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矮胖子大吃一驚,縱身後躍,生怕長劍刺到他身上,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琴底部插入,劍身盡沒。原來這柄劍藏在胡琴之中,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從外表看來,誰也不知這把殘舊的胡琴內竟會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搖了搖頭,說道:“你胡說八道!”緩緩走出茶館。眾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蒼涼的胡琴聲隱隱約約傳來。忽然有人“啊”的一聲驚呼,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處瞧去,隻見那矮胖子桌上放著的七隻茶杯,每一隻都給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七個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卻一隻也沒傾倒。


    茶館中的幾十個人都圍了攏來,紛紛議論。有人道:“這人是誰?劍法如此厲害?”有人道:“一劍削斷七隻茶杯,茶杯卻一隻不倒,當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否則老兄的頭頸,也和這七隻茶杯一模一樣了。”又有人道:“這老先生當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見識?”


    那矮胖子瞧著七隻半截茶杯,隻怔怔發呆,臉上已沒半點血色,對旁人的言語一句也沒聽進耳中。那身穿綢衫的中年人道:“是麽?我早勸你少說幾句,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眼前衡山城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聽得你背後議論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訓教訓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什麽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


    眾人又都一驚,齊問:“什麽?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麽知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愛拉胡琴,一曲〈瀟湘夜雨〉,聽得人眼淚也會掉下來。‘琴中藏劍,劍發琴音’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各位既到衡山城來,怎會不知?這位兄台剛才說什麽劉三爺一劍能刺五頭大雁,莫大先生卻隻能刺得三頭。他便一劍削斷七隻茶杯給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斷,刺雁又有何難?因此他要罵你胡說八道了。”


    那矮胖子兀自驚魂未定,垂頭不敢作答。那穿綢衫的漢子會了茶錢,拉了他便走。


    茶館中眾人見到“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顯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神功,無不心寒,均想適才那矮胖子稱讚劉正風而對莫大先生頗有微詞,自己不免隨聲附和,說不定便此惹禍上身,各人紛紛會了茶錢離去,頃刻之間,一座鬧哄哄的茶館登時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外,便隻角落裏有兩個人伏在桌上打盹。


    林平之瞧著七隻半截茶杯和從茶杯上削下來的七個瓷圈,尋思:“這老人模樣猥葸,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將他推倒,那知他長劍一晃,便削斷了七隻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這等人物?我在福威鏢局中坐井觀天,隻道江湖上再厲害的好手,至多也不過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間。唉!我若能拜得此人為師,苦練武功,或者尚能報得大仇,否則是終身無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尋找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懇,求他救我父母,收我為弟子?”剛站起身來,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掌門人,五嶽劍派和青城派互通聲氣,他怎肯為我一個毫不相幹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複又頹然坐倒。


    忽聽得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二師哥,這雨老是不停,濺得我衣裳快濕透了,在這裏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凜,認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賣酒醜女的聲音,急忙低頭。隻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罷,喝杯熱茶暖暖肚。”兩個人走進茶館,坐在林平之斜對麵的一個座頭。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見那賣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著自己,打橫坐著的是那自稱姓薩、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來你二人是師兄妹,卻喬裝祖孫,到福州城來有所圖謀。卻不知他們又為什麽要救我?說不定他們知道我爹娘的下落。”


    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殘杯,泡上茶來。那老者一眼見到旁邊桌上的七隻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聲低呼,道:“小師妹,你瞧!”那少女也十分驚奇,道:“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誰削斷了七隻茶杯?”


    那老者低聲道:“小師妹,我考你一考,一劍七出,砍金斷玉,這七隻茶杯,是誰削斷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沒瞧見,怎知是誰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第十七招‘一劍落九雁’,這是劉正風劉三爺的傑作。”那老者笑著搖頭道:“隻怕劉三爺的劍法還不到這造詣,你隻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著他笑道:“你別說下去,我知道了。這……這……這是‘瀟湘夜雨’莫大先生!”


    突然間六七個聲音一齊響起,有的拍手,有的轟笑,都道:“師妹好眼力。”


    林平之吃了一驚:“那裏來了這許多人?”斜眼瞧去,隻見本來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兩人已站了起來,另有四人從茶館內堂走出來,有的是腳夫打扮,有個手拿算盤,是個做買賣的模樣,更有個肩頭蹲著頭小猴兒,似是耍猴兒戲的。


    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濫的原來都躲在這裏,倒嚇了我一大跳!大師哥呢?”那耍猴兒的笑道:“怎麽一見麵就罵我們是下三濫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來嚇人,怎麽不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勾當?大師哥怎的不跟你們在一起?”


