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陶潛更早的,張衡〈同聲歌〉中有雲:“願思為莞席,在下蔽匡床。願為羅衾幬,在上衛風霜。”張衡之願,見義勇為,似乎是一片衛護佳人之心,但想做佳人的席子帳子,畢竟還是念念不忘於那張床,反不及陶潛的坦白可愛。


    廿多年前,我初入新聞界,在杭州東南日報做記者,曾寫過一篇六七千字的長文,發表在該報的副刊“筆壘”上,題目叫做“願”,就是寫中外文學作品中關於這一類的情詩,曾提到英國雪萊、濟慈、洛塞蒂等人類似的詩句。少年時的文字早已散佚,但此時憶及,心中仍有西子湖畔春風駘蕩、醉人如酒之樂。


    黃損〈憶江南〉詞中那兩句“得近玉人纖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詩餘廣選》說本為唐人崔懷寶的詩句。大概那位裴家小姐善於彈箏,所以黃損借用了那句詩,用在自己的詞中,箏的形狀似瑟,十三弦,常常是放在膝上彈的。陶潛的〈閑情賦〉中,尚有“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等種種想法。崔懷寶的詩句未必一定從陶潛的賦中得到靈感,對意中人思之不已,發為癡想,原是很自然之事。


    “損”是一個不好的字眼,古人用“損”字做名字,現代人一定覺得奇怪。其實,《易經》中有“損”卦,是謙抑節約的意思,《易經》認為是“有孚,元吉,無咎,可貞,利有攸往”,越是謙退,越有好處,大吉大利,那是中國人傳統的處世哲學。《後漢書·蔡邕傳》:“人自損抑,以塞咎戒”,《後漢書·光武紀》:“情存損挹,推而不居”,將功勞和榮譽讓給別人而不驕傲自大,結果最有益處,所以黃損字益之。


    呂用之這壞蛋在高駢手下做了官後,自己取了個字,叫做“無可”。《廣陵妖亂誌》說:“因字之曰‘無可’,言無可無不可也。”簡直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呂用之後來為楊行密腰斬,怨家將他屍身斬成肉醬。


    高駢本來文武雙全,有詩集一卷傳世。《唐書·高駢傳》載:“有二雕並飛,駢曰:‘我且貴,當中之。’一發貫二雕焉。眾大驚,稱‘落雕侍禦’。”此人不但是射雕英雄,而且是射雙雕英雄。高駢用兵多奇計,所向克捷,曾征服安南。他統治越南時,曾疏浚自越南到廣州的江河,便利航運,可見辦事也極有才能。但晚年大富大貴之後怕死之極,隻想長生不老,乃求神仙之術,終於禍國殃民,為部下叛軍所殺。


    二十一


    寺行者


    唐朝末年,五代初期,朱全忠篡唐,建立後梁,年號開平,那時有個名叫韋洵美的士人,剛考中進士,沒有官職,受到魏博節度使所屬鄴州州長的聘任,要前去做一個小官,於是帶了他心愛的姬人素娥前去上任。到了鄴州後,魏博節度使羅紹威聽說這個素娥不但容貌十分美麗,而且讀書不少,能作詩詞,是個才女。


    羅紹威雖是武人,但喜歡讀書,附庸風雅,也會作幾首歪詩。當時最有名的詩人是羅隱,羅隱的詩並非第一流,但善於交際,名氣很大。羅紹威把羅隱請到魏博去,作為上賓,還和他聯宗,說大家都姓羅,是一家人,由此顯得自己也是詩人。他聽說一個美麗的才女來到魏博,大為動心,便派人送了二百疋帛去給韋洵美和素娥,表示向他要這個美姬。韋洵美在他手下做官,而當時的節度使是強凶霸道的軍閥,倘若不肯,節度使就會派兵來搶人,自己還有性命之憂,無可奈何之下,隻得把素娥打扮得漂漂亮亮,送了給羅紹威。這個素娥姓崔,是大梁(今開封,當時是朱全忠的首都)好人家的女兒,她除了是會作詩的才女外,還善於說笑話,和她相會,人人都大為開心。


    韋洵美失了愛姬,官也不做了,當夜渡過黃河,在一所寺廟中借宿,長籲短歎,大發牢騷,大罵:“世上竟有這樣不公道的事!”鬱鬱而寢。寺裏有個行者(即不落發的修行頭陀,《水滸傳》中武鬆號“行者武鬆”,即出家而不剃度)聽見了,敲門進房行禮,請問相公因何事如此憤憤不平。韋洵美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他,那行者便欻然出門而去。三更時分,忽然負了一隻大皮囊回寺,丟進韋洵美房中而去。韋洵美打開皮囊,見愛姬素娥在內,兩人相見大喜。


    次日清晨,詢問寺僧。寺中和尚說,這個行者在寺裏打鍾,已辛辛苦苦的幹了三十年,現今不知到那裏去了。韋洵美立即帶了素娥,遠遠的逃離魏博。


    這位行者,自是一位了不起的隱俠,三十年中不露行跡,隻在一所寺廟中打鍾,一旦遇到不平之事,竟能鋌身而出,到一個大軍閥的家中將被人奪去的姬人劫了回來。魏博是唐末軍力最強大的大鎮,〈紅線傳〉中紅線去盜金合的,就是魏博節度使田承嗣之所。聶隱娘的父親聶鋒,是魏博節度使手下的大將。


