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四明頭陀


    四川人許寂,少年時在浙江四明山向晉征君學易經。有一日,有一對夫婦帶了一壺酒,到山上來借宿。許寂問他們從那裏來,答稱今日離剡縣而來。許寂說:“道路甚遠,那裏一日能到?”夫婦二人不答,許寂心下甚是奇怪,但見夫婦二人年紀甚輕,女的十分美貌,但神態嚴肅,很少說話。


    當天晚上,二人拿了那壺酒出來,請許寂同飲。那男子取出一塊拍板,板上釘滿了銅釘,打起拍板,吭聲高歌,歌詞中講的都是劍術之道。唱了一會,從衣袖中取出兩物,一拉開,口中吆喝,隻見兩口明晃晃的利劍躍將起來,在許寂頭頂盤旋交擊,光閃如電,雙劍相擊,聲鏗鏗不絕。許寂甚是驚駭,不敢稍動。過了一會,那男子收劍入匣,飲畢就寢。次日早晨去看二人時,室內隻餘空榻,兩夫婦早已走了。


    到午間,有一個頭陀來尋這對夫婦。許寂將經過情形向他說了。頭陀道:“我也是同道中人,道士願學劍術麽?”那時許寂穿的是道服,所以頭陀稱他為道士。許寂推辭道:“我從小研修玄學,不願學劍。”頭陀傲然而笑,拿了許寂的淨巾來抹抹腳,徘徊間便失卻了影蹤。後來許寂又在華陰遇到他,才知道他是劍俠一流人物。


    杜光庭(即〈虯髯客傳〉的作者)從京城長安到四川,宿於梓潼廳。到達不久,又有一僧到來。縣宰周某與這僧人本來相識。僧人對他說:“今日自興元來。”兩地相隔甚遠,一日而至,杜光庭甚為詫異。明日一早僧人就走了。縣宰對杜光庭說:“此僧人會‘鹿盧蹺’的輕身功夫,是劍俠中人。”唐時的方術中,有所謂龍蹺、虎蹺、鹿盧蹺,都是輕身飛行之術。


    詩僧齊己,曾在溈山鬆下見到一僧,於指甲下抽出兩口劍,稍加舞動,跳躍淩空而去。


    這則故事原名“許寂”,出孫光憲的《北夢瑣言》,其實包含了三個故事。三個故事都沒有什麽精采,隻是那對少年夫婦攜酒壺上山,信宿而去,有些飄逸之意,歌聲中述劍術之道,也有意境。那頭陀趕上山來,不知是他們的朋友還是仇人。


    孫光憲是五代“花間派”詞人,名氣很大。我覺得他的詞並無多大新意。《花間集》選他的詞共六十首,其中三首〈浣溪沙〉比較寫得生動活潑:


    “半踏長裾宛約行,晚簾疏處見分明。此時堪恨昧平生。 早是消魂殘燭影,更愁聞著品弦聲。杳無消息若為情?”


    “烏帽斜欹倒佩魚,靜街偷步訪仙居,隔牆應認打門初。 將見客時微掩斂,得人憐處且生疏,低頭羞問壁間書。”


    “風遞殘香山繡簾,團窠金鳳舞襜襜。落花微雨恨相兼。 何處去來狂太甚,空推宿酒睡無厭,爭教人不別猜嫌?”


    最後一首〈浣溪沙〉中,有一句“落花微雨恨相兼”,使人想到北宋詞人晏幾道那首極出名的〈臨江仙〉詞上闋:“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最後一聯可能得到孫光憲“落花微雨恨相兼”七字的啟發,但比較起來,〈臨江仙〉中的兩句意境高得多了。孫光憲詞的下闋寫女子懷疑情郎出外胡鬧,連帶“落花微雨”的情調也低了。


