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樂聲中,兩個老者並肩緩步而出,一個穿黃,一個穿青。那讚禮的喝道:“敝島島主歡迎列位貴客大駕光降。”龍島主與木島主長揖到地,群雄紛紛還禮。


    那身穿黃袍的龍島主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處荒島,今日得見眾位高賢,大感榮寵。隻荒島之上,諸物簡陋,款待未周,各位見諒。”說來聲音十分平和,這俠客島孤懸南海之中,他說的卻是中州口音。木島主道:“各位請坐。”他語音甚尖,微帶佶屈,似是閩廣一帶人氏。


    待群雄就座後,龍木兩位島主才在西側下首主位的一張桌旁坐下。眾弟子卻無坐位,各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俠客島請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來,便殺他滿門滿幫,但到得島上,禮儀卻又甚為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樣,且看他們下一步又出什麽手段。”有的則想:“囚犯拉出去殺頭之時,也要給他吃喝一頓,好言安慰幾句。眼前這宴會,便是我們的殺頭羹飯了。”


    眾人看兩位島主時,見龍島主須眉全白,臉色紅潤,有如孩童;那木島主的長須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張臉卻滿是皺紋。二人到底多大年紀,委實看不出來,總是在七十歲到九十歲之間,如說兩人均已年過百歲,隻怕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島上執事人等便上來斟酒,跟著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肴,雞、肉、魚、蝦,煮得香氣撲鼻,似也無甚異狀。


    石破天靜下心來,四顧分座各桌的來賓,見上清觀觀主天虛道人到了;關東四大門派的範一飛、風良、呂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這些人心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時都隻點了點頭,卻不出聲招呼。


    龍木二島主舉起酒杯,說道:“請!”二人一飲而盡。


    群雄見杯中酒水碧油油地,雖酒香甚冽,心中卻各自嘀咕:“這酒中不知下了多厲害的毒藥。”大都舉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並不喝酒,隻少數人心下計議:“對方要加害於我,不過舉手之勞,酒中有毒也好,無毒也好,反正是個死,不如落得大方。”當即舉杯喝幹,在旁侍候的仆從便又給各人斟滿。


    龍木二島主敬了三杯酒後,龍島主左手一舉。群仆從內堂魚貫而出,各以漆盤托出不少大碗的熱粥,分別放在眾賓客麵前。


    群雄均想:“這便是江湖上聞名色變的臘八粥了。”隻見熱粥蒸氣上冒,兀自有一個個氣泡從粥底鑽將上來,一碗粥盡作深綠之色,瞧上去說不出的詭異。本來尋常臘八粥,其中所和的是紅棗、蓮子、茨實、龍眼幹、赤豆之類,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卻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細粒的樹根,有些似是壓成扁片的木薯,藥氣極濃。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青綠之色,這一碗粥深綠如此,隻映得人麵俱碧,藥氣刺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聞到這藥味,心中便不禁發毛,想到在煮這臘八粥時,鍋中不知放進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蠍子,忍不住便要嘔吐,忙將粥碗推到桌邊,伸手掩住鼻子。


    龍島主道:“各位遠道光臨,敝島無以為敬。這碗臘八粥外邊倒還不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斷腸蝕骨腐心草’,是本島的特產,要開花之後效力方著。但這草隔十年才開一次花。我們總要等其開花之後,這才邀請江湖同道來此同享,屈指算來,這是第四回邀請。請,請,不用客氣。”說著和木島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舉箸相邀。


    眾人一聽到“斷腸蝕骨腐心草”之名,心中無不打了個突。雖然來到島上之後,人人本都已沒打算活著離去,但臘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稱如此驚心動魄,這龍島主竟爾公然揭示,不由得人人色為之變。


    隻見龍木二島主各舉筷子向眾人劃了個圓圈,示意遍請,便舉碗吃了起來。群雄心想:“你們這兩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參燕窩之類的大補品了。”


    忽見東首一條大漢霍地站起,戟指向龍木二人喝道:“姓龍的、姓木的聽著:我關西解文豹來到俠客島之前,早已料理了後事。解某是頂天立地、鐵錚錚的漢子,你們要殺要剮,姓解的豈能皺一皺眉頭?要我吃喝這等肮髒的毒物,卻萬萬不能!”


