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靈珊目光中含情脈脈,雙頰暈紅,低聲道:“你叫我什麽?”令狐衝頗感不好意思,道:“我衝口而出,小師妹,你別見怪。”嶽靈珊道:“我怎會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令狐衝心口一熱,又想張臂將她摟在懷裏,但隨即心想:“她這等待我,我當敬她重她,豈可冒瀆了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你下崖時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會,可別像平時那樣,一口氣奔下崖去。”嶽靈珊道:“是!”慢慢轉過身子,走到崖邊。


    令狐衝聽到她腳步聲漸遠,回過頭來,見嶽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怔怔的正瞧著他。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良久。令狐衝道:“你慢慢走,這該去了。”嶽靈珊道:“是!”這才真的轉身下崖。


    這一天中,令狐衝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曆過的歡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穀鳴響,這嘯聲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歡喜,我好歡喜!”


    第二日天又下雪,嶽靈珊果然沒再來。令狐衝從陸大有口中得知她複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壯健,不勝之喜。


    過了二十餘日,嶽靈珊提了一籃粽子上崖,向令狐衝臉上凝視了一會,微笑道:“你沒騙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衝見她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見到你這樣,我真開心。”


    嶽靈珊道:“我天天吵著要來給你送飯,可是媽說什麽也不許,又說天氣冷,又說濕氣重,倒好似一上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一般。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見他生病。媽說大師哥內功高強,我怎能和他相比。媽背後讚你呢,你高興不高興?”令狐衝笑著點了點頭,道:“我常想念師父、師娘,兩位老人家都好罷?隻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麵。”


    嶽靈珊道:“昨兒我幫媽裹了一日粽子,心裏想,我要拿幾隻粽子來給你吃就好啦。那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便說:‘這籃粽子,你拿去給衝兒吃。’當真意想不到。”


    令狐衝喉頭一酸,心想:“師娘待我真好。”嶽靈珊道:“粽子剛煮好,還是熱的,我剝兩隻給你吃。”提著粽子走進石洞,解開粽繩,剝開了粽箬。


    令狐衝聞到一陣清香,見嶽靈珊將剝開了的粽子遞過來,便接過咬了一口。粽子雖是素餡,但草菇、香菌、腐衣、蓮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鮮美。嶽靈珊道:“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來的……”令狐衝問:“小林子?”嶽靈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師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來跟我說,東邊山坡的鬆樹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卻隻采了小半籃兒。雖然不多,滋味卻好,是不是?”令狐衝道:“當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小師妹,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


    嶽靈珊道:“為什麽不罵?他不聽話便罵。不過近來他乖了些,我便少罵他幾句。他練劍用功,有進步時,我也誇獎他幾句:‘喏,喏,小林子,這一招使得還不錯,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還不夠快,再練,再練。’嘻嘻!”


    令狐衝道:“你在教他練劍麽?”嶽靈珊道:“嗯!他說的福建話,師兄師姊們都聽不大懂,我去過福州,懂得他話,爹爹就叫我閑時指點他。大師哥,我不能上崖來瞧你,悶得緊,反正沒事,便教他幾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學得很快。”令狐衝笑道:“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他自然不敢不聽你的話了。”嶽靈珊道:“當真聽話,卻也不見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他便不肯,說那兩招‘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還沒學好,要加緊練練。”


    令狐衝微感詫異,道:“他上華山來還隻幾個月,便練到‘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了?小師妹,本派劍法須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進。”


    嶽靈珊道:“你別耽心,我才不會亂教他呢。小林子要強好勝得很,日也練,夜也練,要跟他閑談一會,他總是說不了三句,便問到劍法上來。旁人要練三個月的劍法,他隻半個月便學會了。我拉他陪我玩兒,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


    令狐衝默然不語,突然之間,心中湧現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擾,一隻粽子隻吃了兩口,手中拿著半截粽子,隻感一片茫然。


    嶽靈珊拉了拉他衣袖,笑道:“大師哥,你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怎地不說話了?”令狐衝一怔,將半截粽子送到口中,粽子清香鮮美,但黏在嘴裏,竟沒法下咽。嶽靈珊指住了他,格格嬌笑,道:“吃得這般性急,黏住了牙齒。”令狐衝臉現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師妹愛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師弟作伴,那也尋常得很,我竟這等小氣,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時心平氣和,笑道:“這隻粽子定是你裹的,裹得也真黏,可將我牙齒和舌頭都黏在一起啦。”嶽靈珊哈哈大笑,隔了一會,說道:“可憐的大師哥,在這崖上坐牢,饞成了這副樣子。”


