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煙客冷笑道:“狗雜種你這蠢才,聽了貝大夫的指使,要我去誅滅雪山派,雪山派跟你又沾上什麽邊了?你道貝大夫他們當真奉你為幫主嗎?隻不過要你到俠客島去送死而已。你這小子傻頭傻腦的,跟這批奸詐凶狡的匪徒講義氣,當真胡塗透頂。你怎不叫我去做一件於你大大有好處的事?”突然想起:“幸虧他沒叫我代做長樂幫幫主,派我去俠客島送死。”他武功雖高,於俠客島畢竟也十分忌憚,想到此節,又不禁暗自慶幸,笑罵:“他媽的,總算老子運氣,你狗雜種要是聰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黴啦!”


    此時石中玉既下了號令,謝煙客對他便毫不畏懼,除了不能動手打他殺他之外,言語之中盡可放肆侮辱,這小子再要他辦第二件事,那是想也休想。


    石中玉不敢多言,陪笑道:“這可多多得罪了。”心道:“他媽的,總算老子運氣,你認錯了人。你狗雜種要是聰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黴啦。”


    丁璫見石中玉隨謝煙客離了長樂幫,便趕上和二人會合,同上淩霄城來。


    石中玉雖有謝煙客作護符,但對白自在畢竟十分害怕,一上淩霄城後便獻議暗襲。謝煙客一聽,正合心意。當下三人偷入淩霄城來。石中玉在城中曾居住多年,各處道路門戶十分熟悉。城中又方遭大變,多處要道無人守禦,三人毫不費力的便進了城。


    謝煙客出手殺了四名雪山派第三代弟子,進入中門,便聽到眾人議論紛紛,有的氣憤,有的害怕,有的想逃,有的說瞧一瞧風頭再作打算。謝煙客和石中玉料知淩霄城禍起蕭牆,正有巨大內爭,心想正是天賜良機,隨即又聽到石清夫婦遭擒。石中玉雖涼薄無行,於父母之情畢竟尚在,當下也不向謝煙客懇求,逕自引著他來到城中囚人之所,由謝煙客出手殺了數人,救出了石清、閔柔,來到大廳。


    其時史婆婆、白萬劍、石破天等正在石牢中和白自在說話,依著謝煙客之意,見一個,殺一個,當時便要將雪山派中人殺得幹幹淨淨,但石清、閔柔極力勸阻。石清更以言語相激:“是英雄好漢,便當先和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決個雌雄,此刻正主兒不在,卻盡殺他後輩弟子,江湖上議論起來,未免說摩天居士以大壓小,欺軟怕硬。”謝煙客冷笑道:“反正是盡數誅滅,先殺老的,再殺小的,也是一樣。”


    不久史婆婆和白萬劍等出來,一言不合,便即動手。白萬劍武功雖高,如何是這玄鐵令主人的敵手?數招之下,便已險象環生。成自學、齊自勉聽得謝煙客口口聲聲要將雪山派盡數誅滅,當即上前夾擊,但以三敵一,仍擋不住他淩厲無儔的“碧針清掌”。當石破天進廳之時,史婆婆與梁自進正欲加入戰團,不料謝煙客大驚之下,局麵登變。


    石中玉見石破天武功如此高強,自十分駭異,生怕雪山派重算舊帳,石破天不免也要跟自己為難,但見阿繡安然無恙,又稍覺寬心。


    丁璫雖傾心於風流倜儻的石中玉,憎厭這不解風情的石破天,畢竟和他相處多日,不無情誼,見他尚在人間,卻也暗暗歡喜。


    石清夫婦直到此時,方始明白一路跟著上山的原來不是兒子,又是那少年石破天,慚愧之餘,也不自禁的好笑,第一次認錯兒子,那也罷了,想不到第二次又會認錯。夫妻倆相對搖頭,均想:“玄素莊石清夫婦認錯兒子,從此在武林中成為大笑話,日後遇到老友,隻怕人人都會揶揄一番。”齊問:“石幫主,你為什麽要假裝喉痛,將玉兒換了去?”


    史婆婆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不肯從牢中出來,卻要自己上碧螺山去,忙問:“你們比武是誰勝了?怎麽爺爺叫我上碧螺山去?”


    謝煙客問道:“怎麽有了兩個狗雜種?到底是怎麽回事?”


    白萬劍喝道:“好大膽的石中玉,你又在搗什麽鬼?”


    丁璫道:“你沒照我吩咐,早就泄露了秘密,是不是?”


    你一句,我一句,齊聲發問。石破天隻一張嘴,一時之間怎回答得了這許多問話?


    隻見後堂轉出一個中年婦人,問阿繡道:“阿繡,這兩個少年,那一個是好的,那一個是壞的?”這婦人是白萬劍之妻,阿繡之母。她自阿繡墮崖後,憶女成狂,神智迷糊。成自學、齊自勉、廖自礪等謀叛之時,也沒對她多加理會。此番阿繡隨祖母暗中入城,第一個就去看娘。她母親一見愛女,登時清醒了大半,此刻也加上了一張嘴來發問。


    史婆婆大聲叫道:“誰也別吵,一個個來問,這般亂哄哄的誰還聽得到說話?”


