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文人學士紛紛撰文作詩,歌頌秦檜的功德,稱為“聖相”。若是拿他來和前朝賢相相比,便認為不夠,必須稱之為“元聖”。秦檜“晚年殘忍尤甚,數興大獄,而又喜諛佞,不避形跡。”不論讚他如何如何偉大英明,他都毫不怕醜,坦然而受,視為當然。“凡一時獻言者,非誦檜功德,則訐人語言,以中傷善類。欲有言者,恐觸忌諱,畏言國事。”


    “一時忠臣良將,誅鋤略盡。其頑鈍無恥者率為檜用,爭以誣陷善類為功。其矯誣也,無罪可狀,不過曰‘謗訕’、曰‘指斥’、曰‘立黨沽名’、甚則曰‘有無君心’。”說人內心不尊敬皇帝,也算是罪狀。


    《續資治通鑒》中說秦檜“初見財用不足,密諭江浙監司暗增民稅七八,故民力重困,饑死者眾。又命察事卒數百遊市間,聞言其奸惡者,即捕送大理獄殺之;上書言朝政者,例貶萬裏外。日使士人歌誦太平中興之美。士人稍有政聲名譽者,必斥逐之。”又說他“喜贓吏,惡廉士……貪墨無厭……故贓吏恣橫,百姓愈困。”


    善政有“道統”,惡政也有“道統”。


    三十二


    解洵婦


    解洵前半段的遭遇,和“俠婦人”中的董國慶很相似。他也是宋朝的官吏,北方土地淪陷後,陷在金人占領區中,無法歸鄉,很是痛苦,後來得人介紹,娶了一妾。那妾帶來了不少錢,解洵才有好日子過。有一年重陽日,他思念前妻,落下淚來。那妾很是同情,便替他籌劃川資,一同南歸。那妾很能幹,一路上關卡盤查,水陸風波,都由她設法應付過去。


    回到家後,解洵的哥哥解潛已因軍功而做了將軍,有勢有錢。兄弟相見,十分歡喜。解潛送了四個婢女給弟弟。解洵喜新厭舊,寵愛四婢,疏遠冷落了那妾。一天,解洵和妾飲酒,兩人都有了醉意,言語衝突起來。那妾道:“當年你流落北方,有一餐沒一餐的,如沒有我,這時候早餓死了。今日一旦得誌,便忘了從前恩義,那不是大丈夫之所為。”解洵大怒,三言兩語,便出拳打去。那妾隻是冷笑,也不還手。解洵仍不住亂打亂罵。


    那妾站起身來,突然之間,燈燭齊熄,寒氣逼人,四名婢女都嚇得摔倒在地。過了良久,點起燈燭看時,見解洵死在地下,腦袋已遭割去。那妾卻已不知去向。


    解潛得報大驚,派了三千名官兵到處搜捕,始終不見下落。


    這位女劍客,對丈夫是很好的,不過妒忌心很重,容不得丈夫移情別愛。解洵動手打人,忘恩負義,德行有虧。


    解潛是南宋初年的好官,紹興年間做荊南鎮撫使,募人開墾荒田,成績甚好,增加了大量糧食生產,是南宋墾荒屯田政策的創導者。他病重時,張九成去探望。解潛流淚說:“我生平立誓要和金賊戰死於疆場之上,那知不能如願。”說罷就死了。


    張九成是南宋的忠義名臣,為人正直,畢生和秦檜作對。秦檜當權時,張九成被貶在南安,到秦檜死後才出來做官,後來追贈太師。他既和解潛交好,可見解潛也是忠義之士。


    張九成是杭州人,紹興壬子年狀元。對策時論到劉豫(金人設立的傀儡皇帝)說:“臣觀金人有必亡之勢,中國有必興之理。夫好戰必亡,失其故俗必亡,人心不服必亡,金皆有焉。劉豫背叛君親,委身夷狄,黠雛經營,有同兒戲,何足慮哉?”這篇策論傳到了汴梁,劉豫見了大恨,派刺客來行刺,但張九成不以為意,時人都佩服他的膽識。


    這篇策論卻也引起了一個可笑謠言。有一天高宗向群臣說:“有人從汴梁逃回來,說張九成在劉豫那裏做官,真是奇怪。”一個臣子奏稱:“張九成在鹽官縣(今浙江海寧)做官,離杭州不到一百裏,兩天前還剛有文書來。”原來張九成那篇策論痛罵劉豫,在汴梁傳誦很廣,有人一知半解,把劉豫和張九成兩個名字拉在一起,以為張九成在劉豫手下做官。