    十五


    丁秀才


    朗州道士羅少微,在茅山紫陽觀寄住。有一個丁秀才也住在觀裏。這秀才的舉動談吐,與常人也沒什麽不同,隻不過對應舉求官並不怎麽熱心。他在觀中一住數年,觀主一直對他很客氣。一晚隆冬大雪,幾個道士和丁秀才圍爐閑談,大家說天氣這樣冷,這時若有肥羊美酒,那真快活不過了,說來不禁饞涎欲滴。丁秀才道:“那也沒什麽難處。”紫陽觀在山上,大雪封山,深夜中那裏去找羊酒?眾道士以為他是說笑,那知丁秀才說罷,開了觀門便大踏步出去。到得半夜回來,身上頭上都積滿了雪,手中提了一隻銀酒壇,裝滿了酒,又有一隻熟羊,說是從浙江大帥廚中取來的。眾道士又驚又喜,拍手歡笑。但見丁秀才取出長劍,擲於空中而舞,騰躍而去,就此不知所終,那隻銀酒壇卻仍留在桌上。觀主怕官府追究,將這件事向縣官稟報。


    這則短故事也是孫光憲記於《北夢瑣言》之中。他在文末說:詩僧貫休〈俠客〉詩中有句雲:“黃昏風雨黑如磐,別我不知何處去。”這位詩僧莫非是在江淮之間聽到了這件異事,因而啟發了詩的靈感嗎?


    孫光憲五代時在荊南做大官。自高從誨、高保融、高保勖而至高繼衝,祖孫三代四人都重用他。


    五代十國之中,荊南兵弱國小,作風最不成話。開國之主高季興本是一個商人的仆人,跟著朱全忠立功而做到荊南節度使。後唐莊宗李存勖滅梁,高季興去朝見,李存勖很高興,拍拍他的背脊,表示讚許。高季興覺得這是“最大的光榮,最大的幸福”,在這件衣服背上禦手所拍之處,叫繡工繡上皇帝的手掌。但他回荊南後,對部屬們談話,卻料到李存勖不成大事。他說:“新主對勳臣豎手指雲:‘我於指頭上得天下。’如此則功在一人,臣佐何有?吾高枕無憂矣。”後來李存勖果為部下兵將所殺。即使是高季興這種人,也知道功勞歸於“偉大的領袖”一人,將所有幹部都不瞧在眼內的態度是必定會壞事的。


    高季興死後,長子從誨繼位。從誨死後子保融繼位。保融死後弟保勖繼位。高保勖從小有個外號叫作“萬事休”,因為他父親最寵愛他,大發脾氣之際,一見到愛子,什麽事都算了。保勖有個怪脾氣,喜歡看別人做愛。《宋史·四八三卷》:“保勖幼多病,體貌臞瘠,淫佚無度,日召娼妓集府署,擇士卒壯健者令姿調謔,保勖與姬妾垂簾共觀,以為娛樂。又好營造台榭,窮極土木之工。軍民鹹怨,政事不治。從事孫光憲切諫不聽。”


    保勖死後,保融之子繼衝接位。孫光憲眼見形勢不利,勸得他投降了宋朝。宋太祖待高氏一家很好,高氏子孫在宋朝做官,都得善終。這一家姓高的人品格都很差。荊南是交通要道(在今湖北省荊州一帶),諸國使者進貢送禮,常要經過其境,高氏往往發兵奪其財物。別國寫信來罵,高氏置之不理,若派兵來打,高氏就交還財物,道歉了事,絲毫不以為恥。當時天下稱之為“高賴子”。這些無賴之徒在宋朝居然得享富貴,那是孫光憲的功勞了。


    十六


    紉針女


    唐時京城長安有位豪士潘將軍,住在光德坊,忘了他本名是什麽,外號叫做“潘鶻硉”(“潘胡塗”的意思)。他本來住在湖北襄陽、漢口一帶,原是乘船販貨做生意的。有一次船隻停泊在江邊,有個僧人到船邊乞食。潘對他很器重,留他在船上款待了整天,盡力布施。僧人離去時說:“看你的形相器度,和一般商賈很不同。你妻子兒女的相貌也都是享厚福之人。”取了一串玉念珠出來送給他,說:“你好好珍藏。這串玉念珠不但進財,還可使你做官。”