    這次她過了十餘日才又上崖,酒飯之外又有一隻小小竹籃,盛著半籃鬆子、栗子。


    令狐衝早盼得頭頸也長了,這十幾日中,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陸大有神色總有些古怪,說話不大自然。令狐衝心下起疑,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問得急了,陸大有便道:“小師妹身子很好,每日裏練劍用功得很,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免得打擾了大師哥的功課。”他日等夜想,陡然見到嶽靈珊,如何不喜?隻見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顯得嬌豔婀娜,心中不禁湧起一個念頭:“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上崖來?難道是師父、師娘不許?”


    嶽靈珊見到令狐衝眼光中困惑的神色,臉上突然一紅,道:“大師哥,這麽多天沒來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衝道:“我怎會怪你?定是師父、師娘不許你上崖來,是不是?”嶽靈珊道:“是啊,媽教了我一套新劍法,說這路劍法變化繁複,我倘若上崖來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衝道:“什麽劍法?”嶽靈珊道:“你倒猜猜?”令狐衝道:“‘養吾劍’?”嶽靈珊道:“不是。”令狐衝道:“‘希夷劍’?”嶽靈珊搖頭道:“再猜?”令狐衝道:“難道是‘淑女劍’?”嶽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這是媽的拿手本領,我可沒資格練‘淑女劍’。跟你說了罷,是‘玉女劍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衝微感吃驚,喜道:“你起始練‘玉女劍十九式’了?嗯,那的確是十分繁複的劍法。”言下登時釋然,這套“玉女劍”雖隻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變化繁複,倘若記不清楚,連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聽師父說:“這玉女劍十九式主旨在於變幻奇妙,跟本派著重以氣馭劍的法門頗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較弱,遇上勁敵之時,可憑此劍法以巧勝拙,但男弟子便不必學了。”因此令狐衝也沒學過。


    憑嶽靈珊此時的功力,似乎還不該練此劍法。當日令狐衝和嶽靈珊以及其他幾個師弟妹同看師父、師娘拆解這套劍法,師父連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師娘始終以這“玉女劍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劍,居然跟十餘門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鬥了個旗鼓相當。當時眾弟子瞧得神馳目眩,大為驚歎,嶽靈珊便央著母親要學。嶽夫人道:“你年紀還小,一來功力不夠,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腦勞神,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再說,這劍法專為克製別派劍招之用,如單是由本門師兄師姊跟你拆招,練來練去,變成專門克製華山劍法了。衝兒的雜學很多,記得許多外家劍法,等他將來跟你拆招習練罷。”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此後一直沒提起,不料師娘竟教了她。


    令狐衝道:“難得師父有這般好興致,每日跟你拆招。”這套劍法重在隨機應變,決不可拘泥於招式,一上手練便得拆招。華山派中,隻嶽不群和令狐衝博識別家劍法,嶽靈珊要練“玉女劍十九式”,勢須由嶽不群親自出馬,每天跟他喂招。


    嶽靈珊臉上又微微一紅,忸怩道:“爹才沒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衝奇道:“林師弟?他懂得許多別家劍法?”嶽靈珊笑道:“他隻懂得一門他家傳的辟邪劍法。爹說,這辟邪劍法威力雖不強,但變招奇幻,大有可以借鏡之處,我練‘玉女劍十九式’,不妨由對抗辟邪劍法起始。”令狐衝點頭道:“原來如此。”


    嶽靈珊道:“大師哥,你不高興嗎?”令狐衝道:“沒有!我怎會不高興?你修習本門的一套上乘劍法,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高興了?”嶽靈珊道:“可是我見你臉上神氣,明明很不高興。”令狐衝強顏一笑,問道:“你練到第幾式了?”


    嶽靈珊不答,過了好一會,說道:“是了,本來娘說過叫你幫我喂招的,現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願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師哥,你在崖上一時不能下來,我又心急著想早些練劍,因此不能等你了。”令狐衝哈哈大笑,道:“你又來說孩子話了。同門師兄妹,誰給你喂招都一樣。”他頓了一頓,笑道:“我知道你寧可要林師弟給你喂招,不願要我陪你。”嶽靈珊臉上又是一紅,道:“胡說八道!小林子的本領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萬八千裏了,要他喂招有什麽好?”