    那耍猴兒的笑道:“別的不問,就隻問大師哥。見了麵還沒說得兩三句話,就連問兩三句大師哥?怎麽又不問問你六師哥?”那少女頓足道:“呸!你這猴兒好端端的在這兒,又沒死,又沒爛,多問你幹麽?”那耍猴兒的笑道:“大師哥又沒死,又沒爛,你卻又問他幹麽?”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說了。四師哥,隻有你是好人,大師哥呢?”那腳夫打扮的人還未回答,已有幾個人齊聲笑道:“隻有四師哥是好人,我們都是壞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說。”那少女道:“希罕嗎?不說就不說。你們不說,我和二師哥在路上遇見一連串希奇古怪的事兒,也別想我告訴你們半句。”


    那腳夫打扮的人一直沒跟她說笑,似是個淳樸木訥之人,這時才道:“我們昨兒跟大師哥在衡陽分手,他叫我們先來。這會兒多半他酒也醒了,就會趕來。”那少女微微皺眉,道:“又喝醉了?”那腳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盤的道:“這一會可喝得好痛快,從早晨喝到中午,又從中午喝到傍晚,少說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這豈不喝壞了身子?你怎不勸勸他?”那拿算盤的人伸了伸舌頭,道:“大師哥肯聽人勸,真是太陽從西邊出啦。除非小師妹勸他,他或許還這麽少喝一斤半斤。”眾人都笑了起來。


    那少女道:“為什麽又大喝起來?遇到了什麽高興事麽?”那拿算盤的道:“這可得問大師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師妹見麵,一開心,便大喝特喝起來。”那少女道:“胡說八道!”但言下顯然頗為歡喜。


    林平之聽著他們師兄妹說笑,尋思:“聽他們話中說來,這姑娘對她大師兄似乎頗有情意。然而這二師哥已這樣老,大師哥當然更加老了,這姑娘不過十六七歲,怎麽去愛上個糟老頭兒?”轉念一想,登時明白:“啊,是了。這姑娘滿臉麻皮,相貌實在太過難看,誰也瞧她不上,因此隻好去愛上一個老年喪偶的酒鬼。”


    隻聽那少女又問:“大師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耍猴兒的道:“不跟你說個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過我們。昨兒一早,我們七個人正要動身,大師哥忽然聞到街上酒香撲鼻,一看之下,原來是個叫化子手拿葫蘆,一股勁兒的口對葫蘆喝酒。大師哥登時酒癮大發,上前和那化子攀談,讚他的酒好香,又問那是什麽酒。那化子道:‘這是猴兒酒!’大師哥道:‘什麽叫猴兒酒?’那化子說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兒會用果子釀酒。猴兒采的果子最鮮最甜,因此釀出來的酒也極好,那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剛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蘆酒,還捉了一頭小猴兒,喏,就是這家夥了。”說著指指肩頭上的猴兒。這猴兒的後腿給一根麻繩縛著,係住在他手臂上,不住的摸頭搔腮,擠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


    那少女瞧瞧那猴兒,笑道:“六師哥,難怪你外號叫作六猴兒,你和這隻小東西,真個是一對兄弟。”


    那六猴兒板起了臉,一本正經的道:“我們不是親兄弟,是師兄弟。這小東西是我的師哥,我是老二。”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繞了彎子罵大師哥,瞧我不告你一狀,他不踢你幾個筋鬥才怪!”又問:“怎麽你兄弟又到了你手裏?”六猴兒道:“我兄弟?你說這小畜生嗎?唉,說來話長,頭痛頭痛!”那少女笑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師哥把這猴兒要了來,叫你照管,盼這小東西也釀一葫蘆酒給他喝!”六猴兒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說“一屁彈著”,但隻說了個“一”字,隨即忍住,轉口道:“是,是,你猜得對。”


    那少女微笑道:“大師哥就愛搞這些古裏古怪的玩意兒。猴兒在山裏才會做酒,給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釀酒?你放它去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頓了一頓,笑道:“否則的話,怎麽又不見咱們的六猴兒釀酒呢?”