    潘做了幾年生意,十分發達,後來在禁軍的左軍中做到將軍,在京師造了府第。他深信自己的富貴都是玉念珠帶來的,所以對之看得極重,用繡囊盛了,放在一隻玉盒之中,供奉在神壇內。每月初一,便取出來對之跪拜。有一天打開玉盒繡囊,這串念珠竟然不見了。但繡囊和玉盒卻都並無移動開啟的痕跡,其他物品也一件不失。他嚇得魂飛天外,以為這是破家失官、大禍臨頭的朕兆,嚴加訪查追尋,毫無影蹤。


    潘家的主管和京兆府(首都長安)一個年近八十的老公人王超向來熟識,悄悄向他說起此事,請他設法追查。王超道:“這事可奇怪了。這決不是尋常的盜賊所偷。我想法子替你找找看,是不是能找到就難說了。”


    王超有一日經過勝業坊北街,其時春雨初晴,見到一個十七八歲少女,頭上梳了三鬟,衣衫襤褸,腳穿木屐,在路旁槐樹之下,和軍中的少年士兵踢球為戲。士兵們將球踢來,她一腳踢回去,總是將球踢得直飛上天,高達數丈,腳法神妙,甚為罕見。閑人紛紛聚觀,采聲雷動。


    王超心下甚感詫異,從這少女踢球的腳法勁力看來,必是身負武功,便站在一旁觀看。眾人踢了良久,興盡而散。那少女獨自一人回去。王超悄悄跟在後麵,見她回到勝業坊北門一條短巷的家中。王超向街坊一打聽,知她與母親同居,以做針線過日子。


    王超於是找個藉口,設法和她相識,盡力和她結納。聽她說她母親也姓王,就認那少女作甥女,那少女便叫他舅舅。


    那少女家裏很窮,與母親同臥一張土榻,常常沒錢買米,一整天也不煮飯,王超時時周濟她們。但那少女有時卻又突然取出些來自遠方的珍異果食送給王超。蘇州進貢新產的洞庭橘,除了宰相大臣得皇帝恩賜幾隻之外,京城中根本見不到。那少女有一次卻拿了一隻洞庭橘給他,說是有人從皇宮中帶出來的。這少女性子十分剛強,說什麽就是什麽。王超心下很懷疑,但一直不動聲色。


    這樣來往了一年。有一天王超攜了酒食,請她母女,閑談之際說道:“舅舅有件心事想和甥女談談,不知可以嗎?”那少女道:“深感舅舅的照顧,常恨難以報答。隻要甥女力量及得到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王超單刀直入,便道:“潘將軍失了一串玉念珠,不知甥女有否聽到什麽訊息?”那少女微笑道:“我怎麽會知道?”


    王超聽她語氣有些鬆動,又道:“甥女若能想法子覓到,當以財帛重重酬謝。”那少女道:“這事舅舅不可跟別人說起。甥女曾和朋友們打賭鬧著玩,將這串念珠取了來,那又不是真的要了他,終於會去歸還的,隻不過一直沒空罷了。明天清早,舅舅到慈恩寺的塔院去等我,我知道有人把念珠寄放在那裏。”


    王超如期而往,那少女不久便到了。那時寺門剛開,寶塔門卻還鎖著。那少女道:“等一會你瞧著寶塔罷!”說罷縱身躍起,便如飛鳥般上了寶塔,飛騰直上,越躍越高。她鑽入塔中,頃刻間站在寶塔外的相輪之上,手中提著一串念珠,向王超揚了揚,縱身躍下,將念珠交給王超,笑道:“請舅舅拿去還他,財帛什麽的,不必提了。”