    令狐衝心想:“林師弟入門才幾個月,就算他當真絕頂聰明,能有多大氣候?”說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處。你每一招都殺得他沒法還手,豈不快活得很?”


    嶽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憑他的三腳貓辟邪劍法,還想還手嗎?”


    令狐衝素知小師妹甚為要強好勝,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這套新練的劍法自然使來得心應手,招招都占上風,此人武功低微,確是最好的對手,當下鬱悶之情立去,笑道:“那麽讓我來給你過幾招,瞧瞧你的‘玉女劍十九式’練得怎樣了。”


    嶽靈珊大喜,笑道:“好極了,我今天……今天上崖來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長劍。令狐衝道:“你今天上崖來,便是要將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好,出手罷!”嶽靈珊笑道:“大師哥,你劍法一直強過我,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玉女劍十九式’,就不會受你欺侮了。”令狐衝道:“我幾時欺侮過你了?當真冤枉好人。”嶽靈珊長劍一立,道:“你還不拔劍?”


    令狐衝笑道:“且不忙!”左手擺個劍訣,右掌迭地竄出,說道:“這是青城派的鬆風劍法,這一招叫做‘鬆濤如雷’!”以掌作劍,向嶽靈珊肩頭刺了過去。


    嶽靈珊斜身退步,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衝笑道:“不用客氣,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嶽靈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鬥我的‘玉女劍十九式’?”令狐衝笑道:“現下你還沒練成。練成之後,我空手便不能了。”


    嶽靈珊這些日子中苦練“玉女劍十九式”,自覺劍術大進,縱與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輸於人,是以十幾日不上崖,便是要不泄露了風聲,好得一鳴驚人,讓令狐衝大為佩服,不料他竟不加重視,隻以一雙肉掌來接自己的“玉女劍十九式”,當下臉孔一板,說道:“我劍下如傷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


    令狐衝笑道:“這個自然,你盡力施展好了,如劍底留情,便顯不出真本領了。”說著左掌突然呼的一聲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


    嶽靈珊吃了一驚,叫道:“怎……怎麽?你左手也是劍?”


    令狐衝剛才這一掌若劈得實了,嶽靈珊肩頭已然受傷,他回力不發,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雙劍。”


    嶽靈珊道:“對!我曾見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帶雙劍,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劍。


    令狐衝見她這一劍來勢飄忽,似是“玉女劍”的上乘招數,讚道:“這一劍很好,就是還不夠快。”嶽靈珊道:“還不夠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衝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劍,削向她左臂。


    嶽靈珊心下著惱,運劍如風,將這數日來所練的“玉女劍十九式”一式式使出來。這一十九式劍法,她記到的還隻九式,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過六式,但單是這六式劍法,已頗具威力,劍鋒所指之處,確讓令狐衝不能過分逼近。令狐衝繞著她身子遊鬥,每逢向前搶攻,總給她以淩厲的劍招逼了出來,有一次向後急躍,背心竟在一塊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嶽靈珊甚是得意,笑道:“還不拔劍?”


    令狐衝笑道:“再等一會兒。”引著她將“玉女劍”一招招的使將出來,又鬥片刻,眼見她翻來覆去,所能使的隻是六式,心下已經了然,突然間一個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鬆風劍的煞手,小心了!”掌勢頗為沉重。嶽靈珊見他手掌向自己頭頂劈到,忙舉劍上撩。這一招正在令狐衝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彈出,當的一聲,彈中長劍的劍身。嶽靈珊虎口劇痛,把捏不定,長劍脫手飛出,滴溜溜的向山穀中直墮下去。


    嶽靈珊臉色蒼白,呆呆的瞪著令狐衝,一言不發,上顎牙齒緊緊咬住下唇。


    令狐衝叫聲“啊喲!”忙衝到崖邊,那劍早已落入了下麵千丈深穀,無影無蹤。突然之間,隻見山崖邊青影閃動,似是一片衣角,令狐衝定神看時,再也見不到什麽,一顆心怦怦而跳,暗道:“我怎麽了?我怎麽了?跟小師妹比劍過招,不知已有過幾千百次,我向來讓她,從沒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我做事可越來越荒唐了。”


    嶽靈珊轉頭向山穀瞧了一眼,叫道:“這把劍,這把劍!”令狐衝又是一驚,知道小師妹的長劍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叫做“碧水劍”,三年前師父在浙江龍泉得來,小師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向師父連求數次,師父始終不給,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師父才給了她當生日禮物,這一下墮入了深穀,再也難以取回,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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