    眾人一聽,都靜了下來。謝煙客在鼻孔中冷笑一聲,卻也不再說話。


    史婆婆道:“你先回答我,你和爺爺比武是誰贏了?”


    雪山派眾人一齊望著石破天,心下均各擔憂。白自在狂妄橫暴,眾人雖十分不滿,但若他當真輸了給這少年,雪山派威名掃地,卻也令人人麵目無光。


    石破天道:“自然是爺爺贏了,我怎配跟爺爺比武?爺爺說要教我些粗淺功夫,他打了我七八十拳,踢了我二三十腳,我可一拳一腳也碰不到他身上。”白萬劍等都長長籲了口氣,放下心來。阿繡聽他這麽說,芳心暗喜,瞧向他的眼光之中情意大增:“算你乖,真是我的心肝寶貝!”


    史婆婆斜眼瞧他,又問:“你為什麽身上一處也沒傷?”石破天道:“定是爺爺手下留情。後來他打得倦了,坐倒在地,我見他一口氣轉不過來,閉了呼吸,便助他暢通氣息,此刻已然大好了。”


    謝煙客冷笑道:“原來如此!”


    史婆婆道:“你爺爺說些什麽?”石破天道:“他說,我白自在狂什麽自大,罪什麽深重,在這裏麵……麵什麽思過,你們快出去,我從此誰也不見,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罷,永遠別再回淩霄城來。”他一字不識,白自在說的成語“狂妄自大”、“罪孽深重”、“麵壁思過”,他不知其義,便無法複述,可是旁人卻都猜到了。


    史婆婆怒道:“這老兒當我是什麽人?我為什麽要上碧螺山去?”


    史婆婆閨名叫做小翠,年輕時貌美如花,武林中青年子弟對之傾心者大有人在,白自在和丁不四尤為其中的傑出人物。白自在向來傲慢自大,史小翠本來對他不喜,但她父母看中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終於將她許配了這個雪山派掌門人。成婚之初,史小翠便常和丈夫拌嘴,一拌嘴便埋怨自己父母,說道當年如若嫁了丁不四,也不致受這無窮的苦惱。


    其實丁不四行事怪僻,為人隻有比白自在差得多了,但隔河景色,看來總比眼前的為美,何況史小翠為了激得丈夫生氣,本來對丁不四並無什麽情意,卻故意說自己愛慕丁不四,而愛慕之情更加油添醬的誇張,原隻半分好感,卻將之說到了十分。白自在空自暴跳,卻也無可奈何。好在兩人成婚之後,不久便生了白萬劍,史小翠養育愛子,一步不出淩霄城,數十年來從不和丁不四見上一麵。白自在縱然心中喝醋,卻也不疑有他。


    不料這對老夫婦到得晚年,卻出了石中玉和阿繡這一樁事。史小翠給丈夫打了個耳光,一怒出城,在崖下雪穀中救了阿繡,怒火不熄,攜著孫女前赴中原散心,好教丈夫著急一番。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卻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兩人青春分手,白頭重逢,說起別來情事,那丁不四倒也癡心,竟始終未娶,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盤桓數日。二人其時都已年過六旬,原已說不上什麽男女之情,丁不四所以邀她前往,也不過一償少年時立下的心願,隻要昔日的意中人雙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點綠泥,那就死也甘心。


    史婆婆一口拒卻。丁不四求之不已,到得後來,竟變成了苦苦相纏。史婆婆怒氣上衝,說僵了便即動手,數番相鬥,史婆婆武功不及,幸好丁不四絕無傷害之意,到得生死關頭,總是手下留情。史婆婆又氣又急,在長江船中趕練內功,竟致和阿繡雙雙走火,眼見要讓丁不四逼上碧螺山去,迫得投江自盡,巧逢石破天相救。後來在紫煙島上又見到了丁氏兄弟,史婆婆既不願和丁不四相會,更不想在這尷尬的情景下見到兒子,便攜了阿繡避去。


    丁不四數十年來不見小翠,倒也罷了,此番重逢,勾發了他的牛性,說什麽也要叫她的腳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綠泥,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敵,於是低聲下氣,向素來和他不睦的兄長丁不三求援,同上淩霄城來,準擬強搶暗劫,將史婆婆架到碧螺山去,隻要她兩隻腳踏上碧螺山,立即原船放她回歸。


    丁氏兄弟到達淩霄城之時,史婆婆尚未歸來。丁不四便捏造謊言,說史婆婆曾到碧螺山上盤桓多日,和他暢敘離情。他既娶不到史小翠,有機會自要氣氣情敵。白自在初時不信,但丁不四說起史婆婆的近貌,轉述她的言語,事事若合符節,卻不由得白自在不信。兩人三言兩語,登時在書房中動起手來。丁不四中了白自在一掌,身受重傷,當下在兄長相護下離城。