    魏博所轄的地區,在今河北省南部、河南省東部、山東省西北部的一大片地域,當地民風強悍,是出精兵之地。田承嗣、朱全忠等本來都是黃巢手下帶兵大將,黃巢起義失敗後,唐朝廷將他留下來的將領和部屬分封各地。朱全忠以大梁一帶為根據地,逐步擴大勢力,終於篡了唐朝。魏博是當時一個大藩鎮,兵力很強。〈紅線傳〉中說到田承嗣建立一枝親兵部隊,稱為“外宅男”,令得其他藩鎮(包括潞州的薛嵩)很是害怕。〈紅線傳〉中說田承嗣的金合被盜後,寫信給薛嵩,保證要解散這枝“武勇十倍”的三千外宅男,但事實上他並沒有解散,反而擴大招募,這枝親兵人數既眾,戰鬥力又強,稱為“牙兵”,後來變成了驕兵。老節度使逝世,牙兵要擁誰繼任節度使,誰便做成了節度使,朝廷和當地的統帥都沒有辦法。羅紹威的父親羅弘信,就是得到牙兵擁戴而做魏博節度使的。羅弘信逝世後,羅紹威又得牙兵歡心而繼任節度使。


    牙兵的勢力這樣大,情況變成了和古羅馬的某一段時期差不多。羅馬帝國建立帝製後,有一段時期中,羅馬皇帝由皇帝的衛隊廢弑和擁立,衛隊長的實權比皇帝更大。禁軍衛隊的作用本來是保衛皇帝,但槍杆子中出政權,禁軍親衛兵掌握武力,他們可以殺害皇帝、擁立新的皇帝。魏博的牙兵既有了這樣大的權力,節度使對他們便忌憚害怕。羅紹威心生一計,便去和朱全忠密議,要鏟除魏博的牙兵。朱全忠的女兒嫁了給羅紹威的兒子為妻,這時剛去世,朱全忠派了將軍,率領一千兵去魏博合葬。這一千兵是精銳部隊,都扮作了挑夫,所挑的擔子下麵都是空的,裏麵藏了甲兵。到了約定日子的早一晚,羅紹威派人到兵器庫去,將弓弦和護身甲上的扣帶都割斷了。到日,羅紹威率領親信部隊與朱全忠的精兵合擊牙軍,牙軍要抵抗時,弓弦斷了,甲胄穿不上身,於是八千名牙軍全軍覆沒,無一得存,連家中老小婦孺也一概屠殺。因牙兵是家族製,父子兄弟相傳。


    這樣一來,魏兵大衰,魏博軍力減退,不再成為強藩。羅紹威大悔,對人說,此事做得大錯而特錯:“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王莽時錢幣鑄成刀形,錯金是鍍金的意思,在錢刀上鍍金字曰:“一刀直五千”,等於是發行大額錢幣,這種大錢,稱為“錯刀”。以“錯刀”之錯,形容“錯誤”之錯。羅紹威說這一把錯刀大極,將他所統治的六個州之中所有的鐵都集合起來,也鑄不成這樣一把大錯刀,意思說誅殺牙兵雖然去了心腹之患,但也剪去了自己最強大的武裝力量。


    二十二


    李勝


    有個書生名叫李勝,常到洪州(今南昌)的西山遊玩。有一天晚上,天下大雪,與朋友盧齊及此外五六人一起共飲。有人說:“雪下得這樣大,出不了門啦。”李勝問他想去那裏,雪雖大,他倒可以去。那人說:“我在星子有幾本書,想去拿來。你能為我拿來嗎?”李勝說:“可以!”便走出了門。各人飲酒未散,李勝已將書拿來了。但星子到西山,相距有三百多裏,他竟於頃刻間來回,實令人駭異。


    遊唯觀中有個道士,曾對李勝很不禮貌。李勝說:“我不能殺他,但可以叫他害怕。”有一天,道士在臥室裏關了門睡覺。李勝叫一名童子敲門,說來拿李先生的匕首。道士起身,見枕頭邊插著一把亮光閃閃的匕首,還在不住顫動。道士大吃一驚,心知李勝沒有殺他,饒了他性命,從此之後,對李勝就十分恭敬有禮。


    這李勝顯然是有異術的,他不隨便用來殺人,隻是有人對他無禮,就設法警告他一下,令對方以後規規矩矩,也就是了,這是“俠中君子”。


    這部《卅三劍客圖》中的主角,都是唐宋間人物。唐宋五代並無叫作李勝的名人。東漢時有一個李勝,是個不怎麽重要的文人。三國時魏國也有個李勝,凡是讀過《三國演義》的,都會知道此人。《三國演義》第一百零六回寫〈司馬懿詐病賺曹爽〉,司馬懿假裝病重,曹爽以為司馬懿病得快死了,對他就不加防備。這個故事曆史上真有其事,《資治通鑒》中的描寫,和《三國演義》很接近:


    “冬,河南尹李勝出為荊州刺史,過辭太傅懿。懿令兩婢侍。持衣,衣落;指口言渴,婢進粥,懿不持杯而飲,粥皆流出沾胸。勝曰:‘眾情謂明公舊風發動,何意尊體乃爾!’懿使聲氣才屬,說:‘年老枕疾,死在旦夕。君當屈並州,並州近胡,好為之備。恐不複相見,以子師、昭兄弟為托。’勝曰:‘當還忝本州,非並州。’懿乃錯亂其辭曰:‘君方到並州?’勝複曰:‘當忝荊州。’懿曰:‘年老意荒,不解君言。今還為本州,盛德壯烈,好建功勳!’勝退,告爽曰:‘司馬公屍居餘氣,形神已離,不足慮矣。’他日,又向爽等垂泣曰:‘太傅病不可複濟,令人愴然。’故爽等不複設備。”(《通鑒·魏記》邵陵厲公正始九年)


    李勝去做荊州刺史(他是南陽人,南陽屬荊州,所以稱為本州),《三國演義》的作者不知為了什麽緣故,將他改為青州刺史。曆史上說李勝有文才,但性格浮華。曹爽失敗後,李勝也為司馬懿所殺。曹爽手下謀士如何晏之徒,都是虛浮漂亮的清談家,自然不是老奸巨猾的司馬懿的對手。這個李勝本身並無什麽值得一談,就像《三國演義》和京劇“群英會”中的蔣幹,因給人利用、上了大當而千古揚名。


    魏國這個李勝自然和圖中的劍客毫不相幹,不過因為同名同姓,拉來談談。


    司馬懿的作風,就是越女所說的“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孫子兵法》中“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後如脫兔,敵不及拒”原則。在當代政治的權力鬥爭中,也有人應用這原則而得到很大成功的。


    二十三


    張忠定


    張詠,自號乖崖,山東鄄城人,是北宋太宗、真宗兩朝的名臣,死後諡忠定,所以稱為張忠定。宋人筆記小說中有不少關於他的軼事。


    張詠未中舉時,有一次經過湯陰縣,縣令和他相談投機,送了他一萬文錢。張詠便將錢放在驢背上,和一名小童趕驢回家。有人對他說:“前麵這一帶道路非常荒涼,地勢險峻,時有歹人出沒,還是等到有其他客商後結伴同行,較為穩便。”張詠道:“天氣冷了,父母年紀已大,未有寒衣,我怎麽能等?”隻帶了一柄短劍便即啟程。


    走了三十餘裏,天已晚了,道旁有間孤零零的小客棧,張詠便去投宿。客棧主人是個老頭,有兩個兒子,見張詠帶了不少錢,很是歡喜,悄悄的道:“今夜有大生意了!”張詠暗中聽見了,知道客棧主人不懷好意,於是出去折了許多柳枝,放在房中。店翁問他:“那有什麽用?”張詠道:“明朝天沒亮就要趕路,好點了當火把。”他說要早行,預料店主人便會提早發動,免得自己睡著了遭到了毒手。


    果然剛到半夜,店翁就命長子來叫他:“雞叫了,秀才可以動身了。”張詠不答,那人便來推門。張詠早已有備,先已用床抵住了左邊一扇門,雙手撐住右邊那扇門。那人出力推門,張詠突然鬆手退開,那人出其不意,跌撞而入。張詠回手一劍,將他殺了,隨即將門關上。過不多時,次子又至,張詠仍以此法將他殺死,持劍去尋店翁,隻見他正在烤火,伸手在背上搔癢,甚是舒服,當即一劍將他腦袋割了下來。黑店中尚有老幼數人,張詠斬草除根,殺得一個不留,呼童率驢出門,縱火焚店,行了二十裏天才亮。後來有行人過來,說道來路上有一家客棧失火。(出宋人劉斧《青瑣高議》:“湯陰縣,未第時膽勇殺賊”。)


    《宋史·張詠傳》說他“少負氣,不拘小節,雖貧賤客遊,未嚐下人。”又說他“少學擊劍,慷慨好大言,樂當奇節。”《宋史》中記載了他的兩件事,可以見到他個性。有一次有個小吏冒犯了他,張詠罰他帶枷示眾。那小吏大怒,叫道:“你若不殺我頭,我這枷就戴一輩子,永遠不除下來。”張詠也大怒,即刻便斬了他頭。這件事未免做得過份,其實不妨讓他戴著枷,且看他除不除下來。


    另一件事說有個士人在外地做小官,受到悍仆挾製,那惡仆還要娶他女兒為妻,士人無法與抗,甚是苦惱。張詠在客店中和他相遇,得知了此事,當下不動聲色,向士人借此仆一用,騎了馬和他同到郊外去。到得樹林中無人之處,揮劍便將惡仆殺了,得意洋洋的回來。他曾對朋友說:“張詠幸好生在太平盛世,讀書自律,若是生在亂世,那真不堪設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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