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海石微微一笑,神色雖仍鎮定,心下卻已十分尷尬,以白萬劍的武功而論,自己雖能勝得過他,但勢非在百招以外不可,要在十招之內取勝,那可萬萬不能。他心念一轉,便即笑道:“十招之賭,隻能欺欺白大俠的眾位師弟。白大俠親身駕到,咱們這個打賭便須改一改了。白大俠倘若有興與在下過招,咱們點到為止,二三百招內決勝敗罷!”


    白萬劍森然道:“原來貝先生說過的話,是不算數的。”貝海石哈哈一笑,說道:“十招之賭,隻是對付一般武藝低微、狂妄無知的少年,難道白大俠是這種人麽?”


    白萬劍道:“倘若長樂幫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那麽在下就算武藝低微、狂妄無知,又有何妨?”他進得廳來,見石破天神采奕奕的坐在席上,眾師弟卻個個全身銬鐐,容色萎悴,心下惱怒已極,因此抓住了貝海石一句話,定要逼得他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


    便在此時,門外忽然有人朗聲道:“鬆江府楊光、玄素莊石清、閔柔前來拜訪。”正是石清的聲音。


    石破天大喜,一躍而起,叫道:“爹爹,媽媽!”奔了出去。他掠過白萬劍身旁之時,白萬劍一伸手便扣他手腕。


    這一下出手極快,石破天猝不及防,已給扣住脈門,但他急於和父母相見,不暇多想,隨手一甩,真力到處,白萬劍隻覺半身酸麻,急忙鬆指,隻覺一股大力衝來,忙向旁跨出兩步,這才站定,一變色間,隻聽貝海石笑吟吟的道:“果然武藝高強,見識廣博!”這句話明裏似是稱讚石破天,骨子裏正是譏刺白萬劍“武藝低微、狂妄無知”。


    隻見石破天眉花眼笑的陪著石清夫婦走進廳來,另一個身材高大的白須老者走在中間,他身後又跟著五個漢子。鎮江與鬆江相去不遠,長樂幫群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銀戟楊光,更聽幫主叫石清夫婦為“爹爹、媽媽”,自是人人都站起身來。但見石破天攜著閔柔之手,神情極是親密。


    閔柔微微仰頭瞧著兒子,笑著說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見了你,我急得什麽似的,你爹爹卻說,倘若有人暗算於你,你或者難以防備,要說將你擄去,那就再也不能了。他說到長樂幫來打聽打聽,定能得知你的訊息,果然是在這裏。”


    丁璫一見石清夫婦進來,臉上紅得猶如火炭一般,轉過了頭不敢去瞧他二人,卻豎起耳朵,傾聽他們說些什麽。


    隻聽得石清夫婦、楊光和貝海石、範一飛、呂正平等一一見禮。楊光身後那五個漢子均是江南出名的武師,是楊光與石清就近邀來長樂幫評理作見證的。各人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人物,什麽“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之類的客套話,好一會才說完。範一飛等既知他們是石破天的父母,執禮更為恭謹。石清夫婦不知就裏,見對方禮貌逾恒,自不免加倍的客氣。隻貝海石突然見到石破天多了一對父母出來,而這兩人更是聞名江湖的玄素莊莊主,饒是他足智多謀,霎時間也不禁茫然失措。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貝先生,這些雪山派的英雄們,咱們就都放了罷,行不行?”他不敢發施號令,要讓貝海石拿主意。


    貝海石笑道:“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他將“英雄們”三字說得加倍響亮,顯是大有譏嘲之意。長樂幫中十餘名幫眾轟然答應:“是!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當下便有人拿出鑰匙,去開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鐐手銬。


    白萬劍手按劍柄,大聲說道:“且慢!石……哼,石幫主,貝先生,當著鬆江府銀戟楊老英雄和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在此,咱們有句話須得說個明白。”頓了一頓,說道:“咱們武林中人,如若學藝不精,刀槍拳腳上敗於人手,對方要殺要辱,那是咎由自取,死而無怨。可是我這些師弟,卻是中了長樂幫的蒙汗藥而失手被擒,長樂幫使這等卑鄙無恥的手段,到底是損了雪山派的聲譽,還是壞了長樂幫名頭?這位貝先生適才又說什麽來,不妨再說給幾位新來的朋友聽聽。”


    貝海石幹咳兩聲,笑道:“這位白兄弟……”白萬劍厲聲道:“誰跟下三濫的狗強盜稱兄道弟了!好不要臉!”貝海石道:“我們石幫主……”