    龍島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愛喝粥,我們豈敢相強?卻又何必動怒?請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遲死,還不是個死?偏要得罪一下你們這些恃強橫行、為禍人間的狗男女!”說著端起桌上熱粥,向龍島主劈臉擲去。


    隔著兩隻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賢弟不可動粗!”袍袖一拂,發出一股勁風,半空中將這碗粥擋了一擋。那碗粥不再朝前飛出,略一停頓,便向下摔落,眼見一隻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濺得滿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仆斜身縱出,弓腰長臂,伸手將海碗抄起,其時碗底離地已不過數寸,當真險到了極處。


    群雄忍不住高聲喝采:“好俊功夫!”采聲甫畢,群雄臉上憂色更深,均想:“一個侍酒的廝仆已具如此身手,我們怎能再活著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兒孫家產;有的想著尚有大仇未報;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幫偌大基業不免就此風流雲散;更有人深自懊悔,既早算到俠客島邀宴之期將屆,何不及早在深山秘洞之中躲了起來?一直總存著僥幸之心,企盼邀宴銅牌不會遞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禍臨頭,又盼俠客島並非真如傳聞中的厲害,此刻眼見那侍仆飛身接碗,連這最後一分的僥幸之心,終於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書生站了起來,朗聲道:“俠客島主屬下廝養,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萬。兩位島主若欲武林為尊,原本易如反掌,卻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機,將我們召來?在下來到貴島,自早不存生還之想,隻是心中留著老大一個疑團,死不瞑目。還請二位島主開導,以啟茅塞,在下這便引頸就戮。”這番話原是大家都想說的,隻不及他如此文謅謅的說得十分得體,人人聽了均覺深得我心,數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龍木二島主臉上。


    龍島主笑道:“西門先生不必太謙。”


    群雄一聽,不約而同的都向那書生望去,心想:“這人難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門秀才西門觀止?瞧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但二十多年前,他以一雙肉掌擊斃陝北七霸,三日之間,以一枝镔鐵判官筆連挑河北八座綠林山寨,聽說那時便已四十開外,自此之後,便即銷聲匿跡,不知存亡。瞧他年歲是不像,然複姓西門的本已不多,當今武林中更沒另一個書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隻聽龍島主接著說道:“西門先生當年雙掌斃七霸,一筆挑八寨……”(群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日得接尊範,豈敢對先生無禮?”


    西門觀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於一時,但在二島主眼中瞧來,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龍島主道:“西門先生太謙了。尊駕適才所問,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說明白。隻是這粥中的‘斷腸蝕骨腐心草’乘熱而喝,效力較高,各位請先喝粥,再由在下詳言如何?”轉頭吩咐弟子:“將‘臘八粥’分送給在各處石室中觀圖的各位貴賓,每人至少一碗。”幾名弟子應諾而去。


    石破天聽著這二人客客氣氣的說話,成語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饑腸轆轆,早已餓得狠了,一聽龍島主如此說,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嚕的喝了大半碗,隻覺藥氣雖然刺鼻,入口卻甜甜的並不難吃,頃刻間便喝了個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時之豪,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搶著去鬼門關啊。”有的心想:“左右是個死,像這位少年英雄那樣,倒也幹淨爽快。”


    白自在喝采:“妙極!我雪山派的孫女婿,果然與眾不同。”時至此刻,他兀自覺得天下各門各派之中,畢竟還是雪山派高出一籌,石破天很給他掙麵子。


    自經淩霄城石牢中一場搏鬥,白自在銳氣大挫,自忖那“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這個頭銜之中,“內功第一”四字勢須刪去;待見到那斟酒侍仆接起粥碗的身手,隱隱覺得那“拳腳第一”四字,恐怕也有點靠不住了,轉念又想:“俠客島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這侍仆說不定便是俠客島上的第一高手,隻不過裝作了侍仆模樣來嚇唬人而已。”


    他見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頗以他是“雪山派掌門的孫女婿”而得意,胸中豪氣陡生,當即端起粥碗,呼呼有聲的大喝了幾口,顧盼自雄:“這大廳之上,隻有我和這小子膽敢喝粥,旁人那有這等英雄豪傑?”但隨即想到:“我是第二個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傑,卻也是天下第二了。我那頭銜中‘大英雄、大豪傑’六字,又非刪除不可。”不由得大為沮喪,自悔:“既然要喝毒粥,反正是個死,又何不第一個喝?現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沒趣。”


