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非煙道:“他在發燒,你摸摸他額頭,燒得好生厲害。”儀琳還未回答,右手已讓曲非煙捉住,按到了那人額上。本來遮在他麵上的錦帕已給曲非煙拿開,儀琳隻覺觸手處猶如火炭,不由得心生惻隱,道:“我還有內服傷藥,須得給他服下才好。曲姑娘,請你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好,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找火來點蠟燭。”儀琳聽她說要走開,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別去,留了我一個兒在這裏,那怎麽辦?”曲非煙低低笑了一聲,道:“你把內服的傷藥摸出來罷。”


    儀琳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出來,托在掌中,道:“傷藥取出來啦。你給他吃罷。”曲非煙道:“黑暗中別把傷藥掉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這裏,那麽我在這裏待著,你出去點火。”儀琳聽得要她獨自在妓院中亂闖,更加不敢,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煙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傷藥塞在他口裏,喂他喝幾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見不到你是誰,怕什麽啊?喏,這是茶杯,小心接著,別倒翻了。”


    儀琳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茶杯,躊躇了一會,心想:“師父常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師兄屍首的所在,既命在頃刻,我也當救他。”於是緩緩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翻過手掌,將三粒內服治傷的“白雲熊膽丸”塞在那人嘴裏。那人張口含了,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喝了幾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說了聲“多謝”。


    儀琳道:“這位英雄,你身受重傷,本當安靜休息,隻是我有一件急事請問。令狐衝令狐俠士為人所害,他屍身……”那人道:“你……你問令狐衝……”儀琳道:“正是!閣下可知這位令狐衝英雄的遺體落在何處?”那人迷迷糊糊的道:“甚……什麽遺體?”儀琳道:“是啊,閣下可知令狐衝令狐俠士的遺體落於何方?”那人含糊說了幾個字,但聲音極低,全然聽不出來。儀琳又問了一遍,將耳朵湊近那人的臉孔,隻聽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說什麽話,卻始終說不出來。


    儀琳突然想起:“本門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效驗甚著,藥性卻也極猛,尤其服了白雲熊膽丸後往往要昏暈半日,那正是療傷的要緊關頭,我如何在這時逼問於他?”她輕輕歎了口氣,從帳子中鑽頭出來,扶著床前一張椅子,便即坐倒,低聲道:“待他好一些後再問。”曲非煙道:“姊姊,這人性命無礙麽?”儀琳道:“但願他能痊愈才好,隻是他胸前傷口實在太深。曲姑娘,這一位……是誰?”


    曲非煙並不答覆,過了一會,說道:“我爺爺說,你什麽事情都看不開,是不能做尼姑的。”儀琳奇道:“你爺爺認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我什麽事情都看不開?”曲非煙道:“昨日在回雁樓頭,我爺爺帶著我,看你們和田伯光打架。”儀琳“啊”了一聲,問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爺爺?”曲非煙笑道:“是啊,你那個令狐師兄,一張嘴巴也真會說,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那時我爺爺真的有些相信,還以為他真有一套什麽出恭時練的劍法,還以為田伯光鬥不過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儀琳瞧不見她臉,想像起來,定然滿臉笑容。曲非煙愈笑得歡暢,儀琳心頭卻愈酸楚。


    曲非煙續道:“後來田伯光逃走了,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既然答允輸了拜你為師,就應當磕頭拜師啊,怎地可以混賴?”儀琳道:“令狐師兄為了救我,不過使個巧計,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曲非煙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還給他說好話。令狐衝給人刺死後,你抱著他的屍身亂走。我爺爺說:‘這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這一下隻怕要發瘋,咱們跟著瞧瞧。’於是我們二人跟在你後麵,見你抱著這個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爺爺說:‘非非,你瞧這小尼姑多麽傷心,令狐衝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還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


    儀琳羞得滿臉通紅,黑暗中隻覺耳根子和脖子都在發燒。


    曲非煙道:“姊姊,我爺爺的話對不對?”儀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薩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換得令狐師兄還陽,我……我……我便墮入十八重地獄,萬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願。”這幾句話說得誠懇之極。


    便在這時,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儀琳喜道:“他……他醒轉了,曲姑娘,請你問他,可好些了沒有?”曲非煙道:“為什麽要我去問!你自己沒生嘴巴!”


