟的臉上一個個橫掃過去。這時議事廳上半點聲息也無,隻有他手腕傷口中的鮮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下,發出極輕微的嗒嗒之聲。過了好半晌,他慘然說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廳上四十餘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誰也沒出聲。”


    “司徒幫主這麽一走,誰都知道他再也沒麵目回來了,幫中不可無主,大家就推你繼承。當時你慨然說道:‘小子無德無能,本來決計不敢當此重任,不過再過三年,善惡銅牌便將重現江湖。小子暫居此位,那邀宴銅牌倘若送到本幫,小子便照接不誤,為各位擋去一場災難便是。’眾兄弟一聽,齊聲歡呼,當即拜倒。不瞞幫主說,你力戰司徒幫主,武功之強,眾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實即使你武功平平,隻要答允為本幫擋災解難,大家出於私心,也都必擁你為主。”


    石破天點頭道:“因此我幾番出外,你們都急得什麽似的,唯恐我一去不回。”


    貝海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幫主就任之後,諸多措施,大家也無異言,雖說待眾兄弟嚴峻了些,但大家想到幫主大仁大義,甘願舍生以救眾人之命,什麽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貝先生,過去之事,我都記不起了,請你不必隱瞞,我到底做過什麽大錯事了?”貝海石微笑道:“說是大錯,卻也未必。幫主方當年少,風流倜儻了些,也不足為病。好在這些女子大都出於自願,強迫之事,並不算多。長樂幫的聲名本來也不如何高明,眾兄弟聽到消息,也不過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隻聽得額頭涔涔冒汗,貝海石這幾句話輕描淡寫,但顯然這幾年來自己的風流罪過定然作下了不少。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璫一人之外,又跟那些女子有過不清不白的私情勾當,卻一個也想不起來;突然之間,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倘若阿繡聽到了這番話,隻須向我瞧上一眼,我就……我就……”


    貝海石道:“幫主,屬下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不知是否該說?”石破天忙道:“正要請貝先生教我,請你說得越老實越好。”貝海石道:“咱們長樂幫做些見不得人的買賣,原本勢所難免,否則全幫二萬多兄弟吃飯穿衣,又從那裏生發得來?咱們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漢,也用不著守他們那些仁義道德的臭規矩。隻不過幫中自家兄弟們的妻子女兒,依屬下之見,幫主還是……還是少理睬她們為妙,免得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石破天登時滿臉通紅,羞愧無地,想起那晚展香主來行刺,說自己搶了他的老婆,隻怕此事確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


    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為古怪,武功又是極高,幫主跟他孫女兒來往,將來遺棄了她,隻怕丁老先生不肯幹休,幫主雖也不會怕他,但總是多樹一個強敵……”石破天插口道:“我怎會遺棄丁姑娘?”貝海石微笑道:“幫主喜歡一個姑娘之時,自是當她心肝寶貝一般,隻是幫主對這些姑娘都沒長性。這位丁姑娘嘛,幫主真要跟她相好,也沒什麽。但拜堂成親什麽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老兒的圈套。”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經和她拜堂成親了。”貝海石道:“其時幫主重病未愈,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老兒的擺布,那也不能作得準的。”石破天皺起眉頭,一時難以回答。


    貝海石心想談到此處,已該適可而止,便即扯開話題,說道:“關東四門派聲勢洶洶的找上門來,一見幫主,登時便軟了下來,恩公長、恩公短的,足見幫主威德。幫主武功增長奇速,可喜可賀,但不知是什麽緣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途中關東群豪早已加油添醬的說與長樂幫眾人知曉。貝海石萬萬料不到石破天武功竟會如此高強,當下想套問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名其妙,自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貝海石卻以為他不肯說,便道:“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頗有名望的人物。幫主於他們既有大恩,便可乘機籠絡,以為本幫之用。他們如問起司徒前幫主的事,幫主隻須說司徒前幫主已經退隱,屬下適才所說的經過,卻不必告知他們,以免另生枝節,再起爭端,於大家都沒好處。”石破天點點頭道:“貝先生說得是。”


    兩人又說了一會閑話,貝海石從懷中摸出一張清單,稟告這幾個月來各處分舵調換了那些管事人員,什麽山寨送來多少銀米,在什麽碼頭收了多少月規。石破天不明所以,隻唯唯而應,但聽貝海石之言,長樂幫的作為,有些正是父母這幾日來所說的傷天害理勾當,許多地方的綠林山寨向長樂幫送來金銀財物、糧食牲口,擺明了是坐地分贓;又有什麽地方的幫會山寨不聽號令,長樂幫便去將之挑了、滅了。他心覺得不對,卻不知如何向貝海石說才是。


    當晚總舵大張筵席,宴請關東群豪,石破天、貝海石、丁璫在下首相陪。


    酒過三巡,各人說了些客氣話。範一飛道:“恩公大才,整理得長樂幫這般興旺,司徒大哥想來也必十分歡喜。”貝海石道:“司徒前輩此刻釣魚種花,什麽人都不見,好生清閑舒適。他老人家家中使用,敝幫每個月從豐送去,他要什麽我們便送什麽。”


    範一飛正想再設辭探問,忽見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貝海石身旁,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貝海石笑著點頭,道:“很好,很好。”轉頭向石破天笑道:“好教幫主得知,雪山派群弟子給咱們擒獲之後,這幾天淩霄城又派來後援,意圖救人。那知偷雞不著蝕把米,剛才又給咱們抓了兩個。”


