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幹仙道:“她也未必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桃根仙問:“那罵什麽?”桃幹仙道:“咱們六兄弟像狗子麽?我看一點也不像。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兒。”桃葉仙插嘴:“為什麽?難道咱們像貓兒麽?”桃花仙加入戰團:“罵人的話,又不必像。咱們六兄弟是人,小尼姑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就不是罵了。”桃枝仙道:“她如罵我們六個都是蠢人、壞人,那還是罵。”桃花仙道:“這總比六條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條狗子是聰明狗、能幹狗、威風狗、英雄好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


    令狐衝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聽得他們如此爭執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氣上衝,忽然竟能出聲:“六條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


    桃穀五仙盡皆一愕,還未說話,卻聽得桃實仙在窗外問道:“為什麽六條狗子也比我們好?”桃穀五仙齊聲問道:“是啊,為什麽六條狗子也比我們好?”


    令狐衝隻想破口大罵,卻實在半點力氣也無,斷斷續續道:“你……你們送我……送我回華山去,隻……隻有我師父能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什麽?隻有你師父能救你性命?難道桃穀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衝點了點頭,張大了口,再也說不出話來。


    桃葉仙怒道:“豈有此理?你師父有什麽了不起?難道比我們桃穀六仙還要厲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師父來跟我們比拚比拚!”桃幹仙道:“咱們四人抓住他師父的兩隻手,兩隻腳,喀的一聲,撕成他四塊。”桃實仙跳進房來,說道:“連華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撕成了四塊。”桃花仙道:“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隻隻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


    桃枝仙道:“魚蝦有什麽四肢?怎麽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頭尾,上下魚鰭,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什麽幹係?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當然大有幹係,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證明你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明知給他抓住了痛腳,兀自強辯:“什麽我第一句話說錯了?”桃枝仙道:“你說,‘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隻隻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你沒說過嗎?”桃花仙道:“我說過的。可是這句話,卻不是我的第一句話。今天我已說過幾千幾百句話,怎麽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如果從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說過幾萬萬句了,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桃枝仙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桃幹仙道:“你說烏龜?”桃花仙道:“不錯,烏龜有前腿後腿,自然有四肢。”桃幹仙道:“但咱們分抓烏龜的前腿後腿,四下一拉,怎麽能將之撕成四塊?”桃花仙道:“為什麽不能?烏龜有什麽本事,能擋得住咱們四兄弟的一撕?”桃幹仙道:“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張硬殼呢?你怎麽能抓住烏龜的四肢,連它硬殼也撕成四塊?倘若不撕硬殼,那就成為五塊,不是四塊。”桃花仙道:“硬殼是一張,不是一塊,你說五塊,那就錯了。”桃根仙道:“烏龜殼背上共有十三塊格子,說四塊是錯,說五塊也錯。”


    桃幹仙道:“我說的是撕成五塊,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塊。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桃根仙道:“你隻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卻沒撕及烏龜的硬殼,隻能說‘撕成四塊,再加一張撕不開的硬殼’,所以你說‘撕成五塊’雲雲,大有語病。不但大有語病,而且根本錯了。”桃葉仙道:“大哥,你這可又不對了。大有語病,就不是根本錯了。根本錯了,就不是大有語病。這兩者截然不同,豈可混為一談?”


    令狐衝聽他們刺刺不休的爭辯,若不是自己生死懸於一線,當真要大笑一場,這些人言行可笑已極,自己卻越聽越煩惱。但轉念一想,這一下居然與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難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於世,也算不枉了,真當浮一大白。言念及此,不禁豪興大發,叫道:“我……我要喝酒!”


    桃穀六仙一聽,立時臉現喜色,都道:“好極,好極!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


    令狐衝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總之先……先喝……喝個痛快再說。”


    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來。”過不多時,便提了一大壺酒進房。


    令狐衝聞到酒香,精神大振,道:“你喂我喝。”桃枝仙將酒壺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將酒倒入。令狐衝將一壺酒喝得幹幹淨淨,腦子更加機靈了,說道:“我師父……平時常說: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桃……桃……”桃穀六仙心癢難搔,齊問:“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什麽?”令狐衝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齊聲道:“桃穀六仙!”令狐衝道:“正是。我師父又說,他恨不得和桃穀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再請他六位……六位大……大……”桃穀六仙齊聲道:“六位大英雄!”令狐衝道:“是啊,再請他六位大英雄在眾弟子之前大獻身手,施展……施展絕技……”


    桃穀六仙你一言,我一語:“那便如何?”“你師父怎知我們本事高強?”“華山派掌門是個大大的好人哪,咱們可不能動華山的一草一木。”“那個自然,誰要動了華山的一草一木,決不能和他幹休。”“我們很願意跟你師父交個朋友,這就上華山去罷!”令狐衝當即接口:“對,這就上華山去罷!”