    石清插口道:“貝先生,我這孩兒年輕識淺,何德何能,怎可當貴幫的幫主?不久之前他又生了一場重病,將舊事都忘記了。這中間定有重大誤會,那‘幫主’兩字,再也休得提起。在下邀得楊老英雄等六位朋友來此,便是要評說分解此事。白師兄,貴派和長樂幫有過節,我不肖的孩兒又曾得罪了你。這兩件事該當分開來談。我姓石的雖是江湖上泛泛之輩,對人可從不說一句假話。我這孩兒確是將舊事忘得幹幹淨淨了。”他頓了一頓,朗聲又道:“然而隻要是他曾經做過的事,不管記不記得,決不敢推卸罪責。至於旁人假借他名頭來幹的事,卻和我孩兒一概無涉。”


    廳上群雄愕然相對,誰也沒料到突然竟會有這意外變故發生。


    貝海石幹笑道:“嘿嘿,嘿嘿,這是從那裏說起?石幫主……”心下隻連珠價叫苦。


    石破天搖頭道:“我爹爹說得不錯。我不是你們的幫主,我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可是你們一定不信。”


    範一飛道:“這中間到底有什麽隱秘,兄弟頗想洗耳恭聽。我們隻知長樂幫的幫主是遼東‘快馬’司徒橫司徒大哥,怎麽變成是石恩公了?”


    楊光一直不作聲,這時撚須說道:“白師傅,你也不用性急,誰是誰非,武林中自有公論。”他年紀雖老,說起話來卻聲若洪鍾,中氣充沛,隨隨便便幾句話,便威勢十足,教人不由得不服。隻聽他又道:“一切事情,咱們慢慢分說,這幾位師傅身上的銬鐐,先行開了。”


    長樂幫的幾名幫眾見貝海石點了點頭,便用鑰匙將雪山弟子身上的鐐銬一一打開。


    白萬劍聽石清和楊光二人的言語,竟大有向貝海石問罪之意,對自己反而並無敵意,倒大非始料之所及。他眾師弟為長樂幫所擒,人孤勢單,向貝海石斥罵叫陣,那也是硬著頭皮的無可奈何之舉,為了雪山派的麵子,縱然身遭亂刀分屍,也不肯吞聲忍辱,說到取勝的把握,自然半分也無,單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鬥得過。不料石清夫婦與楊光突然來到,忽爾生出了轉機,當下並不多言,靜觀貝海石如何應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鐐銬脫去、分別就坐之後,又道:“貝先生,小兒這麽一點兒年紀,見識淺陋之極,要說能為貴幫一幫之主,豈不令天下英雄齒冷?今日當著楊老英雄和江南武林朋友,白師兄和雪山派眾位師兄,關東四大門派眾位麵前,將這事說個明白。我這孩兒石中玉與長樂幫自今而後再沒半分幹係。他這些年來自己所做的事,自當一一清理,至於旁人借他名義做下的勾當,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壞事卻也不能空擔惡名。”


    貝海石笑道:“石莊主說出這番話來,可真令人大大的摸不著頭腦了。石幫主出任敝幫幫主,已曆三年,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咳咳……我們可從來沒聽幫主說過,名動江湖的玄素雙劍……咳咳……竟是我們幫主的父母。”轉頭對石破天道:“幫主,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說?否則玄素莊離此又沒多遠,當你出任幫主之時,咱們就該請令尊令堂大人前來觀禮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來也不知道啊。”


    此語一出,眾人都大為差愕:“怎麽你本來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這孩兒生了一場重病,將過往之事一概忘了,連父母也記不起來,須怪他不得。”


    貝海石本來給石清逼問得狼狽之極,難以置答,長樂幫眾首腦心中都知,所以立石破天為幫主,不過要他去擋俠客島銅牌的劫難,直截了當的說,便是要他做替死鬼,但這話即在本幫之內,大家也隻心照,實不便宣之於口,又如何能對外人說起?忽聽石破天說連他自己也不知石清夫婦是他父母,登時抓住了話頭,說道:“幫主確曾患過一場重病,寒熱大作,昏迷多日,但那隻是兩個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長樂幫幫主之時,卻是身子好好的,神智清明,否則怎能以一柄長劍與司徒前幫主的彎刀拆上近百招,憑武功將司徒前幫主打敗,因而登上幫主之位?”


    石清和閔柔沒聽兒子說過此事,均感詫異。閔柔問道:“孩兒,這事到底怎樣?”關東四門派掌門人聽說石破天打敗了司徒橫,也十分關注,聽閔柔問起,同時瞧著石破天。


    貝海石道:“我們向來隻知幫主姓石,雙名上破下天。‘石中玉’這三字,卻隻從白師傅和石莊主口中聽到。是不是石莊主認錯了人呢?”


    閔柔怒道:“我親生的孩兒,那有認錯之理?”她雖素來溫文有禮,但貝海石竟說這寶貝兒子不是她的孩兒,卻忍不住發怒。


    石清見貝海石糾纏不清,心想此事終須叫穿,說道:“貝先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貴幫這般瞧得起我孩兒這無知少年,決非為了他有什麽雄才偉略、神機妙算,隻不過想借他這條小命,來擋過俠客島銅牌邀宴這一劫,你說是也不是?”


    這句話開門見山,直說到了貝海石心中,他雖老辣,臉上也不禁變色,幹咳了幾下,又苦笑幾聲,拖延時刻,腦中卻在飛快的轉動念頭,該當如何對答。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各位在等俠客島銅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銅牌便在這裏!”


    隻見大廳之中忽然站著兩個人,一胖一瘦,衣飾華貴,這兩人何時來到,竟誰也沒有知覺。


    石破天眼見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見,別來可好?”


    石清夫婦曾聽他說起和張三、李四結拜之事,聽得他口稱“大哥、二哥”,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來得正好。我們正在分說長樂幫幫主身分之事,二位正可也來作個見證。”這時石破天已走到張三、李四身邊,拉著二人的手,甚是親熱歡喜。


    張三笑嘻嘻的道:“三弟,你這個長樂幫幫主,隻怕是冒牌貨罷?”


    閔柔心想孩兒的生死便懸於這頃刻之間,再也顧不得什麽溫文嫻淑,當即插口道:“是啊!長樂幫的幫主是‘快馬’司徒橫司徒幫主,他們騙了我孩兒來擋災,那是當不得真的。”


    張三向李四問道:“老二,你說如何?”李四陰惻惻的道:“該找正主兒。”張三笑嘻嘻的道:“是啊,咱三個義結金蘭,說過有福共享,有難同當。長樂幫要咱們三弟來擋災,那不是要我哥兒們的好看嗎?”


    群雄一見張三、李四突然現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見他二人的形態,宛然便是三十年來武林中聞之色變的善惡二使,無不凜然,便貝海石、白萬劍這等高手,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但聽他們自稱和石破天是結義兄弟,又均不明其故。


    張三又道:“我哥兒倆奉命來請人去喝臘八粥,原是一番好意。不知如何,大家總不肯賞臉,推三阻四的,教人好生掃興。再說,我們所請的,不是大門派的掌門人,便是大幫的幫主、大教的教主,等閑之人,那兩塊銅牌也還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連說三個“很好”,眼光向範一飛、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四人臉上掃過,隻瞧得四人心中發毛。他最後瞧到高三娘子時,目光多停了一會,笑嘻嘻的又道:“很好!”範一飛等都已猜到,自己是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這次也在受邀之列,張三所以連說“很好”,當是說四個人都在這裏遇到,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勞。


    高三娘子大聲道:“你瞧著老娘連說‘很好’,那是什麽意思?”張三笑嘻嘻的道:“很好就是很好,那還有什麽意思?總之不是‘很不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殺便殺,老娘可不接你銅牌!”右手一揮,呼呼風響,兩柄飛刀便向張三激射過去。


    眾人都是一驚,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動手,對善惡二使竟也毫不忌憚。其實高三娘子性子雖然暴躁,卻非全無心機的草包,她料想善惡二使既送銅牌到來,這場災難無論如何躲不過了,眼下長樂幫總舵之中高手如雲,敵愾同仇,一動上手,誰都不會置身事外,與其讓他二人來逐一殲滅,不如乘著人多勢眾之際,合關東四派、長樂幫、雪山派、玄素莊、楊光等江南豪傑諸路人馬之力,打他個以多勝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張三笑道:“不礙事!”衣袖輕揮,兩塊黃澄澄的東西從袖中飛了出去,分別射向兩柄飛刀,當的一聲,兩塊黃色之物由豎變橫,托著飛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從風聲聽來,這飛撞之力甚是淩厲,高三娘子雙手齊伸,抓住了兩塊黃色之物,隻覺雙臂震得發痛,上半身盡皆酸麻,低頭看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托著飛刀的黃色之物,正是那兩塊追魂奪命的賞善罰惡銅牌。


    她早就聽人說過善惡二使的規矩,隻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來的銅牌,就算是答允赴俠客島之宴,再也不能推托。霎時之間,她臉上更無半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發抖,幹笑道:“哈哈,要我……我……我……我去俠客島……喝……臘八……粥……”聲音苦澀不堪,旁人聽著都不禁代她難受。


    張三仍笑嘻嘻的道:“貝先生,你們安排下機關,騙我三弟來冒充幫主。他是個忠厚老實之人,不免上當。我張三、李四卻不忠厚老實了。我們來邀客人,豈有不查個明白的?倘然邀錯了人,鬧下天大的笑話,張三、李四顏麵何存?長樂幫幫主這個正主兒,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氣,已找了來放在這裏。兄弟,咱們請正主兒下來,好不好?”李四道:“不錯,該當請他下來。”伸手抓住兩張圓凳,呼的一聲,向廳頂擲了上去。


    隻聽得轟隆一聲響亮,廳頂登時撞出個大洞,泥沙紛落之中,挾著一團物事掉了下來,砰的一聲,摔在筵席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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