    他在那裏自怨自艾,龍島主以後的話就沒怎麽聽進耳中。龍島主說的是:“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訂交,意氣相投,本想聯手江湖,在武林中賞善罰惡,好好做一番事業,不意甫出江湖,便發見了一張地圖。從那圖旁所注的小字中細加參詳,得悉圖中所繪的無名荒島之上,藏有一份驚天動地的武功秘訣……”


    解文豹插口道:“這明明便是俠客島了,怎地是無名荒島?”那拂袖擋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斷了龍島主的話頭。”解文豹悻悻的道:“你就是拚命討好,他也未必饒了你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臘八粥,一口氣喝了大半碗,說道:“你我相交半生,你當我鄭光芝是什麽人?”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錯了,小弟向你賠罪。”當即跪下,對著他磕了三個頭,順手拿起旁邊席上的一碗粥來,也一口氣喝了大半碗。鄭光芝搶過去抱住了他,說道:“兄弟,你我當年結義,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番誓願今日果然得償,不枉了兄弟結義一場。”兩人相擁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淚來。


    石破天聽到他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言,不自禁的向張三、李四二人瞧去。


    張三、李四相視一笑,目光卻投向龍島主和木島主。木島主略一點首。張三、李四越眾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臘八粥,走到石破天席邊,說道:“兄弟,請!”


    石破天忙道:“不,不!兩位哥哥,你們不必陪我同死。我隻求你們將來去照看一下阿繡……”張三笑道:“兄弟,咱們結拜之日,曾經立誓,他日有難同當,有福共享。你既已喝了臘八粥,我們做哥哥的豈能不喝?”說著和李四二人各將一碗臘八粥喝得幹幹淨淨,轉過身來,躬身向兩位島主道:“謝師父賜粥!”這才回入原來行列。


    群雄見張三、李四為了顧念與石破天結義的交情,竟然陪他同死,比之本就難逃大限的鄭光芝和解文豹更難了萬倍,心下無不欽佩。


    白自在尋思:“像這二人,才說得上一個‘俠’字。倘若我的結義兄弟服了劇毒,我白自在能不能顧念金蘭之義,陪他同死?”想到這一節,不由得大為躊躇。又想:“我既有這片刻猶豫,就算終於陪人同死,那‘大俠士’三字頭銜,已未免當之有愧。”


    隻聽得張三說道:“兄弟,這裏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歡這臘八粥的味兒,你若愛喝,不妨多喝幾碗。”石破天餓了半天,一碗稀粥原本不足以解饑,心想反正已經喝了,多一碗少一碗也沒多大分別,斜眼向身邊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數人見到他目光射來,忙端起粥碗,紛紛說道:“這粥氣味太濃,我喝不慣。小英雄隨便請用,不必客氣。”眼見石破天一雙手接不了這許多碗粥,生怕張三反悔,失去良機,忙不迭的將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石破天道:“多謝!”一口氣又喝了兩碗。


    龍島主微笑點頭,說道:“這位解英雄說得不錯,地圖上這座無名荒島,便是眼前各位處身所在的俠客島了。不過俠客島之名,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島上之後,才給安上的。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居俠客。其中另有緣故,各位待會便知。我們依著圖中所示,在島上尋找了十八天,終於找到了武功秘訣的所在。原來那是一首古詩的圖解,含義甚為深奧繁複。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圖解修習。”


    “唉!豈不知福兮禍所倚,我二人修習數月之後,忽對這圖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見,我說該當如此練,木兄弟卻說我想法錯了,須得那樣練。二人爭辯數日,始終難以說服對方,當下約定各練各的,練成之後再來印證,且看到底誰錯。練了大半年後,我二人動手拆解,隻拆得數招,二人都不禁駭然,原來……原來……”


    他說到這裏,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島主歎了一口長氣,也大有鬱鬱之意。過了好一會,龍島主才又道:“原來我二人都練錯了!”


    群雄聽了,心頭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張三、李四武功已如此了得,他二人自然更加出神入化,深不可測,所修習的當然不會是尋常拳腳,必是最高深的內功,這內功一練錯,小則走火入魔,重傷殘廢,大則立時斃命,最是要緊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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