    桃穀六仙立即抬起令狐衝動身。走了半天,桃根仙突然叫道:“啊喲,不對!小尼姑要咱們帶這小子去見她,怎麽帶他去華山?不帶這小子去見小尼姑,咱們豈不是又……又……又那個贏了一場?連贏兩場,不大好意思罷?”桃幹仙道:“這一次大哥說對了,咱們還是帶他先見了小尼姑,再上華山,免得又多贏一場。”六人轉過身來,又向南行。


    令狐衝大急,問道:“小尼姑要見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


    桃根仙道:“當然要見活小子,不要見死小子。”令狐衝道:“你們不送我上華山,我立即自絕經脈,再也不活了。”桃實仙喜道:“好啊,自絕經脈的高深內功如何練法,正要請教。”桃幹仙道:“你一練成這功夫,自己登時就死了,那有什麽練頭?”令狐衝氣喘籲籲的道:“那也是有用的,若是為人……為人脅迫,生不如死,苦惱不堪,還不如自絕經脈來得……來得痛快。”


    桃穀六仙一齊臉色大變,道:“小尼姑要見你,決無惡意。咱們也不是脅迫於你。”令狐衝歎道:“六位雖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稟明師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寧死也不從命。再說,我師父、師娘一直想見見六位……六位……當世……當世……無敵的……大……大……大……”桃穀六仙齊聲道:“大英雄!”令狐衝點了點頭。


    桃根仙道:“好!咱們送你回華山一趟便是。”


    幾個時辰之後,一行七人又上了華山。


    華山弟子見到七人,飛奔回去報知嶽不群。嶽氏夫婦聽說這六個怪人擄了令狐衝後去而複回,不禁一驚,當即率領群弟子迎了出來。桃穀六仙來得好快,嶽氏夫婦剛出正氣堂,便見這六人已從青石路上走來。其中二人抬著一個擔架,令狐衝躺在架上。


    嶽夫人忙搶過去察看,隻見令狐衝雙頰深陷,臉色蠟黃,伸手搭他脈搏,更覺脈象散亂,性命便在呼吸之間,驚叫:“衝兒,衝兒!”令狐衝睜開眼來,低聲道:“師……師……師娘!”嶽夫人眼淚盈眶,道:“衝兒,師娘與你報仇。”唰的一聲,長劍出鞘,便欲向抬著擔架的桃花仙刺去。


    嶽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穀六仙說道:“六位大駕光臨華山,不曾遠迎,還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門派?”


    桃穀六仙一聽,登時大為氣惱,又大為失望。他們聽了令狐衝的言語,隻道嶽不群真的對他六兄弟十分仰慕,那知他一出口便詢問姓名,顯然對桃穀六仙一無所知。桃根仙道:“聽說你對我們六兄弟十分欽仰,難道並無其事?如此孤陋寡聞,太也豈有此理!”桃幹仙道:“你曾說天下大英雄中,最厲害的便是桃穀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穀六仙大名,如雷貫耳,卻不知我們便是桃穀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說恨不得和桃穀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來,他卻既不顯得歡天喜地,又不像想請咱們喝酒,原來是徒聞六仙之名,卻不識六仙之麵。哈哈!好笑啊好笑!”


    嶽不群隻聽得莫名其妙,冷冷的道:“各位自稱桃穀六仙,嶽某凡夫俗子,沒敢和六位仙人結交。”


    桃穀六仙登時臉現喜色。桃枝仙道:“那也無所謂。我們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跟你交個朋友那也不妨。”桃實仙道:“你武功雖然低微,我們也不會看你不起,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藝上有什麽不明白的,盡管問好了,我們自會點撥於你。”


    嶽不群淡淡一笑,說道:“這個多謝了。”


    桃幹仙道:“多謝是不必的。我們桃穀六仙既然當你是朋友,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桃實仙道:“我這就施展幾手,讓你們華山派上下,大家一齊大開眼界如何?”


    嶽夫人自不知這六人天真爛漫,不明世務,這些話純是一片好意,但聽他們言語放肆,早就憤怒之極,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長劍一起,劍尖指向桃實仙胸口,叱道:“好,我來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實仙笑道:“桃穀六仙跟人動手,極少使用兵刃,你既說仰慕我們的武功,此節如何不知?”