    王超將玉念珠拿去交給潘將軍,說起經過。潘將軍大喜,備了金玉財帛厚禮,請王超悄悄去送給那少女。可是第二日送禮去時,人去室空,那少女和她母親早不在了。


    馮緘做給事的官時,曾聽人說京師多俠客一流人物,待他做了京兆尹(首都市長),向部屬打聽,王超便說起此事。潘將軍對人所說的,也和王超的話相符。(見《劇談錄》)


    這個俠女雖然具此身手,卻甘於貧窮,並不貪財,以做針線自食其力,盜玉念珠放於塔頂,在皇宮裏取幾隻橘子,衣衫襤褸,足穿木屐而和軍中少年們踢球,一派天真爛漫,活潑可喜。


    慈恩寺是長安著名大寺,唐高宗為太子時,為紀念母親文德皇後而建,所以稱為慈恩。慈恩寺曾為玄奘所住持,所以玄奘所傳的一宗佛教唯識法相宗又稱“慈恩宗”。寺中寶塔七級,高三百尺,高宗永徽三年玄奘監建。


    十七


    宣慈寺門子


    唐幹符二年,韋昭範應宏詞科考試及第,中了進士。他是當時度支使(財政部長)楊嚴母親家的一家人。唐代的習慣,中進士後那一場喜慶宴會非常重要,必須盡力鋪張,因為此後一生的前途和這次宴會有很大關係。韋昭範為了使得宴會場麵豪華,向度支使庫借來了不少帳幕器皿。楊嚴(他的哥哥楊收曾做宰相)還怕不夠熱鬧,又派使庫的下屬送來許多用具。所以這年三月間在曲江亭子開宴時,排場隆重闊綽,世所少見。這一天另外還有別的進士也在大排筵席,除了賓客雲集,長安城中還有不少閑人趕來看熱鬧。


    賓主飲興方酣,忽然有一少年騎驢而至,神態傲慢,旁若無人,騎著驢子直走到筵席之旁,俯視眾人。眾賓主既驚且怒,都不知這惡客是何等樣人。那少年提起馬鞭,揮鞭往侍酒之人頭上打去,哈哈大笑,口出汙言穢語,粗俗不堪。席上賓主都是文士,眼見這惡客舉止粗暴,一時都手足無措。


    正尷尬間,旁觀的閑人之中忽有一人奮身而出,啪的一聲,打了那惡少一記耳光。這一記打得極重,那惡少應聲跌下驢子。那人拳打足踢,再奪過他手中的馬鞭,鞭如雨下,打了他百餘下。眾人歡呼喝采,都來打落水狗,瓦礫亂投,眼見便要將那惡少打死。


    正在這時,忽然軋軋聲響,紫雲樓門打開,幾名身穿紫衣的從人奔了出來,大呼:“別打,別打!”又有一名品級甚高的太監帶了許多隨從,騎馬來救。


    那人揮動鞭子,來一個打一個,鞭上勁力非凡,中者無不立時摔倒。那宦官身上也中了一鞭,吃痛不過,撥轉馬頭便逃,隨從左右也都跟著進門。紫雲樓門隨即關上,再也沒人敢出來相救。眾賓客大聲喝采,但不知這惡少是什麽來頭,那時候宦官的權勢極盛,這人既是宦官一黨,再打下去必有大禍,於是便放了那惡少。


    大家問那仗義助拳之人:“尊駕是誰?和座中那一位郎君相識,竟肯如此出力相助?”那人道:“小人是宣慈寺的看門人,跟諸位郎君都不相識,隻是見這家夥無禮,忍不住便出手了。”眾人大為讚歎,紛紛送他錢帛。大家說:“那宦官日後定要報複,須得急速逃走才是。”


    後來座中賓客有許多人經過宣慈寺門,那看門人都認得他們,見到了總是恭恭敬敬的行禮。奇怪的是,居然此後一直沒聽到有人去捉拿追問。(見王定保《唐摭言》)


    這故事所寫的俠客是一個極平凡的看門人,路見不平、拔拳相助之後,也還是做他的看門人。故事的結尾在平淡之中顯得韻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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