    這一來不打緊,白自在又耽心,又氣惱,一肚皮怨氣無處可出,竟至瘋瘋顛顛,亂殺無辜,釀成了淩霄城中的偌大風波。


    史婆婆回城後見到丈夫這情景,心下也好生後悔,丈夫的瘋病一半固因他天性自大,一半實緣自己而起,他若非深愛自己,也不致因丁不四誑言自己去碧螺山而心智錯亂。此刻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己到碧螺山去,永遠別再回來,又聽說丈夫自知罪孽深重,在石牢中麵壁思過,登時便打定了主意:“咱二人做了一世夫妻,臨到老來,豈可再行分手?他要在石牢中自懲己過,我便在牢中陪他到死便了,免得他到死也雙眼不閉。”轉念又想:“我要億刀將掌門之位讓我,原是要代他去俠客島赴約,免得他枉自送命,阿繡成了個獨守空閨的小寡婦。此事難以兩全,那便如何是好?唉,且不管他,這件事慢慢再說,先去瞧瞧老瘋子要緊。”當即轉身入內。


    白萬劍掛念父親,也想跟去,但想大敵當前,本派麵臨存亡絕續的大關頭,畢竟是以應付謝煙客為先。


    謝煙客瞧瞧石中玉,又瞧瞧石破天,好生難以委決,以言語舉止而論,那是石破天較像狗雜種,但他適才一把拉退齊自勉的高深武功,迥非當日摩天崖這鄉下少年之所能,分手不過數月,焉能精進如是?突然間他青氣滿臉,綻舌大喝:“你們這兩個小子,到底那一個是狗雜種?”這一聲斷喝,屋頂灰泥又是簌簌而落,眼見他舉手間便要殺人。


    石中玉不知“狗雜種”三字是石破天的真名,隻道謝煙客大怒之下破口罵人,心想計謀既給他識破,隻有硬著頭皮混賴,挨得一時是一時,然後俟機脫逃,當即說道:“我不是,他,他是狗雜種!”謝煙客向他瞪目而視,嘿嘿冷笑,道:“你真的不是狗雜種?”石中玉給他瞧得全身發毛,忙道:“我不是。”


    謝煙客轉頭向石破天道:“那麽你才是狗雜種?”石破天點頭道:“是啊,老伯伯,我那日在山上練你教我的功夫,忽然全身發冷發熱,痛苦難當,便昏了過去,這一醒轉,古怪事情卻一件接著一件而來。老伯伯,你這些日子來可好嗎?不知是誰給你洗衣煮飯。我時常記掛你,想到我不能給你洗衣煮飯,可苦了你啦。”言語中充滿關懷之情。


    謝煙客更無懷疑,心中溫暖:“這傻小子對我倒真還不錯。”轉頭向石中玉道:“你冒充此人,卻來消遣於我,嘿嘿,膽子不小哇,膽子不小!”


    石清、閔柔見他臉上青氣一顯而隱,雙目精光大盛,知道兒子欺騙了他,自令他怒不可遏,隻要一伸手,兒子立時便屍橫就地,忙不迭雙雙躍出,攔在兒子身前。閔柔顫聲說道:“謝先生,你大人大量,原諒這小兒無知,我……我教他向你磕頭賠罪!”


    謝煙客心中煩惱,為石中玉所欺尚在其次,隻是這麽一來,玄鐵令誓言的了結又是沒了著落,冷笑道:“謝某為豎子所欺,豈是磕幾個頭便能了事?退開!”他“退開”兩字一出口,雙袖拂出,兩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推去。石清、閔柔的內力雖非泛泛,竟也立足不穩,分向左右跌出數步。


    石破天見閔柔驚惶無比,眼淚已奪眶而出,忙叫:“老伯伯,不可殺他!”


    謝煙客右掌蓄發,正待擊出,其時便是大廳上數十人一齊阻擋,也未必救得了石中玉的性命,但石破天這一聲呼喝,對謝煙客而言卻是無可違抗的嚴令。他怔了一怔,回頭問道:“你要我不可殺他?”心想饒了這卑鄙少年的一命,便算完償了當年誓願,那倒是輕易之極的事,不由得臉露喜色。


    石破天道:“是啊,這人是石莊主、石夫人的兒子。叮叮當當也很喜歡他。不過……不過……這人行為不好,他欺侮過阿繡,又愛騙人,做長樂幫幫主之時,又做了許多壞事。”


    謝煙客道:“你說要我不可殺他?”他雖是武功絕頂的一代梟傑,說這句話時,聲音竟也有些發顫,惟恐石破天變卦。


    石破天道:“不錯,請你不可殺他。不過這人老是害人,最好你將他帶在身邊,教他學好,等他真的變了好人,才放他離開你。老伯伯,你心地最好,你帶了我好幾年,又教我練功夫。自從我找不到媽媽後,全靠你養育我長大。這位石大哥隻要跟隨著你,你定會好好照料他,他就會變成個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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