    六猴兒板起臉道:“師妹,你不敬師兄,沒上沒下的亂說。”那少女笑道:“啊唷,這當兒擺起師兄架子來啦。六師哥,你還是沒說到正題,大師哥又怎地從早到晚喝個不停。”六猴兒道:“是了。當時大師哥也不嫌髒,就向那叫化子討酒喝,啊唷,這叫化子身上汙垢足足有三寸厚,爛衫上白虱鑽進鑽出,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多半葫蘆中也有不少濃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皺眉,道:“別說啦,叫人聽得惡心。”六猴兒道:“你惡心,大師哥才不惡心呢!那化子說:三葫蘆猴兒酒,喝得隻剩下這大半葫蘆,決不肯給人的。大師哥拿出一兩銀子來,說一兩銀子喝一口。”那少女又好氣,又好笑,啐道:“饞嘴鬼!”


    那六猴兒道:“那化子這才答允了,接過銀子,說道:‘隻許一口,多喝可不成!’大師哥道:‘說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蘆湊到嘴上,張口便喝。那知他這一口好長,隻聽得骨嘟骨嘟直響,一口氣可就把大半葫蘆酒都喝幹了。原來大師哥使出師父所授的氣功來,竟不換氣,猶似烏龍取水,把大半葫蘆酒喝得滴酒不剩。”


    眾人聽到這裏,一齊哈哈大笑。


    六猴兒又道:“小師妹,昨天你如在衡陽,親眼見到大師哥喝酒的這一路功夫,那真非叫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遊紫府,身若淩虛而超華嶽,氣如衝霄而撼北辰’,這門氣功當真使得出神入化,奧妙無窮。”


    那少女笑得直打跌,罵道:“瞧你這貧嘴鬼,把大師哥形容得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們氣功的口訣,可小心些!”


    六猴兒笑道:“我這可不是瞎說。這裏六位師兄師弟,大家都瞧見的。大師哥是不是使氣功喝那猴兒酒?”旁邊的幾人都點頭道:“小師妹,那確是真的。”


    那少女歎了口氣,道:“這功夫可有多難,大家都不會,偏他一個人會,卻拿去騙叫化子的酒喝。”語氣中似頗有憾,卻也不無讚譽之意。


    六猴兒道:“大師哥喝得葫蘆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說道明明隻許喝一口,怎地將大半葫蘆酒都喝幹了。大師哥笑道:‘我確實隻喝一口,你瞧我透過氣沒有?不換氣,就是一口。咱們又沒說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實我還隻喝了半口,一口也沒喝足。一口一兩銀子,半口隻值五錢。還我五錢銀子來!’”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還賴人家錢?”


    六猴兒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師哥道:‘老兄,瞧你這麽著急,定是個好酒的君子!來來來,我做東道,請你喝個大醉。’便拉著他上了街旁的酒樓,兩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個不停。我們等到中午,他二人還在喝。大師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兒,交給我照看。等到午後,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來了,大師哥獨個兒還在自斟自飲,不過說話的舌頭也大了,叫我們先來衡山,他隨後便來。”


    那少女道:“原來這樣。”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幫中的麽?”那腳夫模樣的人搖頭道:“不是!他不會武功,背上也沒口袋。”


    那少女向外麵望了一會,見雨兀自淅瀝不停,自言自語:“倘若昨兒跟大夥一起來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趕路。”


    六猴兒道:“小師妹,你說你和二師哥在道上遇到許多希奇古怪的事兒,這好跟咱們說了罷。”那少女道:“你急什麽?待會見到大師哥再說不遲,免得我又多說一遍。你們約好在那裏相會的?”六猴兒道:“沒約好。衡山城又沒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騙了我說大師哥喝猴兒酒的事,自己的事卻又不說了。”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屬,道:“二師哥,請你跟六師哥他們說,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這裏耳目眾多,咱們先找客店,慢慢再說罷。”


    另一個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沒說話,此刻說道:“衡山城裏大大小小店棧都住滿了賀客,咱們又不願去打擾劉府,待會兒會到大師兄,大夥兒到城外寺廟祠堂歇足罷。二師哥,你說怎樣?”此時大師兄未至,這老者自成了眾同門的首領,他點頭說道:“好!咱們就在這裏等罷。”


    六猴兒最是心急,低聲道:“這駝子多半是個顛子,坐在這裏半天了,動也不動,理他作甚?二師哥,你和小師妹到福州去,探到了什麽?福威鏢局給青城派鏟了,那麽林家真的沒真實武功?”


    林平之聽他們忽然說到自己鏢局,更加凝神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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