    石破天微微一驚,道:“將雪山派的弟子都拿住了?”貝海石笑道:“上次幫主和白萬劍那廝一起離開總舵,眾兄弟好生記掛,隻怕幫主忠厚待人,著了那廝的道兒……”他當著關東群豪之麵,不便直說石破天為白萬劍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辭,又道:“咱們全幫出動,探問幫主下落,在當塗附近撞到一幹雪山弟子,略使小計,便將他們都擒了來,禁在總舵,隻可惜白萬劍那廝機警了得,單單走了他一人。”


    丁璫突然插口問道:“那個花萬紫花姑娘呢?”貝海石笑道:“那是第一批在總舵擒住的,丁姑娘當時也在場,是不是?那次一共拿住了七個。”


    範一飛等心下駭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長樂幫手下遭此大敗。”


    貝海石又道:“我們向雪山派群弟子盤問幫主的下落,大家都說當晚幫主在土地廟自行離去,從此沒再見過。大家得知幫主無恙,當時便放了心。現下這些雪山派弟子是殺是關,但憑幫主發落。”


    石破天尋思:“爹爹、媽媽說,從前我確曾拜在雪山派門下學藝,這些雪山派弟子們算來都是我的師叔,怎可關著不放?當然更加不可殺害。”便道:“我們和雪山派之間有些誤會,還是……化……”他想說一句成語,但新學不久,一時想不起來。


    貝海石接口道:“化敵為友。”


    石破天道:“是啊,還是化敵為友罷!貝先生,我想把他們放了,請他們一起來喝酒,你說好不好?”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這規矩,因此問上一聲,又想貝海石他們花了很多力氣,才將雪山群弟子拿到,自己輕易一句話便將他們放了,未免擅專。旁人雖尊他為幫主,他自己卻不覺幫中上下人人都須遵從他的號令。貝海石笑道:“幫主如此寬宏大量,正是武林中一件美事。”便吩咐道:“將雪山派那些人都帶上來。”


    那副香主答應了下去,不久便有四名幫眾押著兩個白衣漢子上來。那二人都雙手給反綁了,白衣上染了不少血跡,顯是經過一番爭鬥,兩人都受了傷。那副香主喝道:“上前參見幫主。”


    那年紀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另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壯漢破口大罵:“爽爽快快的,將老爺一刀殺了!你們這些作惡多端的賊強盜,總有一日惡貫滿盈,等我師父威德先生到來,將你們一個個碎屍萬段,為我報仇。”


    忽聽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聲喝道:“時師弟罵得好痛快!狗強盜,下三濫的王八蛋!”但聽得鐵鏈叮當之聲,自遠而近,二十餘名雪山派弟子都戴了足鐐手銬,昂然走入大廳。耿萬鍾、呼延萬善、王萬仞、柯萬鈞、花萬紫等均在其內,連那輕功十分了得的汪萬翼這次也給拿住了。王萬仞一進門來,便“狗強盜、王八蛋”的罵不絕口,有的則道:“有本事便真刀真槍的動手,使悶香蒙藥,那是下三濫的小賊所為。”


    範一飛與風良等對望了一眼,均想:“倘若是使悶香蒙汗藥將他們擒住的,那便沒什麽光采了。”


    貝海石一瞥之間,已知關東群豪的心意,當即離座而起,笑吟吟的道:“當塗一役,我們確是使了蒙汗藥,倒不是怕了各位武功了得,隻是顧念石幫主和各位的師長昔年有一些淵源,不願動刀動槍的傷了各位,有失和氣。各位這麽說,顯是心中不服,這樣罷,各位一個個上來和在下過過招,隻要有那一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咱們長樂幫就算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如何?”


    當日長樂幫總舵一戰,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柯萬鈞等都是走不了兩三招便即給他點倒,若說要接他十招,確是難以辦到。新被擒的雪山弟子時萬年卻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眼見他麵黃憔悴、骨瘦如柴,一派病夫模樣,對他有何忌憚?當即大聲叫道:“你們長樂幫隻不過倚多為勝,有什麽了不起?別說十招,你一百招老子也接了。”


    貝海石笑道:“很好,很好!這位老弟台果然膽氣過人。咱們便這麽打個賭,你接得下我十招,長樂幫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倘若你老弟在十招之內輸了,雪山派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好不好?”說著走近身去,右手一拂,綁在時萬年身上幾根手指粗細的麻繩應手而斷,笑道:“請罷!”


    時萬年遭綁之後,不知已掙紮了多少次,知道身上這些麻繩十分堅韌,那知這病夫如此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拂,自己說什麽也掙不斷的麻繩竟如粉絲麵條一般。霎時之間,他臉色大變,不由自主的身子發抖,那裏還敢和貝海石動手?


    忽然間廳外有人朗聲道:“很好,很好!這個賭咱們打了!”眾人一聽到這聲音,雪山弟子登時臉現喜色,長樂幫幫眾俱都一愕,連貝海石也微微變色。


    隻聽得廳門砰的一聲推開,有人大踏步走了進來,器宇軒昂,英姿颯爽,正是“氣寒西北”白萬劍。他抱拳拱手,說道:“在下不才,就試接貝先生十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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