    儀琳微一遲疑,走到床前,隔著帳子問道:“這位英雄,你可……”一句話沒說完,隻聽那人又呻吟了幾聲。儀琳尋思:“他此刻痛苦難當,我怎可煩擾他?”悄立片刻,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顯是藥力發作,又已入睡。


    曲非煙低聲道:“姊姊,你為什麽願意為令狐衝而死,你當真這麽喜歡他?”儀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別再說這等褻瀆佛祖的話。令狐師兄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救我而死。我……我隻覺萬分的對他不起。”曲非煙道:“要是他能活轉來,你什麽事都肯為他做?”儀琳道:“不錯,我便為他死一千次,也毫無怨言。”


    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笑道:“令狐大哥,你聽著,儀琳姊姊親口說了……”儀琳怒道:“你開什麽玩笑?”曲非煙繼續大聲道:“她說,隻要你沒死,她什麽事都肯答允你。”儀琳聽她語氣不似開玩笑,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頭怦怦亂跳,隻道:“你……你……”


    隻聽得咯咯兩聲,眼前一亮,曲非煙已打著了火,點燃蠟燭,揭開帳子,笑著向儀琳招了招手。儀琳慢慢走近,驀地裏眼前金星飛舞,向後便倒。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後一托,令她不致摔倒,笑道:“我早知你會大吃一驚,你看他是誰?”儀琳道:“他……他……”聲音微弱,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


    床上那人雖雙目緊閉,但長方臉蛋,劍眉薄唇,正便是昨日回雁樓頭的令狐衝。


    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顫聲道:“他……他沒死?”曲非煙笑道:“他現下還沒有死,但如你的傷藥無效,便要死了。”儀琳急道:“不會死的,他一定不會死的。他……他沒死!”驚喜逾恒,突然哭了出來。曲非煙奇道:“咦,怎麽他沒有死,你反而哭了?”儀琳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道:“我好歡喜。曲姑娘,真多謝你啦。原來,原來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師兄。”


    曲非煙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沒有這麽大的本事,我又沒天香斷續膠。”儀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拉住曲非煙的手,道:“是你爺爺救的,是你爺爺救的。”


    忽然之間,外邊高處有人叫道:“儀琳,儀琳!”卻是定逸師太的聲音。


    儀琳一驚,待要答應。曲非煙吐氣吹熄手中蠟燭,左掌翻轉,按住了儀琳的嘴,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什麽地方?別答應。”一霎時儀琳六神無主,她身在妓院之中,處境尷尬之極,但聽到師父呼喚而不答應,卻是一生中從所未有。


    隻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田伯光,快給我滾出來!你把儀琳放出來。”


    隻聽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才道:“這位是恒山派白雲庵前輩定逸師太麽?晚輩本當出來拜見,隻是身邊有幾個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禮,這就兩免了。哈哈,哈哈!”跟著有四五個女子一齊吃吃而笑,聲音甚是淫蕩,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還嗲聲叫道:“好相公,別理她,再親我一下,嘻嘻,嘻嘻。”幾個妓女淫聲蕩語,越說越響,顯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氣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滾出來,非把你碎屍萬段不可。”


    田伯光笑道:“我不滾出來,你要將我碎屍萬段。我滾了出來,你也要將我碎屍萬段。那還是不滾出來罷!定逸師太,這種地方,你出家人是來不得的,還是及早請回的為妙。令高徒不在這裏,她是一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怎會到這裏來?你老人家到這種地方來找徒兒,豈不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這狗窩子燒了,瞧他出不出來?”