    嶽夫人隻道他這句話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長劍陡地刺出。


    這一劍出手既快,劍上氣勢亦淩厲無比。桃實仙對她沒半分敵意,全沒料到她說刺便刺,劍尖在瞬息之間已刺到了他胸口,他如要抵禦,以他武功,原也來得及,隻是他膽子實在太小,霎時間目瞪口呆,隻嚇得動彈不得,噗的一聲,長劍透胸而入。


    桃枝仙急搶而上,一掌擊在嶽夫人肩頭。嶽夫人身子一晃,退後兩步,脫手鬆劍,那長劍插在桃實仙胸中,兀自搖晃。桃根仙等五人齊聲大呼。桃枝仙抱起桃實仙,急忙退開。餘下四仙倏地搶上,迅速無倫的抓住了嶽夫人雙手雙足,提了起來。


    嶽不群知道這四人跟著便是往四下一分,將嶽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塊,饒是他臨事鎮定,當此情景之下,長劍向桃根仙和桃葉仙分刺之時,手腕竟也發顫。


    令狐衝身在擔架,眼見師娘處境凶險無比,急躍而起,大叫:“不得傷我師娘,否則我便自絕經脈!”這兩句話一叫出,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暈去。


    桃根仙避開了嶽不群的一劍,叫道:“小子要自絕經脈,這可使不得,饒了婆娘!”四仙放下嶽夫人,牽掛著桃實仙的性命,追趕桃枝仙和桃實仙而去。


    嶽不群和嶽靈珊同時趕到嶽夫人身邊,待要伸手相扶,嶽夫人已一躍而起,驚怒交集之下,臉上更沒半點血色,身子不住發顫。嶽不群低聲道:“師妹不須惱怒,咱們定當報仇。這六人大是勁敵,幸好你已殺了其中一人。”


    嶽夫人想起當日成不憂給這桃穀六仙分屍的情景,一顆心反跳得更加厲害了,顫聲道:“這……這……這……”身子發抖,竟爾說不出話來。


    嶽不群知妻子受驚著實不小,對女兒道:“珊兒,你陪媽媽進房去休息。”再去看令狐衝時,隻見他臉上胸前全是鮮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見難活了。


    嶽不群伸手按住他後心靈台穴,欲以深厚內力為他續命,甫一運氣,突覺他體內幾股詭奇之極的內力反擊出來,險些將自己手掌震開,不禁大為駭異,隨即又發覺,這幾股古怪內力在令狐衝體內竟也自行互相撞擊,衝突不休。


    再伸掌按到令狐衝胸口膻中穴上,掌心又劇烈一震,竟帶得自己胸口隱隱生疼,這一下嶽不群驚駭更甚,但覺令狐衝體內這幾股真氣逆衝斜行,顯是旁門中十分高明的內功。每一股真氣雖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遜,但隻須兩股合而為一,或是分進合擊,自己便抵擋不住,再仔細辨認,察覺他體內真氣共分六道,每一道都甚為怪誕。嶽不群不敢多按,撤掌尋思:“這真氣共分六道,自是那六個怪人注入衝兒體內的了。這六怪用心險惡,竟將各人內力分注六道經脈,要衝兒吃盡苦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皺眉搖了搖頭,命高根明和陸大有將令狐衝抬入內室,自去探視妻子。


    嶽夫人受驚不小,坐在床沿握住女兒之手,兀自臉色慘白,怔忡不安,一見嶽不群,便問:“衝兒怎樣?傷勢有礙嗎?”嶽不群將他體內有六道旁門真氣互鬥的情形說了。嶽夫人道:“須得將這六道旁門真氣一一化去才是,隻不知還來得及嗎?”嶽不群抬頭沉吟,過了良久,道:“師妹,你說這六怪如此折磨衝兒,是什麽用意?”


    嶽夫人道:“想是他們要衝兒屈膝認輸,又或是逼問我派的什麽機密。衝兒當然寧死不屈,這六個醜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嶽不群點頭道:“照說該是如此。可是我派並沒什麽機密,這六怪和咱夫婦也素不相識。他們擒了衝兒而去,又再回來,為了什麽?”嶽夫人道:“隻怕是……”隨即覺得自己的想法難以自圓其說,搖頭道:“不對的。”


    夫婦倆相視不語,各自皺起眉頭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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