    張九成狀元及第後,第二年娶馬氏為繼室。馬氏是寡婦,生有個兒子,再嫁後孩子由祖母龔氏撫養。馬氏嫁給張九成後過得兩年逝世。張九成去會見龔氏,照料妻子和前夫所生的兒子。龔氏老太太逝世後,張九成替她作墓誌,詳細敘述馬氏再嫁的事實,並不諱言。時人都佩服他的坦白和厚道。(見《畫影》)他的作風和解洵剛好是兩個極端。


    三十三


    角巾道人


    浙江衢州人徐逢原,住在衢州峽山,少年時喜和方外人結交。有一個道士,名叫張淡道人,在他家中住,巾服蕭然,隻戴一頂青色角巾,穿一件夾道袍,並無內衣,雖在隆冬,也不加衣。每逢明月之夜,攜鐵笛至山間而吹,至天曉方止。


    徐逢原學易經,有一次閉門推演大衍數,不得其法。張淡道人在隔室叫道:“秀才,這個你是不懂的,明天我教你罷。”第二天便教他軌析算步之術,凡是人的生死時日,以及用具、草木、禽獸的成壞壽夭,都能立刻推算出來,和後來的結果相對照,絲毫不差。


    這道人最喜飲酒,時時入市竟日,必大醉方歸,囊中所帶的錢,剛好足夠買醉,日子過得無掛無礙。人家都說他有燒銅成銀之術。徐逢原要試他酒量到底如何,請了四個酒量極好之人來和他同飲,自早飲到晚,四人都醉倒了,張淡還是泰然自若,回到室中。有人好奇去偷看,隻見他用腳勾住牆頭,頭下足上的倒掛在牆上,頭發散在一隻瓦盆之中,酒水從發尾滴瀝而出,流入瓦盆。


    道人有一幅牛圖,將圖掛在牆上,割了青草放在圖下,過了半天去看時,青草往往已被牛吃完了,或者是吃了一大半,而圖下有許多牛糞。


    道人有一徒弟,是個頭陀。有一次張淡道人將那幅牛圖送了給他,又命他買火麻四十九斤,絞成大索,囑咐道:“我將死了,死後勿用棺材殮葬,隻用火麻繩將我屍身從頭至腳的密密纏住,在羅漢寺寺後空地掘一個洞埋葬。每過七天,便掘開來瞧瞧。”頭陀答應了。果然道人不久便死,頭陀依照指示辦事,過了七日,掘開來看,見道人的屍體麵色紅潤。如此每過七日,就發掘一次,到四十九日後第七次掘開來時,穴中隻餘麻繩和一雙破鞋,屍身已不見了。


    徐逢原曾贈他一首詩,曰:“鐵笛愛吹風月夜,夾衣能禦雪霜天。伊予試問行年看,笑指鬆筠未是堅。”張淡道人用一匹絹來寫了這首詩,筆力甚偉。(出洪邁《夷堅誌》)


    這張淡道人隻不過是方士之類的人物,並不是什麽劍客。


    《劍俠傳》中的故事,講的是另一位“角巾道人”。京師人郭倫,元宵節帶同家人出外觀燈,回家時天已很夜了,經過一條小巷,逢到十餘個不良少年,手臂相挽,大聲唱歌而來,喧嘩嘻笑,對婦女口出不遜言語,攔住了路,不讓他們走過。郭倫見對方人多勢眾,無法抵抗,甚為窘迫。忽有一個身穿青衣、頭戴角巾的道人過來,責備這批惡少說:“人家家眷夜歸,你們怎可無禮?”眾惡少大怒,說道:“我們自己喜歡開開玩笑,跟你這臭道士有什麽相幹?”大家衝上來要打他。一眾婦女乘機避開,隻有郭倫獨自留下來要幫那道人打架。


    那道人也發怒了,喝道:“你們真要打人嗎?我今天來教訓教訓你們。”出手打去,對方全無抵抗之能。道人搏擊惡少,就像毆打嬰兒一般,片刻之間,打得眾惡少或倒地不起,或叫痛逃走。道人拍拍手,慢慢走了。


    郭倫忙追上去拜謝,說與先生素不相識,竟蒙救援,使妻妹得脫危難,不知如何報答才好。那道人說:“我本無心,偶然碰到不平的事,不能不出手。我於世間,一無所求,不求報答,隻要能請我喝一場酒,能一醉便夠了。”郭倫大喜,邀他回家,置酒痛飲。道人辭去,郭倫問:“先生去那裏?”道人說:“我是劍俠,不是普通人也!”擲下酒杯,長揖出門,走得幾步,耳中鏗然有聲,有一柄劍跳了出來,跌在地下。那道人騎在劍上,長劍飛起,帶著道人騰空而去。


    這故事與第二十九圖“青巾者”有些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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