    田伯光笑道:“定逸師太,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有分教:江湖上眾口喧傳,都道湖南省的煙花之地‘群玉院’,給恒山派白雲庵定逸師太一把火燒了。人家一定要問:‘定逸師太是位年高德劭的老師太,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別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問:‘恒山派的弟子怎會到群玉院去?’這麽你一句,我一句,於貴派的聲譽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說,萬裏獨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隻怕令高足一人,一見到她,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怎麽還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但弟子回報,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屋子,這弟子又為田伯光所傷,豈有假的?隻氣得五竅生煙,將屋瓦踹得一塊塊粉碎,一時卻無計可施。


    突然對麵屋上一個冷冷的聲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騏,可是你害死的?”卻是青城掌門餘滄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連青城派掌門也大駕光臨,衡山群玉院從此名聞天下,生意滔滔,再也應接不暇了。有一個小子是我殺的,劍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至於是不是叫什麽彭人騏,也沒工夫去問他。”


    隻聽得颼的一聲響,餘滄海已穿入房中,跟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聲密如聯珠,餘滄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


    定逸師太站在屋頂,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廝果然有點兒真門道,這幾下快刀快劍,竟跟青城掌門鬥了個勢均力敵。”


    驀然間砰的一聲大響,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


    儀琳握著曲非煙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餘二人相鬥到底誰勝誰敗,按理說,田伯光數次欺辱於她,該當盼望他給餘滄海打敗才是,但她竟是盼望餘滄海為田伯光所敗,最好餘滄海快快離去,師父也快快離去,讓令狐衝在這裏安安靜靜的養傷。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緊關頭,倘若見到餘滄海衝進房來,一驚之下,創口再裂,那就非死不可。


    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叫道:“餘觀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到曠地之上大戰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誰厲害。要是你打勝,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你,假如你輸了,這玉寶兒可是我的。”


    餘滄海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開來,這淫賊這番話,竟說自己和他相鬥乃是爭風吃醋,為了爭奪“群玉院”中一個妓女,叫作什麽玉寶兒的。適才在房中相鬥,頃刻間拆了五十餘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餘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鬥三四百招,可也並無必勝把握。


    一霎時間,四下裏一片寂靜。儀琳似乎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之聲,湊頭過去,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他……他們會不會進來?”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幾歲,但當這情急之際,儀琳一切全沒了主意。曲非煙並不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


    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餘觀主,田伯光這廝作惡多端,日後必無好死,咱們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時。這間妓院藏垢納汙,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了,這事待兄弟來辦。大年,為義,大夥進去搜搜,一個人也不許走了。”劉門弟子向大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接著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吩咐眾弟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


    儀琳心中惶急,隻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一間間房查將過來。劉正風和餘滄海在旁監督,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龜頭和鴇兒打得殺豬價叫。青城派群弟子將妓院中的家私用具、茶杯酒壺,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


    耳聽得劉正風諸人轉眼便將過來,儀琳急得幾欲暈去,心想:“師父前來救我,我卻不出聲答應,在妓院之中,和令狐師兄深夜同處一室。雖然他身受重傷,但衡山派、青城派這許多男人一擁而進,我便有一百張嘴巴也分說不了。如此連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姊?”伸手拔出佩劍,便往頸中揮去。


    曲非煙聽得長劍出鞘之聲,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道:“使不得!我和你衝出去。”


    忽聽得悉瑟有聲,令狐衝在床上坐了起來,低聲道:“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幹什麽?”令狐衝道:“我叫你點亮了蠟燭!”聲音中頗含威嚴。曲非煙便不再問,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蠟燭。


    燭光之下,儀琳見到令狐衝臉色白得猶如死人,忍不住低聲驚呼。


    令狐衝指著床頭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給我披在……在身上。”儀琳全身發抖,俯身取了過來,披在他身上。令狐衝拉過大氅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跡和傷口,說道:“你們兩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煙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著儀琳,鑽入了被窩。


    這時外邊諸人都已見到這間房中的燭火,紛紛叫道:“到那邊去搜!”蜂擁而來。


    令狐衝提一口氣,搶過去掩上了門,橫上門閂,回身走到床前,揭開帳子,道:“都鑽進被窩去!”儀琳道:“你……你別動,小心傷口。”令狐衝伸出左手,將她的頭推入被窩中,右手卻將曲非煙的一頭長發拉了出來,散在枕頭之上。隻這麽一推一拉,自知傷口的鮮血又在不絕外流,雙膝一軟,坐在床沿之上。


    這時房門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養的,開門!”跟著砰的一聲,有人將房門踢開,三四